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夺自己生命一个人的生命是否令人感到愉快

对婚姻的绝对信仰,决定了一个人是否值得被爱
一个丈夫对各种反对婚姻的看法的回应
克尔凯郭尔
我亲爱的读者!如果你没有把时间和机会,把你生命中的十来年用在周游世界上,去看一看一个地球环航者所要认识的一切;如果你不具备能力和条件,通过对一门外语的多年练习,进入到各个民族向探研者展示出的性格差异性中,如果你不是想着去发现一个新的将同时取代哥白尼体系和托勒密体系的天体系统,那么就去结婚吧;如果你具备去做第一件事的时间,做第二件事的能力,做最后一件事的想法,那么也去结婚吧。
尽管你没能够去看遍全球,也没有在许许多多舌头中说话,也没有在天上变得聪明,你不会后悔,因为婚姻是并且一直会是一个人所做的最重要的探险旅行;与一个丈夫对生存的认识相比,任何别的对生存的认识都是肤浅的,因为丈夫,并且只有丈夫,是真正地深入进了生存之中。
事情确实是如此。没有任何诗人能够像那位诗人讲述诡计多端的尤利西斯那样地说你,他见识过许多人的城邦以及他们的性情,但问题是,如果他留在家里与珀涅罗珀在一起的话,他是否就不会得知同样多的同样令人愉快的事情呢?如果没有别人这么认为的话,那么至少我妻子有这样的看法,并且,如果我不是在极大的程度上出错的话,我可以说,每一个妻子都这么认为。
一个这样的大多数稍稍大于一种简单的大多数,更多是因为如果一个人让妻子们站在了自己的一边,那么,他肯定就也让丈夫们站在了自己一边。固然,进入这一探险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旅行团,不像那些五年十年的探险旅行那样有着一个人数很多的圈子,我要请大家注意一下:这个圈子一直是一个同样的圈子;但反过来看,这样的事情则是为婚姻而保留的;去建立起一种特殊类型的相识关系,这种关系是在一切之中最奇妙的,并且,每一个新到者在这种关系之中一直都会是最受欢迎的。
因此,赞美婚姻,赞美每一个称颂婚姻之荣耀的人;如果一个新人敢于允许自己说一下自己的看法的话,那么我就要说,正是因此这让我觉得如此奇妙,因为一切都是围绕着各种琐碎的小事,婚姻中神圣的东西通过奇迹使得这些小事变成对信者而言是意义重大的事情。
所有这些琐碎的小事则又有着这样不寻常的特征:我们不可能在事前对之有任何预测,它们是无法通过粗略的估量来被完全列举出来的;但是,就在“理智静止不动、想象力完全走上歧途、算盘完全打错、睿智陷于绝望”的同时,婚姻生活则阔步前进并且通过这奇迹由荣华变为荣华,无足轻重的东西通过这奇迹变得越来越意义重大——对这信者而言。
然而,一个人必须是信者,一个不信仰的丈夫是最乏味的户主,一个真正的家庭害虫。如果一个人和其他人一同外出,兴致勃勃地想要观赏自然魔术中的各种实验和尝试,那么在这时最要命的事情就是:在这外出的人众之中有一个煞风景的人,他从开始到结束什么都相信,但却又没有能力对这些魔术表演做出任何解释。然而人们却会忍受这样的一种要命的事情;毕竟人们很少这样外出。
另外,有这样一个酸溜溜地发霉的看客在一起,人们就会获得这样的好处:他到时候会参与表演。在通常,教自然魔术的教授会搞定他,让他充当蜡烛,用他的聪明来为大家带来娱乐,就像阿尔夫用自己的愚蠢来逗笑。但是,一个这样的怠惫丈夫,他就应当像一个弑父者一样地被装进一个口袋扔到水里去。这是什么样的痛苦啊,去看一个女人竭尽自己的妩媚可爱来使他信,去看他在接受了使得他有资格作为信者的仪式之后只是在败坏切说“败坏一切”,因为不开玩笑,以诸多方式看,婚姻正是自然魔术中的尝试,并且这婚姻之尝试确实是奇妙的。
去听一个自己不信自已所说的东西的牧师说教令人作呕,更令人作呕的则是去看一个相对于自己的身份状态而言没有信仰的丈夫,更令人反感之处是:因为听者们能够离开牧师,但一个妻子却无法离开自己的丈夫,无法这样做,不会这样做,不愿这样做,一但甚至这一事实都无法使他信。
通常,人们只谈论一个丈夫的不忠,但一个丈夫对信的缺乏是同样糟糕的事情。信是唯一被要求的东西,并且这信让一切圆满充实。让理智和睿智和精艺去估测、算计和描述“一个丈夫应当是怎样的”吧,只有一种品质使得他值得被爱,这品质就是信,对婚姻的绝对信仰。让生活中的经验试图去决定“一个丈夫的忠诚所要求的东西是什么”吧;只有一种忠诚,只有一种诚实是真正值得爱的,并且在自身之中藏有一切;是对上帝、妻子及其身份状态的诚实,使丈夫拒绝否认奇迹。
我选择写一下婚姻,这对我也是安慰,因为,在我放弃了所有其它技能的同时,我只强调一样东西:信念。
我在自己的内心之中知道我有这信念,并且与我的妻子共同地知道这一点,这对我来说极其重要。因为,即便女人出于本分应当在信众的集会中保持沉默,并且不去与友谊和艺术有任何关系,但关于婚姻所说的,本质上应当是这样的:所说的各种看法是获得了她的同意的。这并不意味了她应当知道怎样带着批判性的态度去估量一切。这种类型的反思并不适宜于她。但是,她应当有着绝对的否决权,她的同意必须被当作某种招致足够安全的东西来尊重。这样,我的信念是我的唯一合理依据,而对我的信念的担保则是责任的分量,。我的生活,正如每一个丈夫的生活,就处在这责任之下。
固然,我并不觉得这分量是一种重压,倒觉得是一种祝福。固然,我不觉得这一结合是捆绑性的结合,倒觉得它是解放性的结合。但这条使我们结合的带子在那里,不!这无数条带子,通过它们我被绑定在生存之中,正如树通过树根许多分叉的根须而被绑定在它的存在之中。假定一切事物为我而改变,伟大的上帝,如果这是可能的话,假定我觉得自己因为结了婚而被绑定,那么,与我的悲惨相比,拉奥孔的悲惨又会是什么;因为一条蛇不可能,并且十条蛇也不可能,像婚姻生活这样地,紧攫着,并且如此令人惊恐而不断束紧地缠绕住一个人的身体。
婚姻生活以几百种方式捆绑着我,结果就会是以几百条锁链来束缚我看!如果这是一种担保的话:在我觉得快乐满足并且感恩却又不停止我尘俗的幸福的同时,我也预感到那可能会沿着这条路而降临于一个人的恐怖,预感到一个作为丈夫的人所营造的地狱——作为丈夫 。他想要让自己摆脱束缚,但却因此只是不断地发现这对于他是多么不可能;他想要砸断一条锁链但却因此只是发现又有一条更具伸缩力的锁链永远地捆绑着他——如果这是足够的否定性担保,担保了我在这里所能说的东西不是闲暇间突然冒出来的胡思乱想、不是为了要坑蒙别人而狡猾地设计出的虚构臆想,那么,人们就不应当蔑视我所能说的东西。
我绝非博学,我也不要求自己博学,如果我痴愚得足以让自己有这方面的想法的话,那么这只会让我觉得烦;我不是辩证思想家,不是哲学家,但只是根据自己有限的能力非常尊重科学和由各种卓越的天资出色者们所提供的解释生命的一切说法。然而,我是一个丈夫,在婚姻的事情上,我不怕任何人。
如果有这样的要求,我会充满信心并且很愉快地站在讲台上,尽管我所能说的东西并不完全适合于在讲台上被宣讲出来。我无所畏惧地和世上的所有辩证思想家辩论,和魔鬼本身辩论,他不会有可能从我这里强行剥夺掉我的信念。让精于吹毛求疵的诡辩家们堆出所有反对婚姻的说法吧,他们到最后还是会放弃自己的观点。我们很快就能够把这些说法分成两个部分:一些反对的说法,如同哈曼所说,最好是以“呸”答之;别的反对则是一个人很快就可以回复处理掉的。
一般说来,我本是个面皮挺薄的人,我不怎么能够忍受别人笑我。这是个弱点,我却不曾有能力战胜这弱点;但是如果有人因为我是一个丈夫而笑话我,那么我在这时就无所畏惧。在这方面嘲笑无法伤害我,在这方面我感觉到一种勇气,这种勇气几乎与一个可怜的法官的生活方式构成鲜明的对立。法官的生活方式就是从家里走到法庭并且再从法庭走到家里,老是与文件打交道。将我置于一个头脑聪明者们的圈子中——如果这些聪明人合谋要使得婚姻成为笑话并且讥嘲那神圣的东西,用所有机智武装他们,用“对另一性别的模棱两可关系”所磨利的刺来作为他们讥嘲之箭上的矢镞,把箭蘸进恶毒之中。这恶毒不是愚蠢而是魔鬼的睿智贏得的恶毒——我不畏惧。
不管我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在烈火窑中,如果我要谈论婚姻,那么我就什么都不会感觉到;我这里有一个天使,或者更正确地说,我离开了,我在她那里,她,我仍然不断地以青春之至福的决定去爱着的她。我,尽管已是丈夫,多年仍然有此荣幸在幸福的最初的爱之战无不胜的旗帜下战斗的我,在她那里,通过她感觉到我生命的意义:它有着意义,并且有着一种丰富多彩的意义。因为那对于造反者来说是锁链的东西,那对于奴性灵魂来说是沉重义务的东西,对于我则是头衔和尊荣。就算拿国王的头衔和尊荣,德·文德尔和哥特尔、石勒苏益格的公爵等等来和我换的话,我也绝不交换。就是说,我不知道,这些头衔和尊荣是不是会在来世仍然有意义,它们是不是与许多别的事情一样,在百年之后被忘却,我们是不是能够设想并且进一步地确定,关于这样一些关系的想法怎样在回忆之中充实一种永恒的意识。
我尊敬国王,每个好丈夫都这样做,但是我不会用我的各种头衔去与那样的头衔做交换。在我看来,我的情形是如此;我也喜欢认为,别的每一个丈夫也是如此。确实,这单个的丈夫,不管是遥远还是邻近,我希望他也能够像我一样。
看,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佩戴着我的衔位绶带,爱情的玫瑰链。真的,它上面的玫瑰不是凋谢的;真的,它上面的玫瑰不会凋谢。如果这些玫瑰随着岁月而变化,它们不会褪色。即使这玫瑰不再是那么红,那也是因为它变成了一朵白玫瑰,它不褪色。
现在再看我的头衔和尊荣,它们奇妙的地方是:它们是如此平等地被分发,因为只有婚姻神圣的公正能够不断公正地为等量给出等量,在事物中建立平衡。如果说我因她而是的什么东西的话,那么这正是她因我而是的东西。
我们都不因我们自己而是什么,但我们在我们的结合之中是我们所是。因为她,我是男人。因为只有丈夫是真正的男人。与此相比,所有其它头衔都是乌有,并且所有其它头衔其实都预设了这个头衔作为前提条件;因为她,我是父亲,任何别的尊荣都只是一种人为的发明,一种在百年之后被人忘却的突发奇想;因为她,我是一家之长;因为她,我是家庭的保护人,是养家的人,是孩子们的保护人。
(本文摘自《人生道路诸阶段》,原标题为《只有一种品质使得他值得被爱,这品质就是信,对婚姻的绝对信仰》)内容来源:知更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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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可以利用控制内心对话及积极的自我对话,而非消极的对话方式来对抗这种负面的倾向。
你能决定自己要怎样去跟自己说话,进而控制自己的思想和情绪。这个决定控制内心对话的行动,将带给你乐观的感觉与个人的力量。
在日常生活中,你对自己一些简单的自我肯定对话,往往会带来很惊人的效果。你只要对自己再肯定,用一种非常热忱且坚定的口吻对自己说:“我喜欢我自己!”和“我热爱我的工作!”等等,你就会把这项讯息深深植入你的潜意识中。
你会觉得更加肯定乐观,并更能控制自己的生活。你会觉得更有能力与自信,更加盼望下一次的拜访及销售展示。
你越是对自己重复说这些话,就越相信它们是真的。
当你说服自己是位“最杰出的人士”时,你的谈吐、行为以及行动都会开始和这样的想法相符合。
举例来说:你若对自己的感觉不好,你就无法真正对自己说出“我喜欢自己!”这句话。不管周边发生了什么事,你越说“我喜欢自己!”,就会真的越来越喜欢并尊敬自己。你会觉得更快乐、积极、乐观,每一件新的尝试都会表现得更好。
我最喜欢的,而且也行之有效的一个组合肯定句就是:“我喜欢自己并且热爱我的工作!”
控制你的内心对话,就是控制你跟自己说话的方式,是达到巅峰表现的关键。
这就是主导自己的心思并把焦点集中在你渴望的理想,而不仅维持现状的方式。这是你克服困难阻力而让思想感觉能够经常保持积极的一种方式。
请记住,要对理想中的自己说话,而不要和现在的自己说话。你要说真话,但是提前说!
建立自信[107]
【美】马尔登
约翰生博士曾经写着:“自信是做大事的首要条件。”美国超绝主义作家爱默生说:“自信是成功的最大秘密。”罗马诗人维吉尔这样说:“让每一个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自己的身上吧。”
自信──当你需要它的时候便自你心中泉涌而出的速成自信,就是你的伟大内在力量。
这种内在的力量,是一种人人具有的东西──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它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中,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曾有过一些成功的生活──不论在别人眼中看来多么微小、多么卑下、多么不足道。
这些成功就是你建立内在力量的根基,你必须晓得珍视你这些得意的时刻,以你的心眼观照它们,在你的心中描摹它们,直到它们成为你的一部分──呼吸、生活、思想、观察人类的你。
你必须观照以观照,描摹又描摹──因为这不是一种简单、自动的作用,特别是在你曾有过许多失败需要替代的时候──你必须在你心中描绘这些美好的时刻。你必须记住:你是为了成功而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失败。
你必须不断努力,努力再努力,替你自己制造最富成功意义的产品──使你获得成功的力量。你必须明白你具有的优点,因此你要原谅你的缺点,并超越你的过失,使你达到自我肯定和成功的胜利。
这不是一夜之间可以办到的事,但你可以一天一天地,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一个月一个月地,一年又一年地,在你的心中扩展你这个成功的自我心像,不停地以新鲜丰富的经验补充它,直到你拥有一个伟大而又光彩的武器──速成的自信。
这里有一个关于米开朗基罗的故事。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有次在意大利的一个石矿中工作时,看到一块巨大的石头,心里非常高兴。
他伸手把玩着它,从它里面看到了摩西的精神。他开始雕刻这块石头,经过许许多多的钟头之后,终于雕成了一尊伟大的艺术作品──他的伟大创作:摩西雕像和十诫。
现在,我在请求你做你自己的雕塑家,以慈祥与谅解做你的工具,使你能够以你的心眼看清你的内在优点,像米开朗基罗雕刻摩西一样,雕塑这个心像,并使它保持生动灵活。
因为,能够引导你过去多采多姿生活的,就是你的自我心像,它的价值重于一切。只要你能承认你的优点;只要你能观照你的成功,并使它们保持下去,你的生活就不会有太大的恐惧,你就可以屹立在人生的洪流之中,去做事、感受、交往、与他人互相关联。
我提供你一个可以用在创造生活的“十诫”──自信(Confidence):C—O—N—F—I—D—E—N—C—E:
1.C:专注(Concentrate)一个坚强的自我心像。
2.O:给予(Offer)它跟你充分合作的机会。
3.N:决不(Never)使它消失──你必须加强你的自我意识。
4.F:以你的自我心像成就(Fulfill)你自己──它是你的知心好友。
5.I:以慈爱灌注(Infuse)你的自我心像──在你遭遇艰难困阻的时候。
6.D:每天培植(Develop)它。只有你的真正自我意识,可以使你坚强不屈。
7.E:以你的自我心像提举(Elevate)自己,以使你不必畏惧竞争。.
8.N:滋养(Nourish)它。
9.C:创造(Create)一种可以使它成长的环境──每天花些时间,谦逊地想想你自己和你的世界。
10.E:享受(EnJoy)它。继续不断地发动你的成功本能──你的成功机运。
不要忘了,只有你,以及你自己在心中建立并在心中跟着你一道生活的这个自我心像,才有办法跟他人建立有效益的积极关系,使你的岁月充满情趣。
自信包含着宽以待人的意味。你因为感到自己坚强而不怕威胁;你因为感到自己光彩活泼而不易受到情感的伤害。因此,你可以宽谅他人。
你宽以待人,而不带别的意思──心地光明磊落,不含丝毫指摘之意。这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你可以办到。
而你也要宽以待已,就像你宽以待人一样。因为,宽恕只是自信与不自信的另一种反映。
好,你已经看出了自信的重要,它是一种内在的力量,我称之为速成自信。
你已经明白它跟成功机运的关系,它跟你的自我心像的力量关系,因此你已经知道,它是人生中的一项不可或缺的要素,不论什么人,凡是想达到目标而获得成功和满足的人,都不能没有它。在人生中可能有很多有助于你的因素──金钱、地位、体格、运气。目光的大气可以增长你的精神,朋友可以做你的后盾。但是,你的生活布局全在于你,全在于你的内在力量──或内在的弱点。
适当的背景也许令人感到愉快。
但它并不是根本的东西。
你的内在力量,才是创造人生的根本。
磨练你情感的力量,开始得愈早愈好。
你从二十一岁开始,不算太早。
你从一岁开始,不算太早。
另一方面,如果你从四十五岁开始,不算太老。再进一步,如果你从六十五岁开始,也不太老。
你必须在你的内心中发掘你的固有财富。你必须专心致志地去做,为了你自已,以你的心灯照亮一生的成功之处。这件事情也许很难,但值得你辛苦去做。
这是打开你成功之门的钥匙。
进入创造的一生。
把握你自己[108]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唯一的,都是独特和不可替换的, 我们要学会爱自己,不是怜惜、伤感地去爱,而是骄傲地去爱。
我们要坦然地接受一切已经给定,我们不可能再改变的东西∶
对自己的优势善加利用,小心地改进或者避开自己的缺陷,避不开时也不妨象第三者一样幽默地嘲笑嘲笑自己,并且宽慰地想到:每个人都是有缺点的,包括所有的伟人。
我们也还要牢记:我们还没有完全被决定。我们的未来,还正通过每时每刻的现在而在相当程度上仍然掌握在我们自己的手里。
在一个加拿大电视短剧中,有一个女孩伊丽莎白,她长得很胖,容易逗人发笑,又在学校的演出中被派定了一个她很不情愿演的角色──演一个男孩杰克,她感到十分委屈和伤心。
她姨妈察觉到了,就和她一起打牌散心,伊丽莎白拿到了几次好牌,但都心不在焉地输了,姨妈拿到了几次差牌,却都顽强地赢了。
姨妈对伊丽莎白说:“你拿了一副好牌,但你不一定能赢;同样,你拿了一副糟糕的牌,但你不一定会输。”
于是伊丽莎白明白了,她决心成为她自己,不是爸爸,不是妈妈,不是幸运的丽莎或贝嘉,甚至也不是姨妈,而就是她自己,现在就是杰克!她现在首先要把杰克这个角色演好。
世界上可能有许多先天秉赋好、后天环境又好的人,但你不一定属于他们;世界上可能有许多从小就受到宠爱、性格又讨人喜欢的人,但你也不一定属于他们。
你很可能并不是得天独厚的一个,命运并不特别垂青于你。
但你不一定会输。
重要的是把握住自己,好好地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一些优点的,只要他有意识地、不气馁地去善加发现。
如果不把人生仅仅看作竞技场,天地会广阔许多;而即便就看作竞技场,现在也不是终局。只要你手中的牌还没有最后地被收走,你就还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就象一首歌中所唱到的那样:人并不是生来就是要给打败的,人生总有几场胜利的仗要打。
第十一章:人,诗意地栖居大地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外一篇)[109]
──艺术和实际人生的距离
有几件事实我觉得很有趣味,不知道你有同感没有?
我的寓所后面有一条小河通莱茵河。我在晚间常到那里散步一次,走成了习惯,总是沿东岸去,过挢沿西岸回来。走东岸时我觉得西岸的景物比东岸的美;走西岸时适得其反,东岸的景物又比西岸的美。对岸的草木房屋固然比较这边的美,但是它们又不如河里的倒影。同是一棵树,看它的正身本极平凡,看它的倒影却带有几分另一世界的色彩。我平时又欢喜看烟雾朦胧的远树,大雪笼盖的世界和更深夜静的月景。本来是习见不以为奇的东西,让雾、雪、月盖上一层白纱,便见得很美丽。
北方人初看到西湖,平原人初看到峨嵋,虽然审美力薄弱的村夫,也惊讶它们的奇景;但在生长在西湖或峨嵋的人除了以居近名胜自豪以外,心里往往觉得西湖和峨嵋实在也不过如此。新奇的地方都比熟悉的地方美,东方人初到西方,或是西方人初到东方,都往往觉得面前景物件件值得玩味。本地人自以为不合时尚的服装和举动,在外方人看,却往往有一种美的意味。
古董癖也是很奇怪的。一个周朝的铜鼎或是一个汉朝的瓦瓶在当时也不过是盛酒盛肉的日常用具,在现在却变成很稀有的艺术品。固然有些好古董的人是贪它值钱,但是觉得古董实在可玩味的人却不少。我到外国人家去时,主人常欢喜拿一点中国东西给我看。这总不外瓷罗汉,蟒袍、渔樵耕读图之类的装饰品,我看到每每觉得羞涩,而主人却诚心诚意地夸奖它们好看。
种田人常羡慕读书人,读书人也常羡慕种田人。竹篱瓜架旁的黄粱浊酒和朱门大厦中的山珍海鲜,在旁观者所看出来的滋味都比当局者亲口尝出来的好。读陶渊明的诗,我们常觉到农人的生活真是理想的生活,可是农人自己在烈日寒风之中耕作时所尝到的况味,绝不似陶渊明所描写的那样闲逸。
人常是不满意自己的境遇而羡慕他人的境遇,所以俗语说:“家花不比野花香”。人对于现在和过去的态度也有同样的分别。本来是很酸辛的遭遇到后来往往变成很甜美的回忆。我小时在乡下住,早晨看到的是那几座茅屋,几畦田,几排青山,晚上看到的也还是那几座茅屋,几畦田,几排青山,觉得它们真是单调无味,现在回忆起来,却不免有些留恋。
这些经验你一定也注意到的。它们是什么缘故呢?
这全是观点和态度的差别。看倒影,看过去,看旁人的境遇;看稀奇的景物,都好比站在陆地上远看海雾,不受实际的切身的利害牵绊,能安闲自在地玩味目前美妙的景致。看正身,看现在,看自己的境遇,看习见的景物,都好比乘海船遇着海雾,只知它妨碍呼吸,只嫌它耽误程期,预兆危险,没有心思去玩味它的美妙。持实用的态度看事物,它们都只是实际生活的工具或障碍物,都只能引起欲念或嫌恶。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我们一定要从实用世界跳开,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欣赏它们本身的形象。总而言之,美和实际人生有一个距离,要见出事物本身的美,须把它摆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
再就上面的实例说,树的倒影何以比正身美呢?它的正身是实用世界中的一片段,它和人发生过许多实用的关系。人一看见它,不免想到它在实用上的意义,发生许多实际生活的联想。它是避风息凉的或是架屋烧火的东西。在散步时我们没有这些需要,所以就觉得它没有趣味。倒影是隔着一个世界的,是幻境的,是与实际人生无直接关联的。我们一看到它,就立刻注意到它的轮廓线纹和颜色,好比看一幅图画一样。这是形象的直觉,所以是美感的经验。总而言之,正身和实际人生没有距离,倒影和实际人生有距离,美的差别即起于此。
同理,游历新境时最容易见出事物的美。习见的环境都已变成实用的工具。比如我久住在一个城市里面,出门看见一条街就想到朝某方向走是某家酒店,朝某方向走是某家银行;看见了一座房子就想到它是某个朋友的住宅,或是某个总长的衙门。这样的“由盘而之钟”,我的注意力就迁到旁的事物上去,不能专心致志地看这条街或是这座房子究竟象个什么样子。在崭新的环境中,我还没有认识事物的实用的意义,事物还没有变成实用的工具,一条街还只是一条街而不是到某银行或某酒店的指路标,一座房子还只是某颜色某线形的组合而不是私家住宅或是总长衙门,所以我能见出它们本身的美。
一件本来惹人嫌恶的事情,如果你把它推远一点看,往往可以成为很美的意象。卓文君不守寡,私奔司马相如,陪他当垆卖酒。我们现在把这段情史传为佳话。我们读李长吉的“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几句诗,觉得它是多么幽美的一幅画!但是在当时人看,卓文君失节却是一件秽行丑迹。袁子才尝刻一方“钱塘苏小是乡亲”的印,看他的口吻悬多么自豪!但是钱塘苏小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伟人?她原来不过是南朝的一个妓女。和这个妓女同时的人谁肯攀她做“乡亲”呢?当时的人受实际问题的牵绊,不能把这些人物的行为从极繁复的社会信仰和利害观念的圈套中划出来,当作美丽的意象来观赏。我们在时过境迁之后,不受当时的实际问题的牵绊,所以能把它们当作有趣的故事来谈。它们在当时和实际人生的距离太近,到现在则和实际人生距离较远了,好比经过一些年代的老酒,已失去它的原来的辣性,只留下纯淡的滋味。
一般人迫于实际生活的需要,都把利害认得太真,不能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人生世相,于是这丰富华严的世界,除了可效用于饮食男女的营求之外,便无其他意义。他们一看到瓜就想它是可以摘来吃的,一看到漂亮的女子就起性欲的冲动。他们完全是占有欲的奴隶。花长在园里何尝不可以供欣赏?他们却欢喜把它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襟上或是插在自己的瓶里。一个海边的农夫逢人称赞他的门前的海景时,便很羞涩的回过头来指着屋后的一园菜说:“门前虽没有什么可看的,屋后的一园菜却还不差。许多人如果不知道周鼎汉瓶是很值钱的古董,我相信他们宁愿要一个不易打烂的铁锅或瓷罐,不愿要那些不能煮饭藏菜的破钢破铁。这些人都是不能在艺术品或自然美和实际人生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
艺术家和审美者的本领就在能不让屋后的一园菜压倒门前的海景,不拿盛酒盛菜的标准去估定周鼎汉瓶的价值,不把一条街当作到某酒店和某银行去的指路标。他们能跳开利害的圈套,只聚精会神地观赏事物本身的形象。他们知道在美的事物和实际人生之中维持一种适当的距离。
我说“距离”时总不忘冠上“适当的”三个字,这是要注意的。“距离”可以太过,可以不及。艺术一方面要能使人从实际生活牵绊中解放出来,一方面也要使人能了解,能欣赏,“距离”不及,容易使人回到实用世界,距离太远,又容易使人无法了解欣赏。这个道理可以拿一个浅例来说明。
王渔洋的《秋柳诗》中有两句说:“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在不知这诗的历史的人看来,这两句诗是漫无意义的,这就是说,它的距离太远,读者不能了解它,所以无法欣赏它。《秋柳诗》原来是悼明亡的,“南雁”是指国亡无所依附的故旧大臣,“西乌”是指有意屈节降清的人物。假使读这两句诗的人自己也是一个“遗老”,他对于这两句诗的情感一定比旁人较能了解。但是他不一定能取欣赏的态度,因为他容易看这两句诗而自伤身世,想到种种实际人生问题上面去,不能把注意力专注在诗的意象上面,这就是说,《秋柳诗》对于他的实际生活距离太近了,容易把他由美感的世界引回到实用的世界。
许多人欢喜从道德的观点来谈文艺,从韩昌黎的“文以载道”说起,一直到现代“革命文学”以文学为宣传的工具止,都是把艺术硬拉回到实用的世界里去。一个乡下人看戏,看见演曹操的角色扮老奸巨猾的样子惟妙惟肖,不觉义愤填胸,提刀跳上舞台,把他杀了。从道德的观点评艺术的人们都有些类似这位杀曹操的乡下佬,义气虽然是义气,无奈是不得其时,不得其地。他们不知道道德是实际人生的规范,而艺术是与实际人生有距离的。艺术须与实际人生有距离,所以艺术与极端的写实主义不相容。写实主义的理想在妙肖人生和自然,但是艺术如果真正做到妙肖人生和自然的境界,总不免把观者引回到实际人生,使他的注意力旁迁于种种无关美感的问题,不能专心致志地欣赏形象本身的美,比如裸体女子的照片常不免容易刺激性欲,而裸体雕像如“米罗爱神”,裸体画像如法国安格尔的《汲泉女》,都只能令人肃然起敬。这是什么缘故呢?这就是因为照片太逼肖自然,容易象实物一样引起人的实用的态度;雕刻和图画都带有若干形式化和理想化,都有几分不自然,所以不易被人误认为实际人生中的一片段。
艺术上有许多地方,乍看起来,似乎不近情理。古希腊和中国旧戏的角色往往带面具、穿高底鞋,表演时用歌唱的声调,不象平常说话。埃及雕刻对于人体加以抽象化,往往千篇一律。波斯图案画把人物的肢体加以不自然的扭屈,中世纪“哥特式”诸大教寺的雕像把人物的肢体加以不自然的延长。中国和西方古代的画都不用远近阴影。这种艺术上的形式化往往遭浅人唾骂,它固然时有流弊,其实也含有至理。这些风格的创始者都未尝不知道它不自然,但是他们的目的正在使艺术和自然之中有一种距离。说话不押韵,不论平仄,做诗却要押韵,要论平仄,道理也是如此。艺术本来是弥补人生和自然缺陷的。如果艺术的最高目的仅在妙肖人生和自然,我们既已有人生和自然了,又何取乎艺术呢?
艺术都是主观的,都是作者情感的流露,但是它一定要经过几分客观化。艺术都要有情感,但是只有情感不一定就是艺术。许多人本来是笨伯而自信是可能的诗人或艺术家。他们常埋怨道:“可惜我不是一个文学家,否则我的生平可以写成一部很好的小说。”富于艺术材料的生活何以不能产生艺术呢?艺术所用的情感并不是生糙的而是经过反省的。蔡琰在丢开亲生子回国时决写不出《悲愤诗》,杜甫在“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时决写不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这两首诗都是“痛定思痛”的结果。艺术家在写切身的情感时,都不能同时在这种情感中过活,必定把它加以客观化,必定由站在主位的尝受者退位站在客位的观赏者。一般人不能把切身的经验放在一种距离以外去看,所以情感尽管深刻,经验尽管丰富,终不能创造艺术。
“慢慢走,欣赏啊!”[110]
──人生的艺术化
人生是多方面而却相互和谐的整体,把它分析开来看,我们说某部分是实用的活动,某部分是科学的活动,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动,为正名析理起见,原应有此分别,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完满的人生见于这三种活动的平均发展,它们虽是可分别的而却不是互相冲突的。“实际人生”比整个人生的意义较为窄狭。一般人的错误在把它们认为相等,以为艺术对于“实际人生”既是隔着一层,它在整个人生中也就没有什么价值。有些人为维护艺术的地位,又想把它硬纳到“实际人生”的小范围里去。这般人不但是误解艺术,而且也没有认识人生。我们把实际生活看作整个人生之中的一片段,所以在肯定艺术与实际人生的距离时,并非肯定艺术与整个人生的隔阂。严格的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
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不是艺术的,正犹如同是一种顽石,这个人能把它雕成一座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它“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
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应有的美点。
第一,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稍有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见出全篇精神的贯注。比如陶渊明的《饮酒》诗本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把“见”字误印为“望”字,原文的自然与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丧失。这种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做“人格”。凡最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大而进退取与,小而声音笑貌,都没有一件和全人格相冲突。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是陶渊明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错过这一个小节,便失其为陶渊明。下狱不肯脱逃,临刑时还丁宁嘱咐还邻人一只鸡的债,是苏格拉底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否则他便失其为苏格拉底。这种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当作一幅图画去惊赞,它就是一种艺术的杰作。
其次,“修辞立其诚”是文章的要诀,一首诗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丝毫假借。情趣本来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个性,物也有物的个性,这种个性又随时地变迁而生长发展。每人在某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每种景物在某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断不容与另一人在另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的。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生命的创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
文章忌俗滥,生活也忌俗滥。俗滥就是自己没有本色而蹈袭别人的成规旧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颦眉,这是自然的流露,所以愈增其美。东施没有心病,强学捧心颦眉的姿态,只能引人嫌恶.在西施是创作,在东施便是滥调。滥调起于生命的枯渴,也就是虚伪的表现。“虚伪的表现”就是“丑”,克罗齐已经说过。“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文章的妙处如此,生活的妙处也是如此。在什么地位,是怎样的人,感到怎样情趣便现出怎样言行风采,叫人一见就觉其谐和完整,这才是艺术的生活。
俗语说的好,“惟大英雄能本色”。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间有两种人的生活最不艺术,一种是俗人,一种是伪君子。“俗人”根本就缺乏本色,“伪君子”则竭力遮盖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诗说: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与世浮沈,心里没有“天光云影”,就因为没有源头活水。他们的大病是生命的枯竭。“伪君子”则于这种“俗人”的资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俩。他们的特点不仅见于道德上的虚伪,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谁知道风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几多行尸走肉?无论是“俗人”或是“伪君子’,他们都是生命上的“苟且者’,都缺乏艺术家在创造时所应有的良心。象柏格荪所说的他们都是“生命的机械化”,只能作喜剧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剧里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艺术的。
艺术的创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赏,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对于一种言行常欢喜说它“好看”“不好看”,这已有几分是拿艺术欣赏的标准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彻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纳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们的“人格”观念太淡薄,所谓“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则彻底认真,不让一尘一芥妨碍整个生命的和谐。一般人常以为艺术家是一班最随便的人,其实在艺术范围之内,艺术家是最严肃不过的。在锻炼作品时常呕心呕肝,一笔一划也不肯苟且。王荆公作“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诗时,原来“绿”字是“到”字,后来由“到”字改为“过”字,由“过”字改为“入”字,由“入”字改为“满”字,改了十几次之后才定为“绿”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见艺术家的严肃了。善于生活者对于生活也是这样认真。曾子临死时记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门人把它换过才瞑目。吴季札心里已经暗许赠剑给徐君,没有实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郑重的把剑挂在徐君墓旁树上,以见“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风谊。象这一类的言行看来虽似小节,而善于生活者却不肯轻易放过,正犹如诗人不肯轻易放过一字一句一样。小节如此,大节更不消说。董狐宁愿断头不肯掩盖史实,夷齐饿死不愿降周,这种风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我们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
艺术家估定事物的价值,全以它能否纳入和谐的整体为标准,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轻的,也能看轻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执着,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摆脱。艺术的能事不仅见于知所取,尤其见于知所舍。苏东坡论文,谓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这就是取舍恰到好处,艺术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对于世间一切,也拿艺术的口胃去评判它,合于艺术口胃者毫毛可以变成泰山,不合于艺术口胃者泰山也可以变成毫毛。他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盂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见到以为奇怪。他说,“甑已碎,顾之何益?”哲学家斯宾洛莎宁愿靠磨镜过活,不愿当大学教授,怕妨碍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阴,有一天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访他,刚到门口便把船划回去。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几件事彼此相差很远,却都可以见出艺术家的豁达。伟大的人生和伟大的艺术都要同时并有严肃与豁达之胜。晋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达而不知道严肃,宋朝理学又大半只知道严肃而不知道豁达。陶渊明和杜子美庶几算得恰到好处。
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种作品。从伦理的观点看,它有善恶的分别,从艺术的观点看,它有美丑的分别。善恶与美丑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就狭义说,伦理的价值是实用的,美感的价值是超实用的,伦理的活动都是有所为而为,美感的活动则是无所为而为。比如仁义忠信等等都是善,问它们何以为善,我们不能不着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为美,则全在美的形相本身,不在它对于人群的效用(这并不是说它对于人群没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动,因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义可言。但是这个想象的孤零零的人,还可以有艺术的活动,还可以欣赏他所居的世界,还可以创造作品。善有所赖而美无所赖,善的价值是“外在的”,美的价值是“内在的”。
不过这种分别究竟是狭义的。就广义说,善就是一种美,恶就是一种丑。因为伦理的活动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赏与嫌恶。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讨论伦理问题时,都以为善有等级,一般的善虽只有外在的价值,而“至高的善”则有内在的价值。这所谓“至高的善”究竟是什么呢?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本来是一走理想主义的极端,一走经验主义的极端,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意见却一致,他们都以为“至高的善”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这种见解在西方哲学思潮上影响极大,斯宾洛莎、黑格尔,叔本华的学说都可以参证。从此可知西方哲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善”还是一种美,最高的伦理的活动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了。
“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可以看成“至高的善”吗?这个问题涉及到西方哲人对于神的观念。从耶稣教盛行之后,神才是一个大慈大悲的道德家。在希腊哲人以及近代来布尼兹,尼采,叔本华诸人的心目中,神却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创造这个宇宙出来,全是为着自己要创造,要欣赏。其实这种见解也并不减低神的身分。耶稣教的神只是一班穷叫化子中的一个肯施舍的财主佬,而一般哲人心中的神,则是以宇宙为乐曲而要在这种乐曲之中见出和谐的音乐家。这两种观念究竟是哪一个伟大呢?在西方哲人想,神只是一片精灵,他的活动绝对自由而不受限制,至于人则为肉体的需要所限制而不能绝对自由。人愈能脱肉体需求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动,则离神亦愈近。“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动,所以成为最上的理想。
这番话似乎有些玄渺,在这里本来不应说及。不过无论你相信不相信,有许多思想却值得当作一个意象悬在心眼前来玩味玩味。我自己在闲暇时也欢喜看看哲学书籍。老实说,我对于许多哲学家的话都很怀疑,但是我觉得他们有趣。我以为穷到究竟,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当作艺术作品去看。哲学和科学穷到极境,都是要满足求知的欲望。每个哲学家和科学家对于他自己所见到的一点真理(无论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觉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热忱去欣赏它。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了。“地球绕日运行”,“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一类的科学事实,和米罗爱神或第九交响曲一样可以摄魂震魄。科学家去寻求这一类的事实,穷到究竟,也正因为它们可以摄魂震魄。所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不但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并没有隔阂。
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枯竭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拚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艺术家。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学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在欣赏时,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
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的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畀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中国人告别习用语之下加上三个宇奉赠:“慢慢走,欣赏啊!”
(一九三二年)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111]
海伦·凯勒
海伦·凯勒(),美国著名残疾人作家、教育家,生于美国亚拉巴马州。两岁时,一场疾病使她变成了盲、聋、哑人。后来她的父母请来家庭教师莎莉文女士对其进行特殊教育。同时凯勒也通过自身顽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1804年毕业于麻省波士顿的瑞地克利夫学院。后来,凯勒专职于写作和残疾人教育事业。她一生共写了19本书,其中《我生活的故事》最为著名,对美国人民及全世界人民起着积极的引导作用。
如果靠某种奇迹我能恢复三天光明,然后又回到黑暗里去的话,我将把这三天分为三个阶段。
在第一天,我要看到那些善良的、温和的、友好的人们,是他们使我的生活变得有价值,。首先,我想长久地凝望我亲爱的教师──安妮·莎莉文·麦西夫人的脸。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她就来到我家,给我打开了外面的世界。为了将她珍藏在我的记忆中,我不仅要看她脸部的轮廓,还要仔细研究那张脸,找出同情的温柔和耐心的活生生的例子,她就是靠这些完成了教育我的困难任务。我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使她能坚定面对困难的坚强个性和她经常向我展露出的对人类的同情心。
我不知道怎样通过“心灵的窗户”──眼睛去探索一个朋友的内心世界。我只能通过指尖,“看到”一张脸的轮廓。我能感觉到高兴、悲伤和许多其他明显的情感。通过触摸他们的脸我可以了解我的朋友们。但是,我无法通过触摸来明确说出他们的个人特征来。当然可以通过其他方法,例如通过他们对我表达的思想,通过他们对我显示的一切行为,来探究他们的个性。但是,我不认为对他们能有更深的了解,只能通过亲眼见到他们,亲眼看见他们对各种思想和环境的反应,亲眼看到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即时瞬间的反应来实现。
对于我身边的朋友,我很了解,因为,经过多年的交往,他们已向我显示了自己的各个方面。但是,对于那些偶然遇到的朋友,我只有一个不完整的印象,这个印象还是从一次握手、我用手指触摸他们的嘴唇或他们拍我的手掌的暗语中得到的。
而对于视力完好的你们来说,这就容易得多并且也比较令人满意。你们只要观察他表情的微妙变化,肌肉的颤动,手的摇晃,就可以迅速地抓住这人的基本个性。然而,你曾经想过用你的眼睛刺探一个朋友或是熟人的内在本质吗?你们那些视力完好的大多数人只是随便看看──张脸的轮廓,并且到此为止,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举个例子,你能准确地描绘出五个好朋友的面貌吗?有些人可以做到,但多数人是做不到的。根据一个试验,我问过许多结婚经年的丈夫,他们妻子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他们通常很尴尬也很困惑,老实承认自己确实不知道。顺便提一句,妻子们大多抱怨他们的丈夫不注意新衣服、新帽子和房间布置的改变。
正常的人们很快就会习惯他们周围的环境,事实上他们只注意奇迹和壮观景象。然而,即使在看最壮观的景色时,他们的眼睛也是懒惰的。法庭的记录每天都表明“目击证人”看到的是多么不准确。不同的证人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同一事件。有些人可以看得更多些,但很少有人能将自己视力范围内的每件事情都收入眼底。
啊,如果我有三天光明的话,我该看些什么东西呢?
第一天将是很繁忙的一天。我要把所有的好朋友们都叫来,好好端详他们的面容,将他们外貌下的内在美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还要看一个婴儿的面孔,这样我就能欣赏到一种充满渴望、天真无邪的美,它是一种没有经历过生活斗争的美。
我还应该看看我那群忠诚的值得信赖的狗的眼睛──严肃而机警的小斯科第·达基和那高大健壮而又善解人意的大戴恩·海尔加,它们热情、温柔而淘气的友谊使我感到惬意,
在那紧张的第一天里,我还要仔细观察我家里那些简朴的小东西。看看脚下地毯那热情奔放的颜色,墙上美丽的壁画和那些把一所房屋变成一个家的熟悉的小东西。我会充满敬意地凝视我所读过的那些盲文书,不过我将更热切地盼望看到那些供正常人读的印刷书籍。因为在我那漫长的黑夜生活里,我读过的以及别人读给我听的书已经在我面前筑成一座伟大光明的灯塔,向我揭示人类生命和人类精神的最深源泉。
在恢复光明的第一天下午,我将在森林里作一次长时间的散步,让自己的眼睛陶醉在自然界的美丽风景中,我将在这有限的儿小时内如痴如狂地享受那永远只能向视力正常人展露的壮观美景。在结束森林散步返家的路旁如果有一个农场,我便能看到耐心的马儿在田间犁地(也许我只能看到拖拉机了)和那些依靠土地生存的人们那宁静满足的生活。我还要为绚丽多彩而又壮观辉煌的日落祈祷。
当夜幕降临之后,通过人类天才的发明──人造灯光,我应该体会到双重的快乐。这是大自然当黑夜来临时,为增强自己的视力而发明的。在恢复光明的第一天夜里,我不可能睡着,脑海里满是对白天的回忆。
翌日,也就是恢复光明的第二天,我将黎明即起,看那由黑夜变成白天的激动人心的奇观。我将怀着敬畏的心情去观赏那变幻莫测的壮观景象,太阳正是用它唤醒了沉睡的大地。
我想利用这一天对整个世界的历程作一瞥。我想看看人类进步的壮观景象以及历史的沧桑巨变。如此多的东西怎样才能压缩到一天内看完呢?当然,这只能通过历史博物馆了。我经常参观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用手触摸过那里展出的许多物品,但是我多么渴望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这经过浓缩的地球历史,以及陈列在那里的地球居民──各种动物以及处于本土环境对不同种族的描摹;看看恐龙巨大的骨架和早在人类出现以前就漫游在地球上的乳齿象,人类就是靠渺小的身躯和发达的大脑征服了动物王国;看看那些展现动物和人类进化过程的逼真画面,和人类用来为自己在这个星球上建造安全居所的那些工具;还有自然历史中许许多多其他方面的东西。
我怀疑有多少本文读者曾仔细观察过在那个激动人心的博物馆里展出的那些栩栩如生的展品的全貌。当然许多人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不过我敢肯定,许多有这种机会的人却没有好好地善用它。那儿确实是一个用眼的好地方。视力正常的人们可以在那里度过无数个充实的日子。而我的想像中,短短的三天光明,只能匆匆一瞥便得离去。
我的下一站将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就像自然历史博物馆向我们揭示世界的物质方面一样,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将展现出人类精神的各个侧面。在人类历史中,对艺术表达方法的渴望几乎和人类对于食物,住房、生育的热望同等强烈。在这里,在大都会博物馆的巨型大厅里,埃及、希腊、罗马的精神思想通过其艺术表达出来。通过我双手的触摸,我很熟悉古埃及男女诸神的雕像,能感觉到复制的巴台农神庙的中楣,也能感觉出还在发起进攻的雅典武士那种节奏美。阿波罗、维纳斯以及撒摩得拉斯岛的胜利女神都是我指尖的朋友。多瘤又蓄有长须的荷马让我感觉尤为亲切。因为他了解盲人。
我的手曾逗留在罗马时代以及更晚期的那些栩栩如生的大理石雕塑上,我的手曾经抚摸过米开朗基罗那激动人心的石膏像──英雄摩西,我也能感知到罗丹的才能,对哥特式木刻的奉献精神深感敬佩。这些能用手触摸的艺术品,我能理解它们的意义,而那些只能看到不能摸到的东西,我只能通过猜测来领悟那一直远避我的美。我可以欣赏希腊花瓶那简朴的线条,然而它的图案装饰我却无法得知。
就这样,在我恢复光明的第二天,我就试图通过艺术去刺探人类的灵魂。通过触摸可以了解的东西现在可以用眼睛来看了。宏伟而壮观的绘画世界将在我的面前展开,从带有宁静宗教奉献色彩的意大利原始艺术到具有狂热想像意味的现代派艺术。我要细细观察拉斐尔、列奥纳多·达·芬奇、提香、伦布朗的油画,也想让眼睛享受一下委罗涅塞那绚丽的色彩,研究一下艾尔·格里柯的神秘,并从柯罗那里体会自然的新意。啊,这么多世纪以来的艺术为视力正常的人们提供了多少绚丽的美和深广的意义啊!
凭着对这艺术圣殿的短暂造访,我不可能把那只向你们打开的伟大艺术世界里的每个部分都考虑得很清楚,我得到的只能是一个表面肤浅的印象。艺术家们告诉我,如果想真实而深刻地评价艺术,就必须培养自己的眼睛,一个人必须从品评线条,构图、形式和色彩的经历中去学习。如果我能看见东西的话,我是多么乐意去着手这件令人着迷的研究啊!然而我被告知,对于你们大多数视力正常者来说,艺术世界是一个沉沉的黑夜,无法探索也难以找到光明。我无可奈何不情愿地离开大都会博物馆,那儿收藏着发现美的钥匙──这种美已经被人们所忽略。然而视力正常的人并不需要从大都会博物馆里去寻找发现美的钥匙。人们在较小的博物馆里,甚至在那些小图书馆书架上的书本里也能找到同样的钥匙。当然了,在我想像中能看见东西的有限时光里,我将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在那里,发现美的钥匙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开最伟大的宝库。
第二个恢复光明的夜晚我想去戏院看一场电影。虽然我现在也经常出席各种戏剧表演,可剧情却得让一位陪同拼写在我的手上。我多想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哈姆雷特那迷人的形象,或者穿梭于绚丽多彩的伊丽莎白式服装的人物之中的福斯泰夫。我多么想模仿优雅的哈姆雷特的每一个动作和健壮的福斯泰夫的每一个昂首阔步。因为我只能看一场戏,这使我进退两难,但是我想看的戏实在太多了。你们视力正常的人可以看你们想看的任何戏,不过我怀疑你们之中究竟有多少人在全神贯注于一场戏、一部电影或别的壮观景象的时候,是否意识到并感激那让你享受其色彩、优美和动作的视力的奇迹呢?
除了在触摸的有限范围内,我无法享受节奏感动作的美。尽管我明白节奏欢快的奥妙,因为我经常通过地板的颤动去感受音乐的节拍,但是我也只能模糊地领略巴甫洛瓦的魅力。我可以想像出那富于节奏感的动作,一定是世间最赏心悦目的奇景之一。我可以通过手指去触摸大理石雕像的线条来感悟这一点。如果静止的美可以如此可爱,那么看到运动中的美肯定更令人振奋和激动!
我最深切的回忆之一是在排练可爱的瑞普·凡·温克尔,约瑟夫,杰弗逊做着动作讲着台词的时候,他允许我触摸他的脸和手。这使我对戏剧世界有了贫乏的一瞥,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的兴奋和欢乐。但是,我肯定还遗漏了许多东西。你们视力正常的人能从戏剧表演中通过看动作和听台词而获得多高的享受啊。就算我只能看一场戏,我也能明白我读过或通过手语字母而进入我脑海的一百场戏的情节。
所以,我想像中恢复光明的第二天的夜晚,戏剧文学中的许多伟大形象将挤进我的梦想。
下一天的清晨,我将再次去迎接那初升的旭日,希望发现新的欢乐。因为我确信,那些能真正看到东西的人肯定会发现,每个黎明都充满了千姿百态、变幻无穷的美。
根据我想像中奇迹的日期,这是我恢复光明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我没有时间去遗憾或渴望了,那儿有太多的东西要去看。我把第一天给了我的朋友,给了那些有生命和没有生命的人间万物,第二天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人类和自然的历史。今天我要在现实世界里,在从事日常生活的人们中间度过。除了纽约你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发现人类这么多的活动和这样纷繁的情景呢?于是纽约成为我的目的地。
我从位于安谧的长岛森林山郊区的家中出发。许多整洁的小屋在绿地、树木、鲜花的拥抱中,充满妇女儿童说笑走动的欢乐声音在四周回荡,这里真是城市劳动者安静的休息场所。当我驱车穿越横跨东河的钢式网状桥时,感觉到了新的激动,感受到人类内心的智慧和力量。河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如果我以前能看见东西的话,我将用很多时间来欣赏河上的热闹活动。
举目前望,面前耸立着奇异的纽约塔,这城市就像是从神话故事的书页中跳出来似的。这是多么令人激动敬畏的奇景啊!这些闪闪发光的尖塔,这些钢和石块构筑的巨大堤岸,就像神为自己修建的一样。这幅有生气的画卷是干百万人每日生活的一部分,我担心很少有人能够注意这些。他们眼睛经常无视这些壮丽景观的存在,因为他们对这些已经太熟悉了。
我匆匆忙忙登上那些大型建筑之一──帝国大厦的顶层,就在不久前,我在那里通过秘书的眼睛“看到”了脚下的城市。我急于把我的想像和真实世界作一次比较。我坚信展现在我面前的这幅画卷绝不会使我失望,因为对于我来说它将是另一个世界的景况。
现在我开始周游这个城市。首先我站在繁忙的一隅,只是看来往的人群,试着从观察中去了解他们生活中的一些东西。看到他们微笑,我也开心;看到他们如此果断,我感到骄傲;看到他们遭受痛苦,我深感同情。
我漫游到第五大道,将视野从聚精会神的注视中解放出来,以便不留意特殊的事物丽只看一看瞬息万变的色彩。我相信人流中妇女衣着的色彩,肯定是我最看不厌的灿烂奇观。不过,假如我能看见的话,可能我也会像大多数妇女一样,过分地注重服装的个性化风格和个性化的剪裁式样而忽略宏观色彩的壮美。我还确信我会变成一个橱窗前的常客,因为去观看橱窗中五光十色的美丽商品一定会令眼睛愉悦。
从第五大道开始游览整个城市──我要到花园大街去,至贫民区去,到工厂去,到孩子们嬉戏的公园去。通过访问外国居民我作了一次不离本土的境外旅行。对于开心和伤痛等一切东西我都是睁大眼睛去关心,以便能深刻探索和进一步了解人们是如何工作和生活的。我的心里充满了对人和物的想像,我的目光将轻轻地滑过但不漏下任何一个细小的东西,它力图紧紧抓住它所凝视的每一件事物。有些场景是令人愉快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可有些情景却使人感到悲哀和忧郁。我不会对后者闭上眼睛,因为它们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对它们闭上眼睛就等于关闭了心灵,禁锢了思想。
我恢复光明的第三天就要结束了,可能我应该把这剩下的几小时用于许多重要的探索上,可是我担心在这最后一夜,我会再次跑到剧院去看一出狂喜的滑稽戏,以便能欣赏人类精神世界里喜剧的弦外之音。
到午夜,刚刚从盲人痛苦中得到的临时解脱就要结束了,永久的黑暗将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很自然,短暂的三天时间,不可能让我看完我要看的全部事物,只有当黑暗重新降临在我的身上时,我才会感到我没有看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过我的脑海中已经被那壮丽的回忆塞满了,很少有时间去遗憾。今后无论摸到什么物体都会给我带来它是什么形状的鲜明回忆。
如果有朝一日你也将变成一个盲人的话,你或许对我这如何度过三天可见时光的简短提纲提出异议并作出自己的安排。但是,我相信,如果你真的面临如此命运的话,你的眼睛将会向以前从不注意的事物睁开,为即将到来的漫漫黑夜储存记忆,你将会一反常态地去利用自己的眼睛,你所看到的东西都是那么的亲切,你的目光将捕捉和拥抱任何你视野所及的东西,最后你会真正看到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在你面前打开。
我作为一个盲人,给你们视力正常的人们一个暗示,给那些充分利用眼睛的人提一个忠告:好好使用你的眼睛就好像明天你就会突然变瞎。这样的办法也可使用于别的官能:好好地去聆听各种声响,鸟儿的鸣唱,管弦乐队铿锵的旋律,就好像你明天有可能变成聋子;去抚摸你想触及的那一切吧,就像明天你的触觉神经就要失灵一样;去嗅闻所有鲜花的芬芳,品尝每一口食物的滋味吧,如同明天你就再也不能闻也不能尝一样。充分发挥每一种官能的最大作用,为这个世界向你展示的多种多样的欢乐和美而高兴吧,这些美是通过大自然提供的各种接触的途径所获得的。不过在所有的官能中,我敢保证视力是最令人兴奋高兴的。
审美需要真诚和自信[112]
谈审美、谈艺术,好多人觉得非常抽象,有的人讲得高深莫测,但是我觉得没那么复杂。实际上每个人生来就有着一种爱美的天性,可是我们在生活中,如果不注意发展它的话,这个天性它会麻木掉的、会退化掉的、会泯灭掉的,就会对任何的美都麻木不仁、没有反应。我本身是搞艺术的,通过自己的艺术的实践,通过审美的实践,我感觉到有一点特别重要的,对于艺术家是特别重要的,对于每一个审美者也是特别重要的,这是一个要素,你从事艺术也好、从事什么也好,那就是要诚实、要真诚、要自信。
我想举一个简单的例子讲这个问题,比如说现在旅游,我们在欧洲旅游的话,肯定是选两个地方,一个就是意大利、一个是法国。为什么选这两个地方呢?首先讲意大利,我们要去意大利的话,肯定要去罗马,到罗马去看什么呢?去看圣彼得大教堂和作为紧挨着圣彼得大教堂的梵蒂冈美术馆,这是世界上最大的美术馆之一,这个代表了整个世界上的一个时代的艺术高峰,它的艺术品都摆在那儿。你进梵蒂冈(美术馆)以后,你就会看到一个箭头,就是西斯廷,按着这个箭头走,你走到任何一间屋子,前面还有一个箭头,就是往西斯廷去的,你看了半天、看了一天,好多好多的美术品,有世界上最有名的希腊雕刻,大家可能都知道的《拜尔维代尔的阿波罗》,阿波罗射出一只金箭以后,看着金箭去的方向,他那种非常的自负的样子的雕像;还有像拉斐尔画的雅典学派,巨大的壁画,但是前面总有一个箭头吸引你继续往前走,就是西斯廷,可能到这一天的最后你才走到这个地方,就是到了美术馆最精彩的、最核心的,到了“美”的代名词的地方,西斯廷就变成了一个“美”的代名词。到这儿看什么呢?就看一幅米开朗基罗创造的“天顶画”,实际上这不是一幅画,是整个一个天顶上面画了很多幅画。为什么说它代表了人类的美、代表了美的高峰?那就是因为这幅画聚集了米开朗基罗四年的心血。
大家都知道,十五世纪开始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艺术高峰,为什么呢?就因为当时的教皇是一个艺术的爱好者、庇护者,他当时有个伟大的理想,他要让罗马成为全世界的首都,所以他要在这儿建世界上最大的教堂、建一座世界上最大的、最豪华的、最伟大的都市,这样全意大利的、全欧洲的能工巧匠,它的伟大的雕塑家、伟大的建筑家、伟大的画家全部云集罗马,米开朗基罗也去了,他画天顶画之前,已经有另一位文艺复兴的第一绘画高手拉斐尔在给教堂旁边的宫室画大的壁画。《雅典学派》大家都知道,这是世界上,也是美术上的一个奇迹。那么米开朗基罗到那儿原来是为了给教皇设计陵墓的,这个陵墓准备做成世界上最伟大的陵墓,上面有40尊高大的雕像,如果实现了的话,也是美术史上的一大奇迹,但是这个事情被人破坏掉了,破坏者就是教皇的首席的艺术顾问,是一个很伟大的建筑家,也是画家,叫做布拉曼特,他很嫉妒这个米开朗基罗,他怕米开朗基罗真正的施展了他的才能,怕米开朗基罗夺走了自己的地位,所以他就给教皇出主意,他说你不要做这个陵墓,人活着的时候现在就考虑做陵墓,考虑死了,这个是不吉利的,教皇就犹豫不决了,“那让他来做什么呢?”他说现在正有一个小教堂盖起来,上面的天顶,你让他去画那个天顶画吧。看起来这是一个推荐,实际上这里面有个很大的阴谋,就是他想让米开朗基罗出丑,因为在这之前,米开朗基罗没有画过一张画,他是个建筑家和雕刻家,而且画的是张什么画呢?不是我们这么画,是要仰着脖子朝天上画的,几百平米的一个天顶啊,而且用的技巧叫做湿壁画,就是要抹灰泥,上头湿着的时候就要画,你要画慢了,等它一干什么都没有了,这是要求技巧最高的,要一个人画第一张画,就画这个画,而且旁边有一个第一高手拉斐尔在那儿跟你比,这就是让米开朗基罗出丑了,但是米开朗基罗接了这个工作,画了这个天顶画,在里面花了四年的时间,不让任何人进去,他的习惯是单独的工作,而大家都知道,米开朗基罗没有结过婚,他只爱过一个女人,而且是那种柏拉图式的爱恋,这个女的,大家可能很想知道她的样子——能得到米开朗基罗的爱慕,大家就看西斯廷里面的祭坛画上面那个圣母的形象,那个就是以她为模特的。
米开朗基罗的生活非常之简单,他画这个天顶画,每天不停地在上面画,在脚手架上面画,他睡觉经常是不脱衣服的,就合衣而睡,饿的时候就是口袋里揣着几块面包,就这么吃一下,经过了四年的时间,他画出了一组令世界震惊的画,特别重要的是他在这个画里面整个改变了艺术的形象、改变了人的形象,神的形象,在这之前大家都知道,世界的艺术高峰是希腊,希腊神的形象是一种很神圣的、很沉稳的,没有什么激情的表达的,这是美的发展的一个过程。因为最早的神都是很凶的,原始的艺术家的模特肯定是他的部落里面,最年轻的、最强壮的男子的形象。到后来,这个艺术到希腊的时代,这个美已经变了,它要求神的形象是公正的,因为神不需要费那么大劲去打仗,所以大家看希腊雕刻里面的,包括维纳斯的像,非常的安稳,好像面目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那么到了米开朗基罗的时候,他改变了形象,他的形象是有激情的,他的上帝的形象是跟任何的上帝的形象都不一样的,大角度的朝你飞过来,那手是指向你的,都是这种大角度,那天神是朝那个画里面飞进去,大脚板子朝着你、屁股朝着你,大透视,造成了一往无前的力量的感觉,所以他的画是激情振荡的,整个改变了形象的。而且画上没有雷同的形象,包括基督的形象。根本就不是瘦弱的、瘦骨嶙峋的,不是那个中分头的、面带菜色的,他那个神是个审判所有人的一个强壮男子的形象,身上的肌肉都在说话,每一块肌肉都有语言的,他创造了这样一种新的、崭新的艺术风格,而且影响了整个以后的时代,这个艺术的确是达到了空前的这样一个高峰。
那么他画了四年的时间,画完的时候,头已经低不下来了,因为他四年的头都是仰着呆着的,他给自己作了一首打油诗,我把它翻译成中文是这样的意思,他说“我的胡须朝向天,我的头发垂向肩,从画笔上滴下的颜色,把我的脸画满了图案,我的眼睛已经看不清道路,只能用双手摸索向前,前面的皮肉拉长,后面的皮肉缩短,就像一张弓,绷紧了弦”,那么他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劲,接下这么艰巨的一个任务,为了什么?他没有家,没有任何自己的功利的目的。当他做这个工作——世界上最伟大的建筑设计工作的时候,他只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不要一分钱的报酬,如果给他一分钱的报酬的话,那就是对他的侮辱,他造就人类最伟大的美,他只有一个目的,他认为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就一定能够升入天堂的,所以他是以他的全部的真诚、全部的精力、去从事这项工作的。
美术史上记载,这个教堂的门一打开的时候,全罗马都被震惊了,西斯廷这样一个教堂,因此而成为了美的代名词了。那么米开朗基罗也因此成为了一个艺术方面的美的真诚的代名词。米开朗基罗死了以后,罗马就要把他葬在只葬教皇的圣彼得大教堂,把他作为教皇一样的安葬,他的遗体停在这个大教堂里面,在夜静更深的时候,佛罗伦萨派人去把尸体偷走了,用马车连夜运回佛罗伦萨,历史上的记载,半夜时分进入佛罗伦萨的时候,所有佛罗伦萨人家的灯都点起来了,迎接他的这个儿子的归来。所以这就是我们去看这些地方,去审美、去找这个美的原因,为什么美,去分析它的时候,恐怕都离不开这样一个基本的因素,就是真诚。
到巴黎,如果你现在问一句话,问一个问题,现在的西方的人、欧洲人,他们最喜欢哪个画派、最喜欢哪位画家,这个可以毫不迟疑地说,最喜欢的就是印象派。我自己有一个体验,我在巴黎的时候,在巴黎的所有的展览会,我去看过无数展览、无数的博物馆,没有排过队,只有一个展览例外,就是印象派的一个巡回展,在大宫美术馆前头整整排了45分钟的队,然后进去看了,这就是印象派的一个集中的一个展览。把欧美各个博物馆的印象派作品集中到一起来,那么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在当今的艺术史上面,享有最高威望的名字就是“印象派”。那么人们为什么喜欢印象派?印象派,它在绘画的两个基本要素,一个形象、一个颜色,它在这个颜色上面造成了突破,而这个造成突破的画家就是莫奈。莫奈他找到了绘画上面的一个新的道路,就是表现阳光,表现阳光所造成的颜色的变化,他这个最著名的一张作品,叫做《花园中的妇女》,《花园中的妇女》是表现几位巴黎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的衣裙,上面带点点的,在阳光底下、在花园里面打着伞在那儿休息、在那儿散步这样一个景象,那么这张画为什么能够造成突破呢?他是完全在露天画的,这个画中的女孩子就是以他的夫人卡米埃做模特,打着伞或者是穿着衣服站在花园里面,周围的环境,草、树全部是实地写生,就在阳光下写生,他为这个挖了一条沟,一张很大的画布放在这个沟里面,可以上下的挪动。我看这张画的时候还是在卢浮宫的印象派馆里面,你进这个馆以后,你的眼睛不由自主的就得跟着它走,那张画在那儿,所有旁边的前面的画全部黯然失色,尽管印象派的画在所有的画里是最亮的,但是跟这张画一比的话,就全部黯然失色了,就吸引你要走到它面前去,很大的一张画。莫奈在这画里面,找到了当时的解决这个颜色的,让它亮起来的办法,他有很多的办法。他的所有的朋友,都到他当时居住的这个小镇去学他的办法,这就产生了印象派。这个道路是很曲折的,经历了很多的磨难,他吃的苦超过我们今天的任何一个画家,他的画中的女主人公,左拉专门写了一篇文章介绍的卡米埃,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后来成了他的夫人。在他创建印象派过程最艰难的时候,卡米埃死掉了,这个女孩子,巴黎的一个姑娘,生前没有戴过任何装饰品,最后只有一块徽章,这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一个纪念物。这个徽章,就因为他们的生活太困难了,把它当掉了,所以在卡米埃死的时候,莫奈写了信给一个医生,买过他一张画的一个医生,借一点钱,把这个徽章给她赎回来,他就穷到这个程度。卡米埃在灵床的时候,莫奈为她画了最后的一张肖像《灵床上的卡米埃像》,他为了给自己留个最后的纪念,他死去的爱妻,但是他画着画着的时候,他发现他就忘了是画什么东西了,他已经没有意识到他是画他的死去的夫人,他眼睛里就是这儿是什么色、那儿是什么色,这儿是紫色、那儿是绿色、这儿是黄色,他自己后来发现,他说我可能神经上有问题。那么,他们的画在一开始卖得非常便宜,在巴黎最有名的叫特罗澳拍卖行,印象派的画曾经最低的毕沙罗的画卖到八个法郎一张,当时最贵的画,十九世纪最贵的画是米莱的《晚钟》,卖十万美金,十万美金跟八个法郎比,这么悬殊。
那么,为什么他能够经过这么多的艰难困苦,靠的什么?靠的他的真诚,也靠他的自信,他走的路是任何一个人没有走过的,他创造出来的一种美,他积累的人的经验,他找到了积累了所有的科学的实验的成果,在这种基础上,他充满着自信的走自己的路,最后他成功了,他后来有了自己的房子,他最后的十年,因为他有白内障,他最后的十年就画前面,他挖的一个湖,这个湖里面种满了睡莲,这些画都是非常大的一张一张的,用笔非常的豪放,等于我们的写意一样的。在巴黎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胜利的时候,他把他的二十几幅睡莲作为一组,捐献给国家,捐献给巴黎市,写了一封信,他说他要用这二十几张画组成一束花,献给自己伟大的祖国,巴黎市就建了一个美术馆,这个美术馆,按照莫奈的设计,就像我们香山的眼镜湖那样的,两个椭圆形连在一块儿,这些画就是沿着这个边整个的围了一圈儿,而且都挂得很低,基本上都是捱着地面的,画也很高,你坐在那中间,时间长了你就看周围,你可以转到任何一个角度,就是他画的那个湖,上头有垂杨柳、有天光云影,你就象到了他那个湖里面一样,在那儿享受着大自然的美。所以这个地方人们叫做印象派的西斯廷,也就是印象派的美的代名词。
我们现在审美的时候,往往进入了一些个误区,不是自己去发现美、不是自己去理解美,去提高自己的审美能力,而是听别人怎么讲的,这样的话他就丧失了自己的审美的基本的能力。审美最重要的条件就是真诚,你眼睛看到的美,你觉得是美,那就是美,你要自信,要不断的提高自己的审美能力、培养自己的审美能力。每时每刻实际上我们都可以看到很多美的东西,只要有了这一点,我们的生活就会多一些欢乐。
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113]
“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巴尔蒙特的这句话,自从我第一次读到它,就几乎一天也没有忘记过。诗人就像一个从来没有受过伤害的人一样,如此诚挚、欣喜、宁静的歌颂着大地、阳光和人欢马叫、喧腾不息的世界。
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写到“我”在火车停站时,见到一位卖牛奶的姑娘:“……晨光映红了她的面庞,她的脸比粉红的天空还要鲜艳……有如可以固定在那里的一轮红日,我简直无法将目光从她的面庞上移开……”
普鲁斯特对于阳光的敏感与迷恋,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体验阳光、体验美、体验幸福、体验纯净、体验温馨、体验柔情、体验思念和幻想。这样的精神生活,这样的心理空间,实在太有魅力。即使事受尽心理折磨的尼采,到了晚年还依然怀念着年轻时代“那些充满信任、欢乐,闪烁着崇高的思想异彩的时光──那些最深沉的幸福时光”。那些最深刻最博大的灵魂,几乎都是既能充分体验人性之暗昧,又能充分体验阳光的明朗和温暖的人。
究竟是伤痕累累的心灵容易感到人世间的美丽温馨,还是没有受过伤害的心灵更容易感受到这样的美丽温馨?我老是被这样的问题所萦绕。也许无论是否受过伤害,一颗善良的灵魂总是可以敏锐的感受阳光与温暖的。
但是,没有受过伤害的心灵,他不止是能够感受阳光,他就是阳光本身,只要你见到他,你就不难感到他的纯净、透明与温暖。这是任何受过伤害的心灵所不可比拟的。一颗纯净的心需要另一颗纯净的心的照耀与沐浴。由黑暗到光由痛苦而幸福,这是一种漫长的灵魂洗礼。
为了看看阳光,我来到世上。
为了成为阳光,我祈祷于世上。
精神明亮的人 [114](外一篇)
上上世纪的一个黎明,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最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
“按时看日出”,我被这句话猝然绊倒了。
一位以“面壁写作”为誓志的世界文豪,一个如此吝惜时间的人,却每天惦记着“日出”,把再寻常不过的晨曦之降视若一件盛事,当做一门必修课来迎对……为什么?
它像一盆水泼醒了我,浑身打个激凌。
我竭力去想象、去模拟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体味着它──
陪伴你的,有刚刚苏醒的树木,略含咸味的风,玻璃般的草叶,潮湿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啾,充满果汁的空气……还有远处闪光的河带,岸边的薄雾,怒放的凌霄,绛紫或淡蓝的牵牛花,隐隐颤栗的棘条,月挂树梢的氤氲,那蛋壳般薄薄的静……
从词的意义上说,黑夜意味着“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则象征着一种“诞生”’一种“升矗”和“伊始”,乃富有动感、汁液和青春性的一个词。它意味着你的生命画册又添置了新的页码,你的体能电池又充满了新的热力。
正像分娩决不重复,“日出”也从不重复。它拒绝抄袭和雷同,因为它是艺术,是大自然最重视的一幅杰作。
黎明,拥有一天中最纯澈,最鲜泽、最让人激动的光线,那是生命最易受鼓舞、最能添置信心和热望的时刻,也是最能让青春荡漾、幻念勃发的时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原初印象,唤醒体内某种沉睡的细胞,使我们看到远方的事物,看清了险些忘却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仅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仅是人对自然的欣赏,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力量作用于生命的一轮撞击。它意味着一场相遇,让我们有机会和生命完成一次对视,有机会认真地打量自己,获得对个体更细腻、清新的感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种被照耀和沐浴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启示与发现……
“按时看日出”,是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仅代表了一记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热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透过那橘色晨曦,我触摸到了一幅优美剪影:一个人在给自己的生命举行升旗!
与福楼拜相比,我们对自然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涯中,有过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们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
仔细想想,或许确实有过那么一两回吧。可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比如某个刚下火车的凌晨──
睡眼惺忪、满脸疲态的你,不情愿地背着包,拖着慵懒灌铅的腿,被浩荡人流推搡着,在昏黄的路灯陪衬下,拥向出站口。踏上站前广场的那一霎,一束极细的腥红的浮光突然鱼鳍般拂了你一下,吹在你脸上──你倏地意识到:日出了!但这个闪念并没有打动你,你丝毫不关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体击垮了,眼皮浮肿、头昏脑胀,除了赶紧找地儿睡一觉,你什么也不想,一刻也不愿再多呆……
或许还有其他的机会,比如登泰山、游黄山什么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来的军大衣里,无聊而焦急地看夜光表,熬上一宿。终于,当人群开始骚动,在喷喷称奇的欢呼声中,大幕拉开,期待已久的演出开始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在混乱、嘈杂、人声鼎沸和拥挤不堪中进行的。越过无数的后脑勺和下巴,你终于看到了,那个与电视里一模一样的场面──像升国旗一样,规定时分、规定地点、规定程序。你突然惊醒:这是早就被设计好了的,早就被导游、门票和游览图计划好了的。美是美,但就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不自然,有人工痕迹,且谋划太久,准备得太充分,不免“主题先行”的味道,像租来的、买来的……
而更多的人,或许连一次都没有!
一生中的那个时刻,他们无不蜷缩在被子里。他们在昏迷,在蒙头大睡,在冷漠地打着呼噜──第一万次、第几万次地打着呼噜。
那光线永远照不到他们,照不到萎靡的身体和灵魂。
放弃早晨,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已先被遗弃了。意味着你所看到的世界是“旧”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陈”。仿佛一个人老是吃经年发霉的粮食,永远轮不上新的,永远只会把新的变成旧的。意味着不等你开始,不等你站在起点上,就已被抛至中场,就像一个人未谙童趣即已步人中年。
多少年,我都没有因光线而激动的经历了。
上班的路上,挤车的当口,迎来的是煮熟的光线,中年的光线。
可,即使你偶尔起个大早,忽萌看日出的念头,又能怎样呢?
都市的晨曦,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了质──
高楼大厦夺走了地平线,灰蒙蒙的尘霾,空气中老有油乎乎的腻感,老有挥之不散的汽油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挡不住出租车的喇叭声。没有真正的黑夜,自然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没有纯洁的泥土,没有旷野远山,没有庄稼地,只有牛角一样粗硬的黑水泥和钢化砖。所有的景色,所有的目击物,皆无施洗过的那种鲜艳与亮泽、那种蔬菜般的翠绿与寂静……你意识不到一种“新”,感受不到婴儿苏醒时的那种清新与好奇,即使你大睁着眼,仍觉像在昏沉的睡梦中。
千禧年之际,不知谁发明了“新世纪第一缕曙光”这个诗化概念,尔后,又吸引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政府投资,再经权威气象人士的加盟,竟打造出了一个富有科技含量的旅游品牌。为此,浙江的临海和温岭还发生了“曙光节之争”(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将“曙光”赐予了临海的括苍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则咬定在温岭,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将“曙光”大奖正式颁给了吉林珲春)。一时间,媒体纷至沓来,电视现场直播,鞍马争趋,庙门披红,山票陡涨,那峦顶便成了寸土寸金的摇钱树……
其实,大自然从无等级之别,时间符号只是人为的制造。对大自然来说,根本不存在厚此薄彼的所谓“新世纪”“新一缕”……看日出,本是一种私人性极强、朴素而平静的生命美学行为,而一旦搞成热闹的集市,搞成一场阵容豪华的商业演出,也就失去了其本色的自然含义。想想我们平日的冷漠与昏迷,想想每天的昏头大睡,这种对“光阴”的超强重视简直像一种讽刺。
对一个习惯了对自然的漠视的人来说,即使那一刻,你花大钱购下了山的制高点,你又能领略到什么呢?又能比别人多争取到什么呢?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道:“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够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至多他们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应该说,真正热爱日出的,像福楼拜,即这种童心未泯的人。还有梭罗、史蒂文森、普里什文、蒲宁、爱德华兹……我甚至敢断言,假如他们能活到今天,在那所谓“第一缕曙光”照着的地方,一定找不着他们的身影。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有恢复孩子般的好奇与纯真,只有像儿童一样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对这世界有所发现,才能与平日看到更多、才能从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视到神奇与美丽。而成人世界里、几乎已没有真正生动的自然,只剩下桌子和墙壁,只剩下人的游戏规则,只剩下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和逻辑……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当她十八岁的时候[115]
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一篮枞果》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挪威少女达格妮是一位守林员的女儿,美丽的西部森林使她出落得像仙子一样亭亭玉立,像花朵一样迷人。18岁那年,为了迎接新生活,她告别父母,来到首都奥斯陆。
傍晚,她在公园边散步,远处飘来了美妙的交响乐声。
原来是在举行盛大的露天音乐会。她挤在人群中,使劲地朝舞台那儿眺望。猛然,她一阵战栗,报幕员在说什么?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面,请演奏我们的音乐大师爱德华·格里格的最新作品……这首交响乐的献辞是:《献给守林人哈格勒普·彼得逊的女儿达格妮·彼得逊──当她年满18岁的时候》。”
达格妮惊呆了。这是给自己的?音乐响起,如梦如幻的旋律似遥远的松涛在蔚蓝的月夜中汹涌,渐渐,少女的心被震撼了,她虽从未接触过音乐,但这支曲子所倾诉的感觉、所描述的景象、所传递的语言……她一下子就懂了!那里有西部大森林的幽静、脆美的鸟啼、黎明的雾、枞果的清香、露珠的颤动、溪水的流唱、松软的草地、云雀疾掠树叶的声音,还有一个拾枞果小女孩颤颤的身影……她被深深感动了,隐约想起了什么。
十年前,她还只是个满头金发的小丫头。秋日的一天,她挎着一只小篮子,在森林里采摘枞果和野花。一条幽静的小路上,她突然看见一个穿风衣的陌生人在散步,看样子是从城里来的,他看见她便笑了……他们成了好朋友,陌生人非常喜欢她,给她讲故事,帮她摘枞果,采野花,做游戏……最后,陌生人一直把她送回家。就要分手了,她恋恋不舍地望着他:我还能再见到您吗?陌生人也有些惆怅,似乎在想心事,未了,他突然神秘一笑:“谢谢你,美丽的孩子,谢谢你给了我快乐和灵感,我也要送你一一件礼物──不,不是现在,大约要十年以后……!”
达格妮迷惘又用力地点点头,时光荏苒,森林里的枞果熟红了一个又一个秋季,那位陌生人没有再来……她想,或许人家早就把这事给忘了吧。
此刻,达格妮什么都明白了。那曾与自己共度一个美好秋日的,就是眼前音乐会的主人:尊敬的爱德华·格里格先生。音乐降落时,少女泪流满面,她竭力克制住哽咽,弯下身子,把脸颊埋在双手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演出结束了,达格妮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她像一只羞红的小鸟,朝着海滩跑去,似乎只有大海的胸怀,才能接纳自己内心的澎湃。在海边,在六月的白夜,她大声地笑了……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如此评价道:“有过这样笑声的人是不会丢失生命的!”
最初读到这个故事,我立即被它的美强烈地摄住了。被大自然的美,童年的美,少女的美……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孩子的灵魂将产生多么深远而奇特的影响啊!少女的明亮笑声中包含了多么巨大的憧憬,多少对生命的信心、感激和热爱……谁也不会怀疑,这个幸运的少女会一生正直、勇敢、善良、诚实……她会用一生的努力来报答这份礼物,她要对得起它!她决不会堕落,决不会庸俗,决不会市侩和丑陋……她会用一生来追求美,她会在很久以后的某个夜晚,深情地将这个故事讲给子孙们听,她会在弥留之际,在同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要求再听一遍那支曲子……
她的后代也将像她一样热爱这支曲子。和她一样,他们是不会丢失生命的。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这是我所知道的、由艺术送出的最灿烂最浪漫的花篮,最贵重的成年礼!而达格妮,也是世界上最幸福和幸运的少女。
最美好的时刻[116]
【美】格拉迪·贝尔
人,在他的一生中有一段最美好的时刻。
记得我的这一时刻出现在八岁那一年。那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我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屋子里洒满了月光,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温暖的空气里充满了梨花和忍冬树丛发出的清香。
我下了床,踮着脚轻轻地走出屋子,随手关上了门,母亲正坐在门廊的石阶上,她抬起头,看见了我,笑了笑,一只手拉我挨着她坐下,另一只手就势把我揽在怀里。整个乡村万籁俱寂,临近的屋子都熄了灯,月光是那么明亮。远处,大约一英里外的那片树林,黑压压地呈现在眼前。那只看门狗在草坪上向我们跑来,舒服地躺在我们脚下,伸展了一下身子,把头枕在母亲外衣的下襟。我们就这样待了很久,谁都不出声。
然而,在那片黑压压的树林里却并不那么宁静──野兔子和小松鼠、负鼠和金花鼠,它们都在那儿奔跳、欢笑;还有那田野里,那花园的荫影处,花草树木都在悄悄地生长。
那些红的桃花,白的梨花,很快就会飘散零落,留下的将是初结的果实;那些野李子树也会长出滚圆的、像一盏盏灯笼似的野李子,野李子又酸又甜,都是因为太阳烤炙的,风雨吹打的;还有那青青的瓜藤,绽开着南瓜似的花朵,花朵里满是蜜糖,等待着早晨蜜蜂的来临,但是过不了多久,你看见的将是一条条甜瓜,而不再是这些花朵了。啊,在这无边无际的宁静中,生命──这种神秘的东西,它既摸不着,也听不见。只有大自然那无所不能,温柔可爱的手在抚弄着它──正在活动着,它在生长,它在壮大。
一个八岁的孩子当然不会想得那么多,也许他还不知道自己正沉浸在这无边无际的宁静中。不过,当他看见一颗星星挂在雪松的树梢上时,他也被迷住了;当他听见一只模仿鸟在月光下婉转啼鸣时,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当他的手触到母亲的手臂时,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安全、那么舒坦。
生命在活动,地球在旋转,江河在奔流。这一切对他来说也许是莫名其妙的事情,也许已经使他模糊地意识到:这就是生命,这就是最美好的时刻。
人,诗意地栖居[117]
“有地上之山水,有画中之山水,有梦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画上者妙在笔墨淋漓,梦中者妙在景象变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当你凝视那静默的山,那温柔的水,当你把那山水灵气,雨露晨光,风丝云影温柔地握在掌中,纳入胸怀,融入梦中,当你在那一刻突然驻足,聆听阳光的声音,聆听树木生长的声音,聆听风抚过花瓣、云掠过碧天的声音,在那一刻,你拥有了诗的心境,大自然赋予了你诗意的感动,在那一刻,你的灵魂深处正静静地流淌着真正的欢乐。
在大自然面前,人怎么能不谦卑,能不承认自己的渺小?
大地上的风景是最伟大的诗,能让人醉,让人痴,让人滤净凡尘,心清如水,让人重新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重新变回一个赤诚的婴孩。
大地上的风景怎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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