18岁,在工地当工地技术员是做什么的,今天干活的时候把大脚趾砸折了,指甲没了,没签合同,不过老板看着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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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耐 《艰难的制造》。(出版名《民企江湖》,《大江东去》续集)
深秋的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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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耐 《艰难的制造》。(出版名《民企江湖》,《大江东去》续集)
最近半年一直猫在这里看小说,从最初看到鲁月儿转的《首席御医》开始,又转去网上追最新,一直还没完结。&无意中看了《大江东去》,从这里才知道阿耐,喜欢她的笔调。前段又翻到花境雯如转的《都挺好》,原来也是阿耐的作品。这才专门去百度了阿耐的介绍,顺藤摸瓜找到了《艰难的制造》,还没有看完,今天中午找到了她的博客。又在本版里搜索了一下,还没有人转这篇,那么我来吧,希望你喜欢。&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华丽丽的分割线………………………………………………&难得写个前言  我写文章比较随心所欲,没有提纲,当然也没有前言后语。今天算是破例,为《艰难的制造》写个前言。  写完《大江东去》之后,我其实很不愿写后十年。原因在以前的博客里写过,前十年,是经济改革的十年,中十年是经济提升的十年,但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86年提出的政改设想无限推迟了。所以这后十年实在是没什么好写的,大家都已经经历了这后十年,实在是精神堕落的十年。  因此即使《大江东去》签约了,而出版社一直跟我说要后十年,包括洽谈影视版权的公司也都众口一致提出一定要有后十年才签约,我虽然答应,可一直没兴趣动手。你们都知道,码字只是我的业余爱好而已,既然是业余爱好,如果没兴趣爱好的话,当然不肯挤出宝贵业余时间给它。相对我其他营生,码字的性价比实在是大大的不高。  然而今年是越来越看不下去了。  本以为经济泡沫破灭,政府应该会好好反思前段时间投机对正当投资的伤害,反思这几年我们经济基础的畸形。但是很可惜,从四万亿扶持政策推出的方向,和眼下的十大振兴规划的内容,我都不想点评了,但我实在不吐不快。  一个草民能做多少事呢?不多,但也不少。把自己的事做好,就是一份子。  《艰难的制造》才开写,第三天起就开始有不少网站和出版社出版商与我接洽。但我都实实在在地告诉他们,这一篇注定是小众的,不推荐给你们,免得你们投资泡汤。  小众的原因自然是与题材有关。制造业,尤其是机械制造业,自从八十年代老邓提出的“引进”成为关键词代替“创新”之后,地位越来越低,处境越来越冷僻。不说别的,现在有多少家庭几千几万地培养孩子多才多艺,又有几家在孩子十岁时候送他一套工具;现在还有多少人大学的第一志愿选在读得最辛苦的机械或者近机专业;毕业多年的工科人士不妨回头调查一下,你们班还有多少人还在从事专业技术。  社会的不重视,注定机械制造业成为小众。那么,我自讨苦吃地写这个小众,自己早有思想准备。而我有思想准备,却并不想拖人下水。有出版商在看我博客的话,您可以放弃了。  让我们自得其乐,玩儿自己。  只要有一千个人看到,我就影响了一千个人。谢谢坚持看这篇实在是不够娱乐的文章的网友。本帖于 13:37 被楼主编辑过
康美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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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大江东去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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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坑啊,楼主快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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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耐的书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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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楼主辛苦了。什么时候更新啊
深秋的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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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宏明回家,见到妻子和丈母娘已睡,他姐姐正从客卧出来,见他就问:“柳钧什么事?”  “他有点儿赌气上了,打算留下。”  钱宏英“噢”了一声,一笑,进去洗手间。柳钧见此,忽然想到,姐姐会不会是柳石堂的帮手?年初为柳钧回来的是,姐姐挺出力的。柳钧心中不快,不愿姐姐总与柳家牵扯不清。他决定以后有关柳钧的事不再与姐姐提起。  柳钧继续一瘸一拐地去市一机郊区分厂上班。他并没有带一包香烟,到处敬烟,他本身是最反感工作场合吸烟的人。然而日久见人心还是一天天地变得具体。在工人们眼里,柳钧依旧很讨厌,因为他对质量非常苛求。但是工人们眼里也看出柳钧的始终一贯的态度,而并非无知者的兴风作浪,也并非与工人们恶意作对。这就很难让大伙儿继续对柳钧抱持恶意了。同时,日式机床在运行中总会出现一点儿咳嗽喷嚏之类的问题,柳钧并没有因事不关己而袖手旁观,他的优势在于他的见识和他对机械的热爱,他在解决高端机床的问题是总能起到主导作用,而且他总是毫无保留地将原理告诉给大家。先是车间技术人员与柳钧亲近了,他们经常在车间办公室里听柳钧讲解一个两个小时;接着是车间管理人员服帖了,他们不再将柳钧视作外人,开始心服口服地配合起柳钧的工作。他们的态度是最佳的风向标,整个分厂对柳钧敞开有点儿温情的大门。  于是,热处理阶段,当柳钧提出封闭现场温度显示仪,进料时候清场等“无理”要求,大家稍有异议,但最后看柳钧的处理并不影响工作,便都挺配合。柳钧为此大大地安心,总算,他保住了产品生产中关键的一环。  当然,柳钧也是知恩图报的,一个多月的合作期间,他常常请大伙儿去附近的饭店吃饭,而且经常被他们调戏着灌醉,睡在分厂办公室里,睡出一身蚊子包。柳钧最先挺烦这种吃饭,常常一边吃一边心中默念:君子不得已而为之,必须用物质来表达善意。可随着与大伙儿渐渐熟悉,工作外的交流渐渐增多,饭桌就不再成为负担,他也学会一套套的酒令,学会呼五喝六地灌酒。  到那时,大家才告诉柳钧,大家最初讨厌他,反感他,是因为他一个外来毛头小子仗着老板做后盾,到他们的地盘上指手画脚,非常有损他们面子。彼此熟悉了才了解柳钧这个人其实说到做到,内外如一,倒是一个胸中有货色,做人很实在,原则很坚持的人。用大家酒桌上的话来说,柳钧被大家看得上了。  但是,即使有了这么良好的关系氛围,产品的质量依然是柳钧头痛的大问题。不为别的原因,而是大家已经习惯了差不多,马马虎虎,还有人非常友好地私底下教育柳钧,其实甲方未必会如此追究精度的,全国一盘棋,他们有经验。柳钧无奈,只好天天一边被车间管理员们取笑抱怨着,一边时时刻刻不忘质量。在最后的产品下线时,他都觉得自己快成钱宏明借给他的《大话西游》里的唐僧了。不仅柳钧快累瘫了,他熟悉的车间人员也纷纷开玩笑说这一个多月都快比日本人管理的时候还累。柳钧当然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宴答谢。他当然还请了杨巡,但杨巡没有出席。  与市一机的合作就此告一段落。柳钧又一次没想到,运输竟然也是大问题。他刚回国时曾被一个小奸商摆了一道,红绿灯前运输车偷梁换柱做了手脚。那么现在他即使用脚底想也想得到,好几车的货色运去遥远的甲方,路上会遇到多少困扰,说不定被偷去几件明珠暗投做废铁卖了都难说。整个大环境的商业诚信非常低级。  柳钧不得不与爸爸一个管车队的第一辆车,一个管车队的最后一辆车,黄叔钦点的两个可靠徒弟分别管住当中两辆车,在炎夏火烫的货车箱里首尾呼应地看护着自己的财物,一路不敢一起合眼,一路不知喝了几箱矿泉水。柳钧等两个年轻人两夜一白天下来尚面有人色,柳石堂下车时候面如土色,当即让人刮痧刮得惨不忍睹,才算冒出豆大汗滴,缓过神来。可是柳钧却除了殷勤端茶倒水,递药扇风,其他忙一点儿都帮不上,上回来过之后已经得知,所有的办事都有暗藏门道,有他听不懂的切口,他唯有赔笑跟在他爸身后才不至误事。他心里非常无力。  果然,他们找一处旅馆洗去油汗,换一身体面衣服去到甲方公司,就跟孙悟空跟着唐三藏须过九九八十一道关卡,验货的,入库的,开单的,统计的,出纳,会计,凡是过手的每一个人都要伸出手指捞一把。尽管父子两个一路过关斩将,还是用了两天时间才得到部分货款,还剩三十几万得等两星期后来取。届时,估计又得在财务室放一把血。用柳石堂的话说,不给好处的肯定不给办事,给了好处也未必给你办事。  柳钧在眼花缭乱的社会历练中学习着知识,懂得未来成本核算时候需要添加的这种看不见的成本明细。但是柳石堂却告诉他,这一单生意里面看不见的成本还算是少的,有底的,因为这家企业效益好,基本不赖账,最多最后三十几万多拖几天,或者给张承兑汇票。遇到赖账的,那货款如肉包子打狗了都有可能。说起以往讨账的辛苦,柳石堂非常感慨的告诉儿子,所以他绝对倾向做出口产品,钱给得清清楚楚,成本也事先可以核得清清楚楚。  另外两批的货色都是出口之用,果然,外方在国内的代理自己过来验货,虽然柳石堂带着儿子殷勤款待,可毕竟省心省力了许多。两批货色验货无误,集装箱发货,也不需要父子两个跟车押运。回头,就兑了信用证,货款两讫。相比之下,看不见的成本如凤毛麟角。  柳钧原以为可以喘一口气,犒劳自己几天假期,然后继续投入研发。这段时间忙忙碌碌,原本健康黝黑的他竟然蜕变成白面书生,对着镜子连柳钧自己都不敢认,他急需投入各色健康的运动。然而车间相好的技术员一个电话打给他,告诉他老板压下任务,他们已经照着前进厂此前提供图纸的复印件做了两百多件半成品,而今这批半成品正等待进热处理车间尝试获取各种温度各种表面强化处理后的数据。挂帅的乃是总厂的副总工程师。  果然不出所料,杨巡觊觎这种高新产品的利润。甚至连杨巡着手的切入点都不出柳钧所料,对于杨巡而言,也唯有热处理的那个角落,是杨巡无法探知的。面对如此明目张胆而又出于意料之中的仿冒,柳钧只会冷笑,拎起电话就打给杨巡,问他是不是意欲仿冒。  杨巡一口承认,“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也得知我公司秘密试制的消息了吗?”  柳钧闻言哭笑不得,贼喊捉贼呢。但他还是晓之以理,“杨总,如果我们继续第一批这样的合作,大家互惠互利,细水长流,岂不是很好?如今你耗资巨大,最多试制出整个系列中的一件,市场有限,收益也有限。而且你跟我不一样,你无法手握一手资料,你耗资巨大试制出来的产品很容易被别家剽窃,你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杨巡依然实打实地道:“我打算投入二十万试试,如果超过二十万还没得出结论,我立刻放弃,我们继续过去的友好合作。”  柳钧只会顿足,在心中大骂无赖,难为杨巡还能将这等无赖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但是柳钧好歹获得一个结论,杨巡打算投入的是二十万。以市一机这种不经高深计算,拿整个套件做实验的傻办法,这二十万很不经用,很快就会见底。他心说拭目以待。但是,难道真的他将如杨巡所言,如果杨巡砸二十万剽窃不成,他未来还得乖乖回头与杨巡合作吗?不!柳钧告诉自己,他必须开始长远打算,建立自己的加工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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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柳钧可以管自家在市一机加工产品的质量,却无法对市一机的内部管理置喙。甚至,他也未必能有效管理自家在市一机加工产品的质量,他唯一的办法只有最终拒收,可是拒收却将陷他于无法向甲方交货的困境。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结,因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在现场不受欢迎地监督。结合此前为寻求加工企业而考察的其他厂家,柳钧终于认清国内的工厂。  柳钧认定,若想在国内制造好的产品,除了需要高精度的机床,管理也必须上一个精度。但是谁来管?哪儿来既懂一点儿前沿制造知识,又懂一点儿管理知识的人才?柳钧还想到,他原本设想用一年时间改变爸爸的前进厂的面貌,使爸爸不用为前进厂的生存担忧,可是现实第一次逼他看清楚,照着目前他的研发——代加工模式,等一年后他离开回去德国,爸爸还能将产品持续生产下去吗?显然,他高估了现状,也高估了自己。  第一次,柳钧认真考虑钱宏明以前提出的问题,钱宏明说,“我认为你来了就不愿回去。你不如现在就开始做好说服女朋友来中国的准备。”是的,钱宏明事事料中,连女友问题也于事先警示了他。而今,女友基本上是追不回了,那么他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钱宏明接到柳钧电话的时候,他姐姐正因为新屋装修住在他家。钱宏英听弟弟略作解释,不禁莞尔,“可怜的孩子。”  崔嘉丽满脸同情,“柳钧真可怜,他是很爱他女友的吧。宏明你劝劝他哦,柳钧是性情中人,这下受伤大了。”  “柳钧从女友那边的受伤有限。他从高中到大学经历的女友多了,一个文化不同的女友未必能多打击他。我看他有别的心事。”钱宏明进屋一丝不苟地更换出门衣服,他心里更认同姐姐的说法,也怀疑姐姐话中有话。“姐,柳钧的回国,是不是自始至终就是一个圈套?”  “事到如今,圈不圈套还有什么区别?不搞清楚更好。你能帮就帮,帮不了多陪他坐坐。一个小孩子,一上来就把全部责任压给他,过渡都没有,担得住吗?别压出心病来才好。”  钱宏明没想到姐姐帮柳钧说话,不仅愣了下,也是话中有话,“再小的孩子都没被压垮,柳钧挺得过去。嘉丽,你早点儿睡,姐姐你帮我管着她别太贪玩游戏。”  钱宏明见到柳钧的时候,没有提起柳钧回国可能是中圈套的疑问,如姐姐所言,此时是不是圈套还有什么区别呢?唯一区别大约是更打击到柳钧的真性情。连姐姐都不忍,何况作为好友的钱宏明。  在停车场,钱宏明见到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的柳钧,情况似乎比他以为的还更严重。他迎上去,“要不要紧?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放心,即使只剩一只手一条腿,我照样能自己开车回家。对不起嘉丽,又把你半夜叫出来。”  钱宏明奇道:“身体状态看上去不大好,精神状态看上去还行啊。”  “没,心里很乱,但精神似乎处于亢奋状态。你陪我坐会儿。”  “需要倾诉,还是需要酒后吐真言?”两人在酒吧坐下。钱宏明以前不大来酒吧,更多的是去咖啡店,而柳钧似乎更钟情酒吧,却总是没喝几杯啤酒,纯粹是形式主义。  “宏明,你以前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回德国。当初说这话的理由是什么?”  “你是个有责任心的人,而你打算做的事又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等你负责地挑起责任,短期内你很难撂下。怎么,你打算留下?”  “可是留下很难。我去医院包扎后想了很多,也实践了,从效果来看,我可以做好与车间工人、管理员们的协调工作。但是为了这个‘可以’,我得降低一贯的道德标准……”  “具体,请具体。”  “我得放弃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尊重,而改用暴力使对方顺从。我发现杀鸡儆猴啊,借刀杀人啊,仗势欺人啊,这些诡术都很好用,唯独以理服人不通用,只能在有限几个人面前适用。我很违心。但是我又知道,我不可能与全世界作对,我只有先适应环境,再谋求我的理想。可是……心里不痛快,别扭。”  钱宏明闻言奇道:“我还以为今晚我得好好劝你放弃一些理想主义的想法。没想到你进步神速。”  “你劝我,我倒未必听,人不撞南墙不会回头。可见南墙是最好的老师。”  “那么,打算长期留下了?”  柳钧垂首良久,“我似乎是赌气,可我又想证明我能做好。刚才来的路上想到留下,一想,思路就豁然开朗。非常汗颜地发现,其实我自己也在浮躁做着短期行为的事。如果留下,所有的打算都需要改变了。可是,我真的要留下吗?”  “你有选择吗?偏偏你今天又丧失天平德国一端的最大砝码。什么都不用说,留下就留下,不用给自己给别人任何理由。生活哪有理由可讲。”  “我不是找理由,而是我不愿留在这个环境里。好吧,我势利虚荣,我喜欢生活工作在德国,虽然我爱国。是不是很矛盾?我原以为我回来可以做很多事,可我发现已经与故国格格不入,我在祖国反而跟一个大傻瓜一样,所有的人就差当面跟我指出我在国外呆傻了。我这半年下来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好了,从今天开始我决定不问为什么了,放弃工科人士该有的一丝不苟刨根究底精神,不再跟生活讲原则。”  钱宏明一只手转着酒杯,想了很久才问:“想听好话还是坏话?”  柳钧不情不愿地道:“据说忠言逆耳。”  钱宏明还是犹豫了会儿,才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有一肚子的委屈、矛盾、烦闷、不甘,却囿于常理连说都不能说出来,喊冤更会被砸死,唯有憋死自己。相比之下,你这些矛盾算什么。你也别怪工人没责任性,他们平时遇到太多不平,可他们处于如此的底层,为了生活却唯有憋屈自己一途,久而久之就麻木了。凭什么他们要理解你的理想你的抱负?对待他们,我的经验是没有抱怨,用物质的方式体现尊重,即使见面递一支香烟也是好的,最终日久见人心。你不用叫屈,你该从自身寻找问题。”  柳钧抱头,从指缝里钻出一束眼光,瞅着钱宏明将话说话,心中更是郁闷转向憋闷。原来他这么多日子来的烦闷还都是挺优越的表现。但他听得出,钱宏明是拿自己做了例子,因此他无话可说了,拿起酒杯跟钱宏明碰一下,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我是不是很幼稚?”柳钧终于问出上午让他勃然大怒飞踢铝合金窗的疑问。  钱宏明依然是转动着酒杯,但笑不语。柳钧见此,懊恼地拿两枚手指狠狠叩击桌面,也说不出话来,直叩得手指疼痛。钱宏明阻止了柳钧,“回家吧,你今天喝酒多,我送你回去。”  柳钧“唰唰”抽出钞票,招手叫小姑娘来结账,钱宏明没阻止,但吩咐一声:“开张发票。”等小姑娘拿钱走后,钱宏明道:“如果留下来,一定要学会在任何场合索要任何发票,无论是个人消费还是公司消费。不要以为这事很庸俗。具体原因,你可以研究一下税法。”  柳钧又忍不住叩击桌面,但选择闭嘴,而不是反驳。相比钱宏明,他对国情知道得太少,他不能做狗咬吕洞宾的事儿。不过他没让钱宏明送,自己开车怏怏回家。进门,却发觉他爸半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抬起头来。柳钧头大,他可以面对朋友直诉胸臆,却未必愿意对老爸说。前者是成年人可以做的,后者是成年人不可以做的。可他又清楚爸爸特特意意等着他,想说什么。他还在想着装醉避免爸爸追问的时候,他爸爸已经哑着嗓子开口,“阿钧,脚真受伤了?你晚上怎么都不开机?让爸看看。”  柳钧无法躲避,他爸早已飞快冲到他的面前。见爸爸想蹲下去看,他只得找椅子坐下,脱下鞋子让爸爸看个明白。“放心啦,不是大事,出点血而已。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上午女朋友跟我说再见,我很有情绪,就这样。”  柳石堂心里很是复杂,可还是没说什么,只伸手拍拍儿子的后脑勺,许久才道:“爸爸只提醒你一件事,不管怎样,市一机都不是你的,你别在那儿耍脾气。”  “我不想太憋屈自己,但我会尽量理性。爸爸,最近我会考虑一下我们厂长远的发展规划,我先给你提个大概,我们一定要高起点高立足。爸爸你也去考虑一下。”  柳石堂一听,立刻无比欣喜。但他想说什么,早被儿子推着出门要他早点儿回家休息去。柳石堂被儿子像推轱辘一样地推着,不断吩咐儿子受伤后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直至被电梯关进里面。但他忽然想到,忙又扒开电梯门,急着道:“你隔壁住着的一个姑娘找过你。”  “知道了,杨巡的妹妹。”  “什么,你说……”但是柳石堂的手被儿子从电梯门掰开,塞进电梯里。他只得更加欣喜地乘着电梯下楼,心里密密麻麻地盘算开了。  柳钧看看手表,看看杨逦的门,回去自己房间,翘着一只脚,将自己浸泡在浴缸里。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有些儿理不清头绪。他在浴缸里用目前周围的人看不懂的德语将心里的问题一条条列出来,就跟他平时工作一样,他都是那样一目了然罗列问题,以免遗漏。然后找出原因,最后给出办法。他还是没法像跟钱宏明说的那样,不给生活找理由,他需要明明白白,好坏都是真实的、清楚的。  写出来,就可以卸下包袱睡着了。不再气急败坏,也不再闷闷不乐。
深秋的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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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钧一夜睡醒,稍事锻炼,就立刻赶去市一机郊区分厂。令柳钧吃惊的是,杨巡早已神采奕奕地站在工厂大门口的打卡钟旁,监督工人上工。这等精神,令柳钧佩服。  “杨总,你没睡足八小时。”  “睡足八小时?谁规定的?”杨巡看看打卡钟上面的时间,正好是七点半。再看看背后还有疏疏落落几张卡的挂盒,毫不犹豫地将剩下的几张卡都收了,告诉保安:“通知考勤去车间找我。”  在车间里,杨巡结合昨晚情况,又将车间管理人员骂了一通。柳钧听着,几乎是昨晚调门的重复,但是,有效。  杨巡毕竟是诸事繁忙,趁早过来一趟,做完规矩放完炮,便走了。留柳钧在分厂。柳钧很明显感受得到中层这些管理人员对他的孤立,但不得不说,他有要求,中层都怨声连天地完成了。但柳钧实在头痛这样的对立关系,每次开口说话提出要求,都变得万分艰难,都得硬着头皮迎难而上。  中层忌惮杨巡的态度,工人们可没太多计较。一会儿工夫,杨巡昨天和今天的发飙就在整个分厂传开了,柳钧成了大伙儿的眼中钉。柳钧巡察到一位工人身边时候,那人一声“呸”,吼道:“看什么看。”  柳钧只好当作没听见,捡起半成品查看。这辈子,他都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但那工人依然骂骂咧咧。“滚开,别挡我的光,做坏了你赔?好狗不挡道知道不知道?”  “你嘴巴放干净点儿。”  “干嘛,想吵架?吵啊,你不是狗仗人势吗?别人怕你我不怕你……”那人二话没说,不管手头正加工着一只部件,野蛮关掉床子,抓一把扳手就冲柳钧扑去。  那工人固然是打架的实战派,才会跳出来以为对付一个书生不在话下。不料柳钧从小也不是个善茬,更是科班修炼散打。那么打就打,柳钧也正一肚子回国后的郁闷无处发泄,都是豁出去不要命地出手。最先有人还想出太平拳收拾柳钧的,但是看这等架势,都怕被拳风扫到,只敢在旁边吆喝。引得管理员飞奔过来劝架。  但是两个打成一团的人谁也不肯罢手,非得最终分出一个高下,整个车间才又恢复平静。那工人被柳钧单腿压在地上。那工人嘴角噙血,喘着气道:“靠,练家子?”  “嘴巴放干净点儿。想怎么办,私了,还是公了?”  “私了。”  “好。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甭问,我回答你。凭什么我们做死做活,赚的钱都给你们拿去花天酒地包二奶?你算老几?”  柳钧想问的正是这些,答案让他很是莫名其妙。但他还是松开腿,一把将那工人拉起来,“记住,你是我手下败将,有种的你该知道怎么做。还有,我凭我的技术和勤奋赚钱吃饭,我的钱来得并不可耻,你不用仇视我。”  “就这样?”  “对,就这样,可以理性解决的问题,没必要动手,也没必要吵闹。但-并-不-是-我-不-会!擦掉你的鼻血,干活吧。”  那工人用回丝擦血,看着柳钧回去继续检查他的产品,不再发话。他不过是一个愣头青,被车间几个老谋深算的起哄出血性,想帮大伙儿出头。既然落败,他自然无话可说,私了就是私了,以后看见柳钧只能百依百顺。  但是柳钧虽然赢了,也很骑士地大方了一把,心里却并不痛快。他其实更想骑在输者身上,打得那人满脸开花,他满心都是暴戾。他最近窝囊坏了,他似乎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谁都可以轻视他欺负他,连这种二愣子也骂他,可他却不得不为产品顺利出炉而顾全大局,不得放肆,还得假装宽宏。不,这不是他的个性。  柳钧知道此刻有几百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盯着他,他埋头做事,故作镇定,假装没看见。可是心里很烦,烦得都差点错过口袋中手机的振动。等他察觉,忙掏出来,幸好,那边有耐心,没挂断。而更让他心中温暖的是,电话的那端是他眼下最想说话的女友。  可是他对着电话还是说:“都半夜了,你怎么还不休息。”他忽然觉得自己好虚伪,怎么回国几天,也变得入乡随俗了。他刚想改腔,那端却是悠悠儿地跟他说对不起。柳钧立刻明白了,拿着手机的手慢慢滑下,脸扭向窗外。洁净的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天一地的阳光。柳钧的心里此时也什么都没有,但没有阳光。他不知道,有两行眼泪滑过面庞,串珠儿似的落在胸前。他的脸色,也变得煞白。这时的柳钧就像一个小小的苍白少年,面对四面八方压来的挫折打击,手足无措。  有工人来来往往,经过柳钧面前,看到柳钧的眼泪,都惊讶了,这人不是才刚打赢的吗?打赢的人还跟小姑娘一样地哭鼻子?众人挤眉弄眼地走开,消息疯狂地在整个车间里传开了,很快,也传到总厂。  柳钧发了好一会儿呆,等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没说什么,想装若无其事。但是他抬眼,却见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有人对着他笑得前仰后合,还做着哭鼻子的动作。他本能地往脸上一抹,没想到竟抹来一手的泪水。柳钧脑袋“嗡”地一下,充血了,想都没想,飞起一脚,踢向身边铝合金窗。只听“哗啦啦”巨响,两排铝合金窗竟然图本瓦解,轰然倒下,连柳钧都被吓了一跳。可碎裂飞溅的玻璃也刺激了柳钧,他歇斯底里地大吼,“看什么,干活!”声音嘶哑,如同狼嚎。众人脸上有震慑的,有不屑的,也有依然看笑话的,但都不敢再笑,怕此人发疯,拳脚招呼上来。竟然真的没有人组织起来架走这个危险分子,也没有管理人员上来找柳钧谈话。  柳钧踩着碎玻璃左冲右突跟疯子一样期待着人们的反击,可人们都采取漠视的态度,令柳钧有劲无处使,撩起一脚,又踹倒一扇铝合金窗。混沌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赶紧离开,赶紧离开,别再闯祸。可是又不知哪儿来的蛮力拉住他,怂恿他继续大闹天宫。终于有地上的玻璃渣刺穿鞋底,插入柳钧的脚掌。疼痛让柳钧冷静,他站定了,他深呼吸,理智渐渐回到身上。他弯腰脱下鞋子,拔出玻璃,谁也不看,走出车间。他尽力地,将背挺得很直,很直,希望留给人们一个坚强的背影。  到了车上,柳钧逼迫自己冷静。可是他想发泄,想找人说话。他心里飞来飞去都是女友的号码,可是他知道没用了。他除非立刻追过去,可是,当前关头,他能离开吗,他离得开吗?他连三天都不能离开。他只有打个电话给钱宏明。但钱宏明接起电话就急促地说,“我在开会,我在开会。”  柳钧蛮横地道:“我有话说。我女朋友……黄了。”  “嗳,等等,我出去说。”钱宏明急急走出会议室,“十分钟。我早不看好你们,离那么远,又不是牛郎织女。你可以难过,但你不用难过太久,这种结果是必然。”  “我不应该离开德国。”  “你有选择吗?”  “没有。”  “可以挽回吗?”  柳钧想到不久前清晨打女友家电话没人接,他叹了声气,“没有。”顿了顿,又道:“我在车间里当众哭了,也当众发疯了。”  钱宏明一听觉得问题严重,“你给我一个小时,我回头找你。你镇定,镇定,什么都别做,等我过去接你。”  钱宏明的关心让柳钧温暖,他犹豫了会儿,决定自强。“你不用来,我就近找家医院包扎一下,立刻回去工作。晚上我找你。”  “柳钧,你可以吗?别逞强,状态不好的时候不适合工作。”  “我行的,我已经发泄完了。”  “你不是小男孩,你难道连控制自己当众发泄的能力都没有?你还遇到什么事?”  “没……不,很多。很多事让我很胸闷。不说了,我血快流干了。宏明,你是我的好友,幸好我有好友。”  “去吧,国道向西,有家医院,记得打破伤风针。”  放下电话,柳钧默默开车去医院包扎。回来,又若无其事地投入车间做事。离奇的是,虽然那些人看着他的目光甚是古怪,可只要是他说出口的,他要求的,那些人虽然有所嘀咕,却都照做了。他都不需要费劲讲解道理。  直到快下班时候,杨巡匆匆忙忙地出现,见到的已是平静的柳钧。但杨巡早已听说柳钧的失态,也被手下领着看到踢翻的窗户,他禁不住在窗户边比划比划,骇然,这么粗的铝合金,踢翻它得多少力气才行。  杨巡找到忙碌的柳钧,拍拍肩头问:“他们又惹你?”  “没事,私了。杨总,我会赔你铝合金窗。”  杨巡点点头,“不下班吗?还是跟中班一起下?”  “我晚点再走,中班要上两道新工序。杨总,什么都没发生。”  “好,那就好。”杨巡放心离开,但是心里更瞧不起柳钧。男人,居然当众落泪,这算什么?自控能力实在太差,不是当头儿的料。  柳钧也对杨巡失望。无论他是不是追究,是不是私了,可是分厂毕竟发生了事,作为最高管理者竟然可以允许私了,而不一查到底,引以为戒。如此粗糙的管理,却掌握着如此庞大的工厂,能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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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宏明有的是办法,他反客为主拉杨逦坐下,递给一叠照片,笑道:“你看看柳钧这糙哥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从机场接回来的是亚非拉人民呢。”照片是柳钧第一次回来时候照的,相片中的钱宏明和柳钧一黑一白,反差鲜明。原是钱宏明前阵子忙碌,直到最近才想起,将照片洗印出来。  杨逦也是话中有话,“我三哥也是留学生呢,都没这样儿,”  柳钧在这种原则性问题上不愿承认错误,连口头认错也不愿意,“我确实回国后与整个社会有格格不入的感觉,但我相信一定不是留学的原因,宏明你应该清楚,我性格一向很较真的。”  “对,你学校时候较真但大度,大家都很喜欢你。你还率全班高大男生为一位懦弱女生找一帮在学校附近出没的小流氓打架。虽然受记过处分,大家还是选你做班长……”  “好汉不提当年勇。回国后我最大感受是,这儿的竞争真低级,不仅是手段低级,最大问题是大家潜意识中也都以为这样子是理所当然。或许有些人心里不那么认为,可是他如果不随大流,就会被无序竞争淹没。我现在每走出一步,就要想一想,一脚下去会不会是陷阱。”  “这应该不是回国才会遇到的问题,走出校门的每个学子都会面临这样的角色转换,几乎是觉得世界观人生观完全变了,可是头破血流几年后,也基本上成社会人了。柳钧,你是迟了几年进入社会,因为你家境太好人生太顺。杨小姐你说呢。”  “我前两天才跟大哥说过竞争太低级。”杨逦脱口而出,但随即改口,“可既然身在其中,只有适应规则。”  “我如果选择死不悔改,我往后的日子会不会很艰难?”柳钧依然很直接地问杨逦。  钱宏明在一边儿打圆场,“柳钧,跟杨小姐说话,口气婉转点儿。”  “杨小姐应该看得出我对朋友平等尊重的立场。杨小姐也未必希望别人当她小姑娘。”  杨逦愣了会儿,摇头,“你真傻。我那么多出国留学的同学,他们更学会的是在中外文化中左右逢源,在中国打外国派,在外国打中国牌,就没见你这种给你牌都不要打的。谁也不可能回答你,只有你自己慢慢体会。”  “你是我回国后说国内竞争很低级的第一人。谢谢,杨小姐,我有同伴,我不寂寞。”  杨逦依然是愣了一下,可不由自主地应了声“对”。钱宏明在一边儿扭头偷笑了,这小子不傻嘛。一会儿其他几个牌友来了,柳钧看一会儿,就告辞离开。杨逦亲自送到门口,倚门道:“我想,人还是应该坚持高贵的人品。”说完,她一笑关门。这下轮到柳钧发呆了。  屋子里,钱宏明就一个比较复杂紧急的订单,问杨逦可不可以在市一机帮开个后门,挤进本月生产计划。杨逦非常爽快地答应。杨逦一直非常好奇柳钧高中时率众打的那一架,抓住钱宏明问了个仔细。钱宏明没想到杨四小姐的风向就这么轻易地转向了,心里有点儿失落。反正无伤大雅,他告诉杨逦,柳钧高中时候公然有女友,老师都不管,只要柳钧替他们抱回数学竞赛的奖杯就行。但是奇怪,出国后回来,反而少了点过去让女孩子尖叫的风liu。  杨逦却想,不,不,这样才够男人。只有小男孩才致力于勾引女孩子的尖叫。  于是柳钧第二天一早出现在市一机分厂车间的时候,见到杨逦一身休闲打扮,早已在车间守候。柳钧只是挥手打个招呼,就严谨认真地投入到忙碌的现场质量监控工作中。即使分厂完全是日本人一手招聘管理起来的企业,但是柳钧很快就发现无数细节但是在他眼里却是非常原则的问题。他找现场生产管理反映问题,懂技术的生产管理就与他争辩工人们这么做对质量没什么大影响,他们都有经验,要柳钧不要太死板。柳钧也有技术,他以一手数据告诉生产管理可能产生的后果,以及产生后果的几率,他没想到生产管理却说,这种几率在允许范围之内。柳钧不屈不挠,硬是拉着生产管理计算后果将对成本的影响,要求生产管理非改过不可。生产管理原想不理他,可是杨巡也来了,杨巡一看见后果会影响成本,立刻大声呵斥着要求改进。于是柳钧纠缠了一上午的问题就在杨巡三言两语中解决了。柳钧心里好生无力,叹息人们好好地讲理却不从善如流,却乖乖屈服于强权。  可是杨巡不可能天天盯着,等杨巡一走,有人又偷偷儿地恢复错误,只为追求几分钟的加速。现场管理怕被杨巡问责,偶尔也管几下,以示他们的存在,只有柳钧跟扑火队员一样,到处巡视,可是按下这个翘起那个,有些人是故意偷懒;而有些人虽然主观上不想偷懒,可是心里没有“态度一贯”这跟弦,没人盯着就慢慢慢慢麻痹了,出次品了;更有一些人则是不将柳钧这个外来人员放在眼里,柳钧走过去指正,他们冷冷地我行我素,当柳钧的话是耳边风,有些听烦还跟柳钧吵架。柳钧几乎筋疲力尽,一天下来,晚饭时候口干舌燥,可是他不敢回家,怕夜班的人没他盯着更是乱来。他很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将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好做完美的自觉,为什么这些人对自己的工作没有良好的责任感。  晚上,杨巡吃了应酬,略带醉意过来巡视。他来,那些管理人员自然是前呼后拥地伺候。但是杨巡精明,即使周围机声嘈杂,他依然听出柳钧喉咙的沙哑,看出柳钧满脸挂满的疲惫。这不是一个年轻人应该有的精力,杨巡相信这里面一定出了问题。杨巡一点儿都不客气地问柳钧今天什么感想,有什么需要改进。  柳钧看看杨巡身后这些刚刚与他搞过对抗,牛皮糖一样不愿精益求精的人们,他现在总算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担忧。但是他没有犹豫,质量面前他没有同情。“废品率超过预期,他们不是没有能力做得更好。不过根据合同,我只跟贵公司要成品。但是我很担心,现在的半成品的质量会影响后期工序的加工质量。”  “哦,有些什么问题?你今天一整天就在车间里呆在监管加工?”  “是的,虽然废品率与我无关,可是我希望得到精度和质量更符合要求的产品。问题有……”柳钧不客气地列出一二三四的问题,眼看着杨巡周围的管理人员脸上变色。  杨巡听完,就一声“他妈的”,轰轰烈烈地骂开了。管理人员们都不敢怒也不敢言,但是杨巡骂他们,他们却看向柳钧。柳钧都感觉自己快给这些人的眼刀子千刀万剐。柳钧依然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没有他所追求的自尊,不愿好好做事而宁愿挨骂。他从杨巡的骂里听出,这些人的收入在本地不算差,那么,这些人为什么。柳钧百思不得其解。  杨巡骂完,扔下一句“我两个小时后再来”,拉柳钧出去吃宵夜。走到外面,杨巡就道:“小柳,你技术很好,可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跟工人能讲道理吗?这些人是蜡烛,不点不亮。你看着,等我们两个小时后回去,次品率有没有变化。”  “可是,不是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吗?你这样吗,骂得他们灰头土脸,他们回头还怎么可能跟你同心同德?”  “你在那儿见到过下面的人与老板同心同德。”杨巡上了柳钧的车,非要坐到驾驶位上。柳钧正要回答有,杨巡却又跟上一句,“别说是你们德国。”柳钧顿时哑然。爸爸那边的工人没有,甲方那边的员工雁过拔毛,市一机的员工没有责任心。  杨巡没有追问,而是自言自语,“这车子还真给你改得很顺手,难怪杨逦把你夸得神人一样。油门踩下去反应很快,有力不少。”  “杨总,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骂一大批,不怕他们一起撂手不干?”  “老外说过,一个中国人是龙,三个中国人是虫。我不怕他们,他们组织不起来,我也不怕有几个人跳出来闹,我一个厂多的是人,不缺一个两个。如果只有百来个人,我倒是不敢骂了,人少容易一哄而起。”  “句句真经。”柳钧无法不想到,他的爸爸,就是被车间工人挟持着。  杨巡冷笑,“你以为你会做事,可你做成了多少。小伙子,先学会做人吧。”  柳钧继续无言以对。他想起刚回来时候发现的问题,人们的脸上普遍没有善意,人们对周围的人抱有天然的敌意。为什么会这样。他有无数理由想告诉杨巡,不能不尊重人,可是事实却是,人们反而尊重发飙的杨巡。看来不仅仅竞争是原始的,人与人的关系,似乎也是处于蛮荒状态。人们只尊重强权,不尊重自己。  “我明天可能进不去车间了,他们不会抵制你,但可能将我当作告密者处置。”  “你害怕了?”  “不。但是我的现场质监会更添难度。毫无疑问。”  “你打算怎么办?”  “其实应该是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照这样下去,你能按照合同要求保质保量按时交付吗?我只是一个担心市一机无力执行合同的人。我听说国内企业的大单,必定需要有专人紧盯质量,要不然交付时候什么情况都会发生。今天我已经发现问题,那么请问杨总准备如何解决。”  这下轮到杨巡语塞。他是个明白人,比柳钧更清楚,今天的一顿骂,可能有一天两天热度,转身热度就会消失,但是他很快就得出差,没法再来续骂。而除了他,其他人的作用都与这个柳钧差不多。“你有什么办法?”  “由一个管理经验丰富的人,根据实际工序,重新制定考核办法。”  “不可能,我们这儿换工换得快,经常不到一个月就换产品,考核怎么做得过来?”  “可以的,所有的工作都可以量化,但这是一个很科学的工作,需要有个又懂管理又懂技术的人牵头精算。”  杨巡在豪园院子停下,却不急着下车,认真思考柳钧的话,他相信这是柳钧从老牌资本主义那儿得来的经验,他一向深爱这种老牌资本主义久经考验的好经验。但是想了半天,又把手头的人手梳理一遍,只有摇头,这样的人才,还需培养。以前有一个就是这么精算了他的商场,他立刻将之培养成自己的太太。而今应付柳钧的这单生意,显然是不行了,太太出国生二胎去了,而且太太也不懂市一机的生产流程。  杨巡想半天,走出车门,对在夜色中活动身体的柳钧道:“你继续去车间,质量问题,暂时用我的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看结果。”  “可是根据现状,在不知道缘由的情况下,我无法放心。”  “你瞎操心。我一向说到做到。”  “谢谢。我还有一个操心,等这一批加工结束,市一机会不会照合同约定,永不做这件产品?”  “合同怎么说,我怎么做。”杨巡都没将这话当回事,“听说你昨晚跟杨逦争这些事,我跟杨逦一样态度,工人如果流出技术秘密,我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不可能帮你打死那人。”  “谢谢,我明白杨总的意思了。我也将严格按照合同来办。”  “还有什么操心事?如果没有,你还不加油研制新产品?”  柳钧说了实话,“我没信心。我研发的投入很大,但是眼下看来无法有效保密,我不知道我继续研发还有什么意义。”  “你不是还有兴趣夹杂在里面吗?”  “我的兴趣是在更高端的研发,目前这种还算不上。看起来国内还没好的环境。”  “环境靠人自己创造,我最讨厌年纪轻轻的人为自己不干事找理由。你不是做了吗?你既然认准,就一心一意干下去,坚持到底就是胜利。有什么好说的。”  柳钧没想到杨巡鼓励他坚持,他不知道杨巡心里究竟想什么,但起码杨巡这话说得没错。  豪园基本上是杨巡的食堂,他进门,领班就上来一五一十告诉他谁谁来过,目前还有谁谁在包厢等等。柳钧见杨巡几乎没安坐一会儿,没好好吃几口菜,端着酒杯进进出出地会那些谁谁去了。留下柳钧自己好好吃了顿宵夜。  等吃完,已是深更半夜。两人回去分厂,让柳钧彻底无语的是,成品率高得都出乎他的想象。说明这些人是做得好,但是不肯做。可是,工人们真是不点不亮的蜡烛吗?难道没有其他办法让他们自发产生精益求精的工作态度吗?  杨巡见柳钧满意点头,他就夹骂夹表扬地说了管理员们一通,走了。走的时候,杨巡跟柳钧说得很精确,这帮人可以保持三天的热度。柳钧默然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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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钧并非没考虑过让一家工厂机加工,让另一家工厂热处理,而且他也曾经由爸爸领路去考察。但是有精度合适设备的工厂却未必做得出精度合适的产品。柳钧的考察非常仔细,经常在车间一盯就是一天,可是他看到的是操作人员的野蛮态度,比如不按照说明的频率更换刀具,致使加工精度总是游离于公差极限;比如加工件并未得到及时妥善的处理,使得表面氧化严重。他与汪总提起此事,汪总给他讲了市一机当年因为合资日方苛求质量,一丝不苟地规范操作步骤,导致全厂工人罢工的光辉事迹。如今市一机员工的近规范化操作,那还是当年日方在质量上决不妥协的态度逐步培养起来。原来,整个行业落后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态度。  交给市一机,似乎是柳钧唯一的选择。而市一机被杨巡和申宝田接手后,因一直拿不出拳头产品,生产计划从来排不到两个月后,杨巡也揪心,既然柳钧这边抛出加工大单,双方一拍即合。对于市一机的郊区工厂的部分设备而言,这是起码满满一季度的产量。  但是,合同并不容易签署。面对柳钧递交的厚厚一份合同加附件,杨巡特意与制造业从业多年的合伙人申宝田会商。申宝田对于柳钧拿细致入微的操作办法做合同附件,倒是见怪不怪,他接触的高标准严要求的外商往往都有极其苛刻的要求,只要与要求合拍的利润也能保证就行。但是合同中的保密条款,与合同约定市一机不得单独从事类似产品生产的条款,申宝田持保留意见。  杨巡却是微笑,“大哥,你何尝见过类似条款真正见效过?”  杨逦更是补充一句,“甲方只是一个书生,和一个书生的父亲,滑头小老板。”  申宝田道:“起码按下一个人,滑头小老板可能比较懂规矩,书生有时候反而难弄。呵呵,杨总你有办法的。”  杨巡出门,对妹妹感慨,“你看,钱有多要紧,我投入的钱少,市一机的日常工厂就得我全担。”  杨逦笑道:“还好申总没要求吃饭,你快回家抓紧团聚去吧,大嫂出国待产,你就好几天见不到了。”  但是杨巡一头扎进合同里,满心都是合同条款,“你说,我该耐心等着柳钧的全系列都做出来,还是一开始就拿下?”  “一切取决于市场。”  杨巡斜他的小妹一眼,“你说的就是你大嫂经常提起的正确的废话。他们刘家父子出门才多少天,就拿来这样的大单,这市场不是显而易见了吗。我现在只愁一件事,我要是等柳钧的全系列出来,恐怕我有这耐心,其他人没这耐心,等全系列出来,全国人民都会做了,我还做什么。但只拿他一个套型……到底是有限得很。很矛盾。”  杨逦犹豫了一下,“大哥,我们已经掌握一部分资料,又已经掌握柳钧的思路,为什么不可以自己研发?”  “这事情除非你负责,或者老三回国负责,就跟柳钧一样自己手头抓住最重要资料,否则,我绝不投入。你试想,我投入一百万,辛辛苦苦研究出来,人家出五十万就可以轻易把我的人挖走,资料也全部带走,我敢投入吗?我当初就是一看不妙,赶紧叫停,我不能出钱替别人打工。可惜你和你大嫂都把专业扔了。”  杨逦脱口而出,“这种竞争真低级。”  “你说什么是高级?赚钱就是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没什么低级高级之分。”  “梁思申那种……”杨逦小心地道。  杨巡立刻无语了,但很快又恢复斗志,“让你去学嘛,你也不说好好跟着。跟你打个招呼,你别总自作聪明去接触柳钧,你太激发他的警惕心了。我让他轻松愉快地在市一机做一票,赚一笔合理的,再客客气气送他走路,让他见面也没话说。唉,你什么时候能学聪明点儿,还在申总面前卖小聪明。”  杨逦粉脸通红,“你都出手抢人家技术了,还假惺惺做什么。”  “假装高级。”杨巡懒得与小妹辩解,专心谋划下一步。  因此,柳钧拿出的原始合同几乎只被很小修改。因为杨巡需要柳钧最详细的操作步骤,并且还需要观察合同附件的操作步骤在实际生产中的应用情况,他相信柳钧研发的产品能获得超值利润和获得良好市场反映,绝对是因为有特殊的套路。在合同签订后的生产安排上,杨巡亲自坐镇,支持柳钧的精细要求。这让柳钧非常意外,也顺带认识了杨巡管理上过人的变通和魄力。  正式生产之前,柳钧获得难得的休息。他对座驾已经忍无可忍,趁此机会带两盏充电式应急灯,携汽配店里淘来的部件,给车子做改装,做得满手油污。钱宏明来电时候,他只能拿剥线钳顶一下按键,耳朵凑到放置在车顶的手机上听。  “柳钧,晚上有没有空,杨四小姐家凑了一桌桥牌,你来,我们搭档。”  “没空,我不喜欢杨小姐这个人。你什么时候过来?记得进大门后右拐,找到地下停车场入口,我在A柱3号改装大灯。刚刚在厂里花一天时间,已经把离合器整顺畅了,回头你要不要试试?都快赶上双离合了。”  “会飞吗?”  “信不信我们找个地方赛跑,保证加速秒杀你。等我回头再改一下吸气,保证直线踩着刹车也跑赢你。”  “改吧,等你改得差不多,我去买辆更好的。唉,我今天其实负责扯皮条,杨四小姐说你对她有误会,既然大家已经在合作了,她希望借今天打桥牌消除误会,方便以后合作。”  “可是我真的不会打桥牌。”  “你较真干嘛,桥牌只是个借口。不管你喜不喜欢杨小姐,只要大家明面上说得过去就行了。你们未来合作的时间还长着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融洽一点岂不是好?”  “嗯,等我换好大灯上去。”  “装大灯要不了太久。”钱宏明不客气地指出柳钧的故意磨蹭。  “切,我这种人会只换一只灯这么简单吗?我还加装整流器。不信你自己过来瞧。总之我答应好的事,不会赖。我知道你为我好。”  不等钱宏明来,柳钧听到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脸都没转,就问一句:“杨小姐?宏明出卖我。”  杨逦“嗤”地笑了,“要不要我介绍你一家店?我们一家都去那儿修车,很不错。我打个电话给他们,他们再晚也会等着你。”  “杨小姐,需要声明的是,我这不是修车,而是改装。性质完全不同,所以感受也完全不同。”说到这儿的时候,手头忽然一亮,抬眼,原来是杨逦帮他拿起一盏应急灯,体贴地替他照明。“嗳,谢谢。这灯很重,你还是放下吧,太累。”  “还行,只要你动作够快。你装的这是什么?原厂不是应该设计全面的吗?”  “这叫整流器。装了后你会明显感觉油门反应快了。原厂嘛,它都是出于商业考虑,这种低级车它不会太考虑你的驾驶感受。只有跑车才会在任何最细微的可以提速的部位下工夫。”  “你在德国用什么车?听说德国奔驰宝马满街跑。”  “对喽,我开二手的宝马M3,经过我和朋友们的一再改造,功率是这辆捷达的五倍。”  “不怕一刀改下去,反而破坏原来的动平衡吗?”  “车就是拿来玩儿的,而不该敬而远之地供着。再说,我是谁啊。”  杨逦被柳钧的狂傲逗笑了,她的世界里很少遇见这种天生心理优势的人。没有心理优势的人即使富了,做出来的事也很难有漂亮的格局。而天生心理优势的人……她见过,人家却看不上她。  柳钧装好整流器,抬头,却见杨逦在发呆。他举起墨黑的手指,在杨逦粉脸前晃,“想什么?”杨逦吓得跳起来,一松手,应急灯掉地上,碎了。柳钧坏水儿得逞,得意地笑了,捡起应急灯扔进垃圾袋里。“杨小姐你让开点儿,我试一下性能。”  “咦,你是谁啊,这种小改装需要试吗?直接开了上路才是。”  柳钧哈哈大笑,果然不再上车,将门踢上。“吃饭了没?我请你吃牛排,你领我去那家你曾经替我打包的那谁谁?我上去洗个手。”  “嘻嘻,我读书时候,系里有个海外归来的老师,想牛排想得又出国了。但我们都说他是不适应国内的勾心斗角,败走麦城。”  “好理由。以后我如果败走麦城,找到借口了。”  “嗯,我不是说你,你反应这么灵敏,可见你适应国内的环境了。”  “过奖,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和你大哥在想什么。你们都太复杂了。”  “嘻嘻,这么大的块儿,还想混充小白兔吗?人其实都是缺乏沟通,才会导致彼此猜忌。”  “猜忌的人永远猜忌,不管沟通不沟通。因为他的内心很不真实,他连自己都未必相信,他怎么可能相信别人?我选择真实地生活,给自己给别人一份尊重。”  杨逦一时答不上来,怔怔地回去自己家里更衣。直到梳洗妥当,才想起这个书生乃是从哲学的德国回来,难怪说出来的话这么拗口。她不由得笑了,这个又玩汽车又玩哲学还会弹钢琴的大男孩非常可爱。末了,杨逦在心里又补充一句,比那个渐渐胖得圆头圆脑的钱宏明有意思多了。  柳钧说什么都无法喜欢杨逦这个人,见到一个资质粗陋的人玩弄小聪明,简直跟看草台班子演莎士比亚一样滑稽。请杨逦吃牛排,实在是基于睦邻友好关系的目的,要不然对不起宏明的关心。反正他也想牛排了。但他直到替杨逦开车门时候才意识到杨逦将原先的衣服换了,这么隆重,倒是让他对自己的态度愧疚起来。于是他上了车,就主动耐心地给杨逦讲解改装后的优点,对此,杨逦作为一个有工科底子的人,到底是能很快领会的。一路谈得很是愉快。  进了牛排馆,柳钧一吃就是两块,两只大盘子放到柳钧面前,甚是喜人,杨逦看着抿嘴而笑。杨逦最后见柳钧用面包将盘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禁心里骇笑,这人怎么一点儿体面都不讲。  两人快速吃完回去,柳钧忍不住问:“杨小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答案。我在市一机加工套件,最后会不会被你大哥拿去照抄了。”  杨逦没想到此人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竟是好一会儿没法回答。“我跟大哥都推测,你的加工件最后工序出来那一天,我们市一机得有不少工人技术人员被其他厂家重金挖角,从此脱离市一机。这是你害市一机的。”  柳钧无言以对。都一样的德性,杨巡又怎可能免俗。他想半天,才道:“你们可以用保密条款起诉辞职的员工。”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起诉什么?”  “那么,我特意放置在合同中的保密条款,既然你们做不到,为什么还签字,不怕违约吗?或者说,你们压根儿没把合同当回事?”  “我们对合同的执行态度,你在这几天的生产会议上应该已经有所体会。大哥手头不是只有市一机一处产业,但是他最近的心血都投在市一机,我们已经非常尽力。关于保密……而且,我们也预计将成为受害者。那么柳先生,你还准备怎么指责我们?”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在我的理解中,合同,必须是得到签约双方绝对理性地执行。要不然就是违约。”  “柳先生,你讲不讲道理?”  “杨小姐,合作关系中的契约,难道不应该得到绝对尊重吗?”扭头见杨逦怒火中烧,柳钧忙道:“好吧,好吧,我闭嘴,我们之间就契约精神的理解可能存在分歧。但我需要提醒你,对契约的不尊重,很可能受到契约的惩罚。”  “柳先生,你这是威胁。”  柳钧愁眉苦脸,连理性的对话都能被理解成威胁,他还有什么话可说。看起来,本来钱宏明好意,安排他与杨逦睦邻友好,现在看来不行了,反而越闹越僵。但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杨小姐,我说最后一句。在我的理解中,合同是承诺。人应该负责地履行自己签名的承诺。这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品格。”  “你是在指责我们不守承诺,没有品格?”  “不说了,你自己理解。对不起。”柳钧头大万分,但依言不肯再解释。他脑袋里却是隐隐地想到,如果市一机因被挖角而违反保密条款,却又因特殊国情而无法起诉追求那些被挖角的员工,那么市一机违反保密条款,是不是可视为遭遇不可抗力?如果是这样,那么倒是可以理解杨逦的愤怒了。柳钧只能善意地替别人找着理由,免得自己想不通。而他心里更加坚定地意识到,汪总说得对,想要保密,唯有把秘密烂在自己肚子里。他必须想尽办法创造条件,把住热处理那一关的秘密。  钱宏明早到,没想到见到的是电梯里冲出来的一对冤家,杨逦还双眼含泪。钱宏明给柳钧使眼色,希望柳钧跟上,在有他在场的场合里缓解矛盾,但见柳钧一脸无辜的样子,他只有出手,抓柳钧进了杨逦的香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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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石堂眼看着儿子的样品试制工作进入倒计时,立马掐着秒表出门接洽生意。柳石堂想不到这回的生意竟然与过往完全不同,不仅是渠道与以往不一样了,以前接触的都是专职的小职员,这回则是高层主责,下面无数的关卡还得层层检测,套路乱得柳石堂不得不重新摸索。而且对方的要求也不一样了,他们非得见到样品,还要求由他们自己的质监部门拿出样品的种种检测数据。更不用说那些外资采购办。柳石堂虽然知道儿子的设计也是经过无数试验而来,可还是被眼下的阵仗唬得有点儿担心,在他眼里儿子还是个孩子,孩子嘛,出点儿小差小错都是难免,他不知道儿子的玩意儿经不经得住这些个严格的考验。  儿子终于拿着滚烫下线的样品来了。十件样品,加上防锈包装,整整占领一后备箱,再加半个后座。柳石堂看见儿子好歹是理了头发干干净净地来,先放下一半的担心。然后看样品,这真是他从来都钦慕不已的精致。别看依然是铁疙瘩,可在行家眼里,一个铁疙瘩中能看出无数美妙的设计。柳石堂还在戴着手套细细地看,旁边儿子开腔问他要不要戴领带。柳石堂回头一看,儿子已经换上笔挺的西装,人高马大,俨然是个帅小伙子。柳石堂笑了,犹如看见自己做出的精品,他连忙说,当然要戴领带。但是柳石堂心里却是被儿子问糊涂了,正正规规穿西装难道还有不配领带的时候吗?  柳钧与爸爸一人拎一套样品进去人家的企业。先进去一位负责开发的副总的办公室,那副总正拎着电话不知跟谁说闲话,指指沙发让父子俩坐,看样子没有暂停的意思。柳钧乖乖地就座,等待那副总打完电话。柳石堂却跟献宝似的从报架取下几张旧报纸铺开,将样品外面的包装打开,放旧报纸上。柳石堂非常满意地看到,那副总急促地结束电话,绕过办公桌,蹲下细瞧。  于是柳石堂得意地介绍,“我儿子,德国博士,这是我儿子最新设计的样品。我们整整为此投入五百万。”  副总不语,戴上柳石堂递来的纱手套,亲自拆开来细细地看,尤其是用两枚手指拎起一片精巧的轴瓦轻晃。看到副总的这一动作,柳钧就知道这位副总是个行家,那副总一眼就抓住套件的关键。“强度过关吗?”  “不仅强度过关,疲劳测试也没问题。这是我们自己的测试报告。”  “打印的,嘿嘿,装备换了嘛。”副总接过柳钧递来的报告,却并不忙着看,而是先看柳钧一眼,才起身走到光亮处查看报告。但是副总看了好一会儿,却慢吞吞问出一句话,“真的投入五百万?”  “还不到点儿。”柳石堂正要表功,却被儿子抢了去,他郁得不行,连忙背着副总给柳钧递眼色。  “还不到?”副总惊讶地转回身看向柳钧。  “是的。但如果全系列都出来,估计要远超。只是爸爸的经费快被我榨干到卖房子了,所以我就先出成品,以成品养研发。”  副总看看单纯的儿子,再看看圆滑的父亲,不禁笑了。这样的回答,想让人不信都难。副总不由得在心里对柳家的前进厂添了几分好感。这种好感,即使柳石堂在副总面前低三下四一年都换不来。  于是,副总一个电话,柳家父子被安排去中试,接受样品测试。出门左拐,走进楼梯,柳石堂眼看左右无人,就揪住儿子道:“阿钧,以后技术的问题你回答,其他都爸爸来回答。”  柳钧笑道:“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但研究表明,人记不住所有的谎言,如果遇到有心人隔段时间多问你几遍,你肯定露出马脚。不如老老实实将真话,没有心理负担。”  “生意是生意,生意场上没老实。你得答应爸爸,算爸爸求你。”  柳钧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跟爸爸进去中试,就见爸爸与一位主责人员交谈时候,飞快塞给一只红包,对方含笑收下。然后是没接触一个测试员,爸爸就塞给一份小礼物,于是换得大家“老柳小柳”地亲切的招呼,爸爸也在中试宾至如归。柳钧看着非常吃惊,爸爸这么做是在干扰测试结果,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似乎都认为“礼”是理所当然。  等中午被安排去食堂吃小锅菜,柳钧趁无人当儿焦急地对爸爸道:“爸爸,你不用行贿,我们的样品绝对过关,而且听刚才他们副总的介绍,我们的产品性能更优于他的原先设定。你何必呢。你这么做,得出的数据反而缺乏说服力。”  “你啊,要不是爸爸资金吃紧,真该让你头破血流撞几次,吃几个教训。你以为我这么做只是为几个数据过关吗?我首先要插队,要不然猴年马月他们都不会主动测试我们的样品,等死你,耗死你;其次我要他们给我客观公正,不要胡乱凭常识填几个数字,而懒得开动机器。”  柳钧惊愕,“不会吧,即使有一两个蠹虫,不至于全部都贪婪。”  “有一个贪,足以带坏整个部门。人都会心理不平衡。快别说了,副总来了。”  副总也来食堂吃饭,见到柳家父子,特意关切地拐过来招呼。“小柳还是第一次来我们公司?”  “是的。”柳钧想站起来说话,被副总亲切地按住,“贵公司很有规模。而且从贵公司启用我们的产品来看,贵公司强大的不仅仅是规模,而是实力。”  柳石堂心说,小子还是很会一边拍甲方马屁,一边吹捧自己产品的嘛。副总果然笑道:“晚上下班后如果还不累,我派个人带你到处转转,帮我看看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你回家拿着你爸的钱替我好好研发。”  “不会累,我最喜欢看厂。”  副总对柳石堂微笑,“老柳,你可以让位给接班人了。”  等副总走开,柳钧就得意地道:“爸爸你看,只要有实力,不需要歪门邪道。”  柳石堂冷笑,“你懂什么。他打算晚上跟我单独谈,怕你在场拎不清,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支开你。实力是实力,门道是门道,两者缺一不可。”  柳钧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爸爸所言。可是他心里却又自觉地信了一大半。  下午,测试在大伙儿的积极主动之下,迅速完成。柳钧看着每一个数据出来,当事人都郑重其事地签名画押,他心里觉得异常讽刺。而当然,这些投资都最终计入他们前进厂的报价单里。  傍晚,柳钧被副总派遣的职员领着参观工厂。令他想不到的是,在这样一家国营大厂里,见到的核心设备也都是国外进口。而国产的新设备,用领路职员的话来说,质量比改革前造的还差,不是偷工减料,就是死抄硬凑。总之这一天的所见所闻,让柳钧有点儿六神无主,全没有样品获得承认,可能获取巨大订单的喜悦。他试图找出符合逻辑的理由,可是没有,他无法想通这一切。  等柳石堂带着酒意,眉开眼笑地回来找儿子,见儿子正脱下西装,与一帮工人技术人员在一起,对一台加工中心进行调校。柳石堂见到,在纯粹的技术工作中,他的儿子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很受现场众人的拥戴,与大家混得水乳啊交融,现场的人都喊他儿子“柳工”。柳石堂没去打搅儿子,而是叉手站在一边看着儿子兴奋地做事,这是儿子从小的乐趣。只是,这个傻孩子,白干的事情却干得这么积极,一点儿经济意识都没有。  一直等人群中终于爆发欢呼,柳石堂才上前扯住儿子。但儿子却被大伙儿请去吃宵夜去了。柳石堂做了儿子跟班,听儿子吃宵夜时跟大伙儿提他的工厂,他的产品,他的研发,非常自然而然地博得了技术人员的认可和拥护,他心里暗笑,其实儿子也有儿子的一套。  回头,父子俩拿着第一张订单和爽快开出的定金,又携产品去谈出口采购。不等柳钧说出汪总的提议,柳石堂早已想清楚,第一批的产品非做量不可,一举在抄袭模仿者成事之前将研发费用赚回,将利润赚足。当然,有样品在手,有满腹经纶的儿子现场流利而自信地解答技术问题,柳石堂如虎添翼。  回来,找谁制造的问题,摆上议事日程。虽然内贸有少量定金,外贸有信用证可以贷款,可七折八扣下来,应付生产有余,添置新设备依然不够。柳钧绝没想到,同样的机床,在国内竟然卖如此高价,简直是抢钱。而更高精度的机床更是遭遇技术壁垒,无法进入中国。这就意味着他设想中有些产品的开发将不得不无疾而终,因没有高精度的母机,就无法加工高精度的产品。在这个行业里,没有人定胜天这么一回事。精度,是靠一步一步地以现有科学技术提高母机性能而实现。  对于国家而言,落后就是这么被人联手抬价,毫无办法。而对于柳家父子而言,落后就是意味着不得不拱手将加工交给市一机,不得不让市一机分享高额利润,不得不向市一机袒露所有技术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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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亮堂的车间里,老黄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周围没几件是他能上手做的,那么多光洁漂亮的机器都不是他熟悉的样子,甚至连刀具,都似乎大不相同,老黄见了就一直琢磨人家该怎么磨这些刀具。老黄就一直一声不吭紧紧跟着柳钧,调动全身感官接触眼前的新事物。即使柳钧没有说明,老黄也知道这些机床比柳石堂宝贝一样藏在原翻砂车间的机床要好得多。而老黄见到,柳钧与这边的工人一唱一和,异常融洽。  十只样品加工多久,老黄就看了多久,都没离开样品十步远。看了那么久,老黄明白一个道理,其实加工的原理还是差不多,不同的是设备的操控。原本是人拜师学徒多年操练才有的操控能力,现在都交给了机器,所以眼前一个个毛头小子都能做出精度超高的成品,而且废品率极低,而那些老黄引以为骄傲的多年经验,在这儿看似完全无用。在这个大车间里,老黄心头不知道是悲哀还是什么,他觉得自己落伍了,不重要了,被边缘化了。  老黄不禁想起他那个曾经非常有名的箍桶匠师父,曾几何时,多少人打破头想做师父的徒弟,而师父也是骄傲于一技之长,钻在手工手艺里精益求精——就像他现在将旧机床打磨得炉火纯青。而早在若干年前,春节的师父家已经不再门庭若市,只有他这个当年不招待见的徒弟还拎着礼物上门。多少集体国营的机械厂倒闭后,个体厂家争着抢人,可没人愿意抢师父,而退休工资又是少得可怜,如今师父只有栖身城市的一处冷僻街道,摆着门面只有一米来宽的小五金店,做一些老头老太送上门来的小活计。看看眼前簇新的机床,和说着他听不懂的术语的柳钧们,老黄第一次意识到,他将很快很悲哀很身不由己地重蹈师父的覆辙。  虽然十件样品都试样成功,可回程路上,柳钧和老黄都是情绪低落。唯有汪总一直询问一处他认为设计非常奇巧的曲面的设计原理,柳钧耐心解释,只是手里握防线盘,口头表述不清。但是老黄插嘴,“汪总,虽然我一直非常敬重你,但你不应该问阿钧太多,瓜田李下不合适。”  柳钧和汪总都是一愣,汪总连忙解释:“我没其他企图,对不起,对不起,忘了,我不问了。小柳,你设计中运用到的数学知识,非常有趣,我听着很受启发,回头你推荐几本书给我。我看市一机没几个人能领悟,你不用太担心他们抄袭全系列。”  老黄八面玲珑,立刻接着道:“我是粗人,说话直接,但看起来是多虑了,别人我不敢保证,汪总肯定不是那样的人。汪总是公认有资格的人。但是汪总啊,我们老一辈的不能不承认,我们落后了。阿钧,你今天听我耐心讲两个老故事,我师父和我……”  汪总虽然是被眼前这个油污满身的粗人顶得不愉快,可他这辈子经历的风浪多,涵养好得惊人,脸上纹风不动。但听着老黄现身说法,讲那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故事,他动容了。老黄讲的又何尝不是他汪总。  “以前背毛主席语录,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我不会讲大道理,只好搬老人家的语录。你爸的前进厂跟我们一样,也老了,过时了。该怎么救前进厂,阿钧,你要拿出你的那一套了。”  “老黄,你是个通达之人,我想做小柳思想工作的话,你两个故事就说明问题了。”汪总非常感慨,他知道工人们有着过人的智慧,可没想到老黄有这等见地。“小柳,市一机目前已经被类似问题困住。因为决策层的短视,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全力启动开发新项目,于是老的没法在开发新产品中获得提升,新的没法获得实践经验,看上去整个技术部门人浮于事,更被决策层视为鸡肋,决策层也更不指望倚仗自己的技术团队开发新品,宁可花钱买图纸来消化,或者抄袭模仿成品。我看到最可悲的还是技术人员心态的变化,很多人被消磨得不唯科技,而唯利益,技术人员的那种理想主义荡然无存,不再讨论爱好,不再追求上进,心态变得异常庸俗。目前已有恶性循环的倾向。这已经不是市一机的问题,而是行业内的通病。刚才老黄说得没错,短视,总有一天会被世界抛弃,市一机目前的这条路走不通。小柳,你走自主研发之路,从大方向来说是正确的。但是眼下大环境不佳,自主研发会很艰难。你要有思想准备,你也要心有坚持。”  “是,黄叔,汪总,谢谢你们支持。我一定努力。”柳钧最没想到的是老黄拿自己挺尴尬的故事来鼓励他不能走路,必须创新,这几乎不是他原先认识的那个动辄得咎的老黄。而汪总更是看得高远。“黄叔,我相信汪总不会泄露我的设计,这是一种直觉,应该是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  汪总道:“话是这么说,不过还是小心点儿的好。老黄提醒得没错,有些秘密烂在肚子里最保险。呵呵,老黄,别不好意思,你是对的。”  若是别人这么表扬老黄,老黄一准一句“你算老几”回过去,但是汪总的表扬,老黄甘之若饴,扭头就对汪总表达这么多年来滔滔不绝的仰慕之心。柳钧在一边听着好笑,可是刚才一颗焦躁的心安定下来,他想,坚持到底,相信这个社会总是遵纪守法的人更多,也相信这个社会不会永远短视地停留在模仿层面。  但是,钱宏明在酒吧里捏着一杯黑麦啤酒,对着刚刚理了头发,变得他差点儿认不出来的柳钧连连摇头,“相信?连契约都不能相信的年代,你还能相信精神?”  “我选择相信契约。如若不然,什么都不用做了。”  “你说我该看着你,让你从一次次的违约中汲取教训呢,还是阻止你,不惜与你翻脸?”  柳钧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的好意,我会事前将契约做得妥当。喂,你胖了。”  “有这么快?嘉丽才胖得多,整个人都快变圆的了。我最近日子好过,丈母娘过来照顾嘉丽,我也顺带有好饭好菜吃,真是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安逸生活。”  “你不是三天两头出差?”  “出差相比无望的负担,算得了什么。不瞒你说,我姐现在卖了老房子,按揭买入新房,每天生龙活虎地又是忙工作又是忙装修,人也还胖了。不说这些,你跟我说说你的打算,我做的生意多,帮你一起参详。我看别的先不提,我们可以先把市一机杨总当标靶,假定跟他合作,需要留意点儿什么。”  钱宏明不同于柳钧,他对人性的认识与柳钧有着本质的区别,过去的苦难让他不惮以最坏恶意推测中国人。再说已经见识过杨逦明目张胆的偷窥行为,说明产品的经济效益可观,他已经料定,等在柳钧前路的将是无数贪婪的大嘴。以柳钧这种在国外实验室里养傻了的技术型脑瓜,他估计柳钧对付不了,必然处处碰壁,他得帮柳钧防患于未然。柳钧,大约是他唯一不需要用恶意来推测的朋友。  但是钱宏明没想到,柳钧不断用老黄态度的改变,和汪总始终充满理想主义的支持来说服他,告诉他,人是充满善意的,只要加深认识即可。钱宏明差点儿拍案而起,他从来可以自如地掌握自己的情绪,他今天却实在是被柳钧惹毛了。他拿拳头敲着小桌,愤怒地道:“柳钧,我可以一天都不说一句话,我跟别人一向惜字如金。那么你看在我今天说那么多话的份上,你听我的!不,你听朋友的!做技术我不是你对手,做生意你是完全的空白。而你有必要清楚一点,从现在起,你-是-开-始-与-生-意--人-打-交-道。”  柳钧见钱宏明如此激动,不禁瞄向钱宏明的大酒杯,显然此人不胜酒力。可是他也承认钱宏明说得对,他在生意方面一片空白,需要爸爸和钱宏明的帮助。也唯有爸爸和钱宏明才会无私地硬塞给他帮助,那么他有什么理由拒绝?虽然他有自己的一套理念,最后还是乖乖地听从钱宏明的安排和指点。他们确定下一步该如何与人合作。  回头,柳钧不让钱宏明酒后开车,他将钱宏明送到楼下,这条路,他因为之前照顾崔嘉丽,早已走得熟门熟路。不料钱宏明下车后却让他等着,急匆匆跑上楼去,气喘吁吁拿下一套光碟,说此光碟乃是崔嘉丽珍藏,忍痛割爱给柳钧做反面教材。柳钧凑近灯光一看,封面写着《大话西游》。钱宏明气急败坏让他好好学习领会唐僧这个人,钱宏明还说快受不了他的世界观人生观。柳钧笑煞,吹一声口哨,却硬是不答应,扔下依然喋喋不休的钱宏明扬长而去。  夜,有暖风扑面,正是敞开着车窗在黑夜中滑行的大好时光。好友的拔刀相助,老黄和汪总的善意,都增强了柳钧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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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的图纸出来后,柳石堂就立刻拿去叫人绘图,晒图。而今这种事儿都有专人来做,不像过去厂里必得养着绘图员,建着飘满氨水臭的晒图室。  图纸出来,正好柳钧不在,柳石堂拿去给老黄老徐等人看。老黄等人一看上面标注的公差,就将图纸塞回老板怀里,说都不用说了。那精度,不是靠几台老爷脱了一半漆的机床能做出来的。  柳石堂也愁眉苦脸,“阿钧说只有市一机的日本车床才能做。自己厂里反而只能做一个粗坯。”  老徐道:“要是关键工序都在市一机做,不如落料开始都交给市一机,省得当中还要运来运去,增加关节,增加短驳费。”  “老黄你说呢?”  “让太子算算再定,别工艺还没设计出来,我们一帮不相干的先热闹上了。”  柳石堂笑道:“我们怎么会不相干,阿钧书读得再多,车间里的经验总是不足,还得我们老的帮他修正。”  “老板你不了解你家太子,太子能文能武。同一台机子车一个零件,他可能没我做得好,可设计工序一点不会错。老板你可以退位了。”  柳石堂一时不知道老黄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呵呵,老黄抬举阿钧。小孩子本事有点,离独立还差得远,还得你们叔伯帮着他。”  柳石堂话音未落,柳钧大步进来,“正好黄叔徐伯都在,您两位帮我看一下工序安排。”柳钧其实已经与汪总约好时间,可是既然爸爸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尊重两位叔伯,他就多给他们发光发热的机会。  徐伯笑眯眯地道:“我们正看你绘的图纸,你给我们说说该怎么排工序。”  柳钧应了声,从杂乱无章的工具箱顶找来一截石笔,眼看油污遍地的地面无从下手,只得踢开一块钢板上的杂物,在钢板上写出他设想的工序。徐伯看着连连点头,对柳石堂道:“老板你真可以退位了。”  老黄却拿脚尖指着一个工序,轻蔑地道:“这一刀下去有六七个密力吧,什么刀这么结棍?”  柳钧从小在车间打滚,知道密力是英语“millimeter”的音译,毫米的意思。被老黄这么一提醒,他想了想就笑了,“是我脑袋结棍,妄图一刀切掉六七密力。谢谢黄叔指点。”  柳钧放洋几年,学会与人对着眼珠子说话。老黄可不习惯,被柳钧盯得“呵呵”讪笑,反而像做错事似的目光东躲西藏。柳石堂边上看着觉得奇怪,本以为儿子会被老黄修理,没想到两人似乎早已暗度陈仓了的意思。柳石堂挺开心的,这说明儿子有本事,有的是跟他不一样的本事。唯有徐伯讪讪的。  柳钧快手快脚地落料,可还是慢了一步,等他拿着做样品的几块钢料走进车间,老徐那个班已经下班,全车间都剩老黄的人。柳钧对老黄很是头疼,可是既然进了车间,就只有先找老黄。连他爸都承认那是老黄的地盘。  老黄一手拿图纸,一手拿钢铁,看了会儿,道:“你来,我看着。”  柳钧依然是实话实说。“不是数控的,我没法在这儿的车床上做到同轴。需要黄叔出马。”  老黄斜了一眼,倒是没说什么,找了台机子,踢开他徒弟,开始转换刀头。柳钧在旁小心伺候,眼看老黄要扔东西的时候,他就快手接住,轻轻放下。惹得老黄不时怒目而视。柳钧只好当作没看见,头皮则是隐隐发麻,担心活火山老黄再次喷发。偏生缓冲剂老爸已经出差去了。  老黄这回也小心了,加工好一个,虽然不肯依了柳钧的心思轻轻放到地上,可又知道这等精度的东西不能乱扔,索性递给柳钧,让柳钧自己去处理,在旁人看来,柳钧便是成了老黄的跟班,老黄心理极其满足。  等全部十套样品的粗坯做出,老黄整整操作了四个小时。柳钧衷心赞一句,“又快又好。”  “你怎么知道?”  “反正我是实话。”  老黄斜柳钧一眼,“下一步怎么做?我得盯着,别我做得好好的,后面让人做歪了。”  “我明天约了市一机的汪总,去他们郊区分厂做加工,黄叔要不今天早点儿回去,我明早七点来这儿接你。”  柳钧着实不明白老黄为什么要跟着,可饮水不忘掘井人,人家既然提出,他自然得接上,免得老黄气他没良心,又是一转身就跑了。他发现接班人这个活儿挺难做,上上下下全部需要殷勤伺候,比以前做个小老板时候的日子难多了,越来越没法率性。  第二天先接上老黄,柳钧也不会客套,老黄又摆明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两人一路闷到市一机,接上汪总。汪总坐上就戴上老花镜,拿柳钧放在后座的一套毛坯细瞧。汪总是行家,又是领头试制过这种套件的人,自然看了就清楚,“小柳,你这条辅助加强筋的设计,思路非常好,一下子让成品体积缩小不少。”  “无数试验加计算,总算得出这个最佳值。可怜的是,系列中其他套件并不能依循同一思路,还得调换材料和设计。我这几天先出第一套,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一个一个来。”  “你这个最后成品,基本上可以比我们当初准备仿造的还精密了,非常漂亮,市场效果一定非常好。低粘度机油留得住吗?”  “留得住,我已经计算每个联结部位的热膨胀系数,而且已经通过试验验证。”  老黄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车上一前一后两个人说的话,都不是他平时接触的。  “我爸工厂的加工能力不够,最后可能得请市一机代工。可是汪总,听我爸说,估计我们第一批还没做出来,这个产品就得给抄袭了。我做那么多测试,取得无数数据,最后用得上的只有一组,抄袭太容易了。是吗?”  “对的,基本上是这个情况。市一机不抄,其他厂家闻讯后也会从市一机挖个人去抄,防不胜防。”  “我有合同有专利呢?”  “合同,呵呵,专利这东西,你还没申请吧?小心着点儿,弄不好今天申请,明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  “天哪。”柳钧最先还以为是爸爸奸诈,想得太多,没想到汪总也这么说。“我爸肯定后悔研发投入那么多了。”  汪总了然地笑。“所以当初杨总一看见研发费用升到五十万就不干了,他是个很精明的商人,绝不肯做哪怕只有一点点吃亏的事。但你也不要怕。你可以第一批就做一个短平快,量攒大点儿,价格适当点儿,考虑一次性把研发成本做回来。等第一批做完,估计各地仿冒的都冒出来,你的价格就上不去了。”  柳钧听得愁眉深锁,几乎哑口无言。顿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估计第一个模仿的就是市一机。杨总已经虎视眈眈,措施多管齐下了。”  汪总“嘿嘿”一笑,“我今天出来就是带任务的。不过我看了你这个粗坯,还好,你只要捏紧最后一道工序,谁也拿你没办法。”  “我爸厂里没热处理车间。”  “你爸也没钱造。”老黄听到这儿,才插进话来。“你们想第一批放量,难。原料采购的钱哪儿来。”  “黄叔,我爸会不会后悔研发投入那么多?”  “不知道。这是你们父子的事。”  柳钧想了半天,才道:“我不会让我爸后悔。”  汪总善意地道:“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爸这辈子都不会悔。”  柳钧忍不住问:“杨总难道不觉得窃取别人的知识和劳动是不道德的吗?”  汪总叹一声气,“所以我一直羡慕你,你起码还有点儿自主权,我现在只有被委以模仿‘重任’。市一机以前是很有几件自行研制设计的好产品的,哎……”  “如果都不研发,我们国家的产品还有前途吗?总应该有办法的。”  “小柳,你还有点理想主义,难得你爸爸会支持你的理想主义。不过我还是提醒你,真正进入实际操作时,一定要慎之又慎,多与你爸爸商量后再做决策。如果相信我,你也可以来咨询我。”  坐在前面的老黄忍不住回头看看后面的汪总,又看看披头散发的柳钧,心说这两人搭上钩了。老黄后来一直斜眼看着柳钧开车,心中若有所思。别人,老黄不服。但是这位汪总,却是本市赫赫有名的高手,整个行业的人都拿汪总当祖师爷敬着。以前市一机多少新产品都是汪总领头开发,老黄从来只有仰望的份。因此,车到分厂门前,老黄独自对柳钧道:“汪总说的话,你要听。汪总是个大有身份的人,比他们杨老板有身份得多。”  柳钧点头道谢,一个人去后座拿十套样品。老黄没有犹豫,走去伸一援手。不过汪总招招手,已经有人推平板车过来,七手八脚将样品送进车间去。老黄跟进,第一次见识到日本人盖的厂房下面先进的日本设备。最让老黄吃惊的是车间光滑如镜的地面,几乎纤尘不染,与前进厂的油污遍地大相径庭。柳钧看出老黄的困扰,就给他解释,“这儿有些设备的防尘防震要求非常高,所以车间里面的通风管道都是需要特殊设计的,像那边那台停着的,如果底部基础没有做过特殊处理,这样的平板车过去的震动都会让它精度偏移。”柳钧不用再说下去,老黄也已经明白,这种地方那是断断不能扔成品的。难怪这个太子爷当初阻止他。即使柳钧不再解释,老黄还是抑制不住的频频点头,如鸡啄米一般地机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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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宏明看到的是披头散发的柳钧。又黑又瘦,再加披头散发,柳钧可以去拍灾难片。“市一机厂区很有历史,有几棵树确实挺老,可明明还不够茂密。”  “够老够栖息就行啦,野生动物生存环境早一年一如一年。杨小姐好,每次见到你都很开心,让我有回到文明社会的感觉。”  杨逦听到最后才明白这两人在互相取笑,“我们都说柳先生够有耐心的,一个人守着测试中心,准时来准时去。”  “不是一个人。”柳钧指指半开半闭的门,“还有一个被我吓进里面去了。杨小姐,其实你这么美好的身材,背后是藏不住什么东西的,与其掩耳盗铃,不如早点拿出来给我惊喜。”  “呸,真不要脸,谁说是给你惊喜的,我本想藏起来,免得让某些嗅觉灵敏的野生动物找到。给你吧,我猜你回国好几天,一准儿想牛排了。”杨逦将手中一只包装精美的餐盒递给柳钧,正是从本城一家台湾人开的馆子里打包来的牛排。  “杨小姐,我真爱你。”柳钧打开,厚厚两大块黑椒牛排,浓香四溢。钱宏明道:“我替你记录数据,你快吃。”  柳钧看看那扇门,走去分了一块给余珊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呃,我不饿。谢谢。”  “都是不得已的,立场那么分明干嘛。吃吧,你们老板请客。”  柳钧做一个鬼脸出去,这个鬼脸赔上一头长发,相当卡通。余珊珊惊住,愣愣地看了柳钧背影好久。  柳钧出去,看到杨逦站钱宏明身边,窃窃私语,似是讨论记录上的数据。他狠狠咬一口牛排,这家人对他造成的困扰够多,似乎前进厂也有几个工人被买通了,最近一直企图走进原翻砂车间,偷看测试温度。为此柳钧和他爸讨论再三,决定布下迷魂阵,爸爸不时得掺买一些不同的钢号,免得被市一机的工程师去供应商那儿按图索骥,摸到门道,这太容易了。那种钢材特殊,做的供应商没几家,一问就问出来。为此,不得不又增加研发预算。柳钧对这家人不知多少腹诽,有这精力,又有市一机的排场,何不沉下心来好好提升自己。  柳钧都不敢慢慢享用,飞快吃完,就回到阵地。但还是不放心地问:“宏明你看出什么花头没有?”  “杨小姐刚才也考我这个问题。我对这些数字全无概念,没法在脑袋里画出关联图。”  “杨小姐,你打听的是秘密,是属于我的知识和汗水。不应该。”  不仅是杨逦,连钱宏明都被柳钧的直言不讳惊住。里面的余珊珊也是听得分明,忍不住咬着牛排看外面的好戏。杨逦先是粉脸通红,但随即就笑道:“不知者不罪,我们都早知道这些数据在外人眼里不代表什么,可人是天生好奇的动物。”  柳钧耸耸肩,不再继续,而是埋头做事。“宏明,我感觉你有话要对我说。”  杨逦立即笑道:“柳先生下逐客令了。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一步。”  “杨小姐请外面等我会儿,我很快。”钱宏明看得出杨逦的愠怒,等杨逦佯笑出门,他就压低声音,对柳钧道:“你爸爸找我姐……”  “靠,我已经严令他不许找你姐。”柳钧顿时跳起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急躁,我话还没说完呢。比如刚才,你侧面讽刺一下杨逦就是,何必扔出这种重话。”  柳钧抓抓头皮,“对不起,我今天心烦。我女朋友有问题。但刚才这两个都是严重问题。”  “更严重的还在后面。你爸打算咬牙卖掉他的宝贝街面房,支持你搞研发。正找我姐帮忙找买主。”  “什么?”柳钧惊呆了,研发的明细成本一项项在他脑海里飞过,他心烦意乱地大致计算数字。  钱宏明拍拍手,打断柳钧,“别想了,抓紧做事。这儿都是计时收费的。”  柳钧喉咙里咕噜了几声,还是发了会儿愣,才道:“知道了,你回吧。嗯,别忘记嘉丽。”  钱宏明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快动手,我看你做顺了再走。”  钱宏明看这柳钧回复状态,才过去和一直置身事外的余珊珊打个招呼,悄悄离开。但是钱宏明一走,柳钧就扔下手头东西,走过去对余珊珊道:“余小姐,今天我们到此为止。”  余珊珊立刻起身收拾东西,“我还以为你不会受情绪影响的呢。”  柳钧欲言又止,实在没脸解释,要爸爸偷偷卖房子资助他,这算是什么嘛。他灰溜溜收拾一下,一点儿都不掩饰自己的垂头丧气,走了。直接找去爸爸的家。  傅阿姨给开的门。柳钧道了谢进去,坐到茶几上,正对着他爸。  “爸,我有个想法。我研制的本是一个系列,但现在准备先把其中一个条件成熟的先拿出来做出成品。这样,可以用产品滚动养开发。我唯一一个担心是质量。这种产品精度要求很高,凭我们的设备,和我们职工的质量意识,还有爸爸你的管理意识,我如果继续搞研发,而不顾生产,我怀疑精度根本就上不去。怎么办?”  柳石堂刚被前面一句话弄雀跃了一下,立刻又被打入尴尬境地。“如果做新产品,只要你定下一招一式,我们当然都照着你说的做,爸爸自己去现场盯着。”  “有个大问题。做样品,可以用我那只大烤箱解决。但批量就绝对不行了。除了市一机,哪儿有可靠一点儿的热处理车间?另外,我们的高精度数控车床也没有,我倒是在市一机郊区分厂见过合适的,日本进口的。可是我实在不喜欢与市一机打交道,他们的杨总虎视眈眈的,随时想扒我一层皮似的。”  柳石堂却听得又兴奋了,“真的能出产品吗?只要能出产品,生产不是大问题。”  “不,生产是个很大的问题。研发才是第一步,我研发得这么辛苦的目的是做出高精度产品,如果生产抓得不紧,做不出来,全部报废。你不也市场调研了吗,傻粗仿的卖不出价。爸,你想想,哪家厂有热处理和进口高进度数控车床的。”  “你等等,我打几个电话问问。除市一机,本地还真找不出几家来。除非东海集团,可人家那地方肯给外加工吗。”柳石堂将兴奋压在心里,到处打电话找朋友打听。多年机械做下来,他在同行中多的是朋友。起码,打听个事儿,都是很灵的。  柳钧没去听爸爸跟人七扯八扯,他脑子转得飞快,既然决定先做一个产品替爸爸解困,那么此时就该调转枪口,开始想产品试制的流程。但有些数据一时想不起来,他记得傅阿姨那儿有记录,就走去傅阿姨的小房间,敲门问:“傅阿姨,方便吗?请教个事情。”  傅阿姨忙出来道:“阿钧这么客气,你尽管说,尽管说。”  “傅阿姨,你每天记录的本子借我看看,我知道你每天带回来的。”  “好,好。”傅阿姨连忙转身进去,但很快又一脸尴尬地摊手出来,“我今天正好没带,瞧我这记性。”  “那算了。打扰傅阿姨休息。这几天你很辛苦,早点儿睡。”  “呃,好的,好的。你也早点儿休息,这几天都比刚回来时候瘦好多了。”  柳钧回到客厅,耐心等爸爸打完电话,“好像没几家合适的?”  “有是有的,不过都是些规模企业,我们这儿如果没有量的保证,他们不会理我们。”柳石堂说到这儿,见儿子不大明白的样子,就解释道:“国内大工厂都是差不多的,一般80%的生产量交给大订单长户头,打成本,剩下的20%给高利润的小订单,出利润。如果我们的单子太小,他们换工序换模具都要时间,耗不起,把利润都吃了。尤其是他们那种大公司的,更不喜欢小单子。可是我们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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