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自以为梦见自己掉发很厉害很厉害,只是人家不会去在那种伤天害理谋财害命的事情上打挣钱的主意

我是属于那种不会主动和人打招呼,但是只要聊开了,话也不算少的人。因为自己的性格,别人常在背后议论我。_百度知道
我是属于那种不会主动和人打招呼,但是只要聊开了,话也不算少的人。因为自己的性格,别人常在背后议论我。
有的人甚至怀疑我得了自闭症,我该怎么办,这样的性格有什么弊端?需要改吗,怎么改?
我有更好的答案
呵呵,这没什么,我也是这样的,不知道你现在多大了,这是可以改变的。和你不熟的人会觉得你不好亲近,性格有问题,但是和你熟的就知道其实你还蛮多话的。这性格的弊端的就是交友比较被动了,以后在职场上也比较不能受到领导关注,其实有时只要自己先跨出一步和别人聊聊天,你就能感受到那种乐趣了,啊~~·原来自己也可以是健谈的。至于别人在背后议论你,这就是人家的事了,别人的嘴巴你可管不住呀,如果你不想听到这样的话,那你就做出一点点改变就可以了。
我刚踏入职场,如你所言领导真的不太喜欢我,还有些男同事老爱开我的玩笑,他们最喜欢开点带颜色的笑话,我最讨厌了,自己甚至还会觉得他们很低俗,不愿意与他们亲近,我是不是快要在职场混不下去了?
所谓生在江湖身不由已,在职场上碰到这样的人太正常了,可以说社会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当你觉得他们的话题你不喜欢听,甚至是排斥,也不要把情绪摆在脸上,这样做人很容易吃亏的,如果他们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人你大可以不听他们的聊天做自己的事,或者自己挑起一个新话题,让他们听你说。其实和人家说说话也不是要真的和他亲近,只是避免让人家觉得自己排斥在外。有时候吧,不要想太多,不要把自己放在太高的位置上,尽量看到别人好的方面,多找找别人和自己的共同点,都是在职场混的能理解你的心情,绝对混得下去,我的情况没比你好多少,但是我就不会想很多,纠结个不停,还有对自己的要求也不要太高了,都是平凡人。
采纳率:33%
这个正常啊,不是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外向,但也不是每个内向的人都内向到不会和人交流。你需要改变的只是尝试着主动和人打招呼,因为你不和人打招呼别人会以为你很傲慢,看不起别人,其实需要改变的只是一点而已。
每当和人打招呼时我就会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要说点什么,能教教我吗
很简单,吃了吗?最近干嘛了?忙不?其实大家聊天无所谓聊什么,你说的话对方也不会太在意,对方说的话你也不要太上心。和人浅层次的交际,也就是很平常的事情。不要太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可能你就会更放松一点,其实一些不是你在乎的人和在乎你的人,他们对你的看法并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所以也不要太敏感,太在乎这些东西。有句话叫不解释,也就是对陌生人没必要什么都想给别人说明白,怕别人误会,如果是这样自己就活的太累了。
我以前也是这样,不熟的人就直接低头掠过。其实很简单啊,不想说话就微笑好了,或者再挥挥手,再问问:“吃饭了吗?”“去哪?”“就你一个人吗?经常跟你一起的人去哪了?”我就是靠这几句话活的。我们不是自闭。我只是喜欢一个人时候的感觉,虽然有时候会觉得寂寞,但是更多的时候还是愿意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这种性格不好在社会立足,迟早要改掉的。不用急,等到踏入社会,自然就会改了。不过我是觉得年轻的时候还是多保留自己的本性好点~纯属个人意见啊,参考用~~
我觉得很好啊,不跟你说话的人说明他们并不是很在意你,你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你可以无视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聊得开的人,说明他们有点在意你,至少你和他们不是陌生人,你只要在乎他们对你的看法就行。。。。(我也是这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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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时光的川流上
寂与寞形影相顾
谁与你不离不弃
我们多少做过一点荒唐事,在光怪陆离的世界里迷路过一两次
绕过一道道圈子,有过碰壁与迷失,终于找到此心所在的位置
多年后回想
是否也有那么一个人曾经像灯塔,像高山,立在理想的顶端吸引起初的小女孩一步步向他靠近
那时的隐秘仰慕,暧昧情愫,即使已经转身走远,也永远不能忘记
——这故事里,是否有你曾经的影子?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近水楼台
主角:安澜 ┃ 配角:穆彦,程奕,纪远尧,方云晓,孟绮 ┃ 其它:职场,办公室恋情
  在寂与寞的川流上
  作者:寐语者
  第一章
  男人的手慢慢抚过肩膀,滑下背脊,温暖掌心摩挲肌肤,异样的惬意。
  手的主人有紧实光洁的皮肤,阳刚的身躯压下来,突如其来的重量令胸口窒闷……眩晕里,终于朦朦胧胧看清他的脸,仿佛是……
  “穆彦!”
  我骇然睁大眼睛,张开嘴深呼吸,做了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
  窄窄一道光钻过窗帘缝隙,映在天花板上,楼下汽车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传来,天已经亮了。
  我坐起来,魂不守舍,三魂七魄有一半儿还丢在梦里。
  梦里温存缠绵的对象,居然是穆彦,本该活色生香的一场绮梦,硬生生拗成了噩梦。
  六月天气已经热起来,我出了一身汗,昏沉沉走进浴室冲凉。
  单身独居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裹条浴巾甚至什么也不裹地在家里晃来晃去。
  一边往脸上涂抹一层又一层的护肤品,我走到沙发边,伸脚推了推睡得四爪朝天的一只虎斑猫,在它柔滑皮毛上揩干脚底水珠。
  “威震天,起床。”
  威震天伸腰打个呵欠,继续睡。
  打开冰箱发现周五买的面包已经硬得不能吃,自从方云晓那个重色轻友的女人抛下我,和男友搬出去同居之后,这屋里就已经很久没出现冒热气的早餐了。
  威震天听见开冰箱门的声音,终于踱过来,哼哼着提醒它的饭点儿到了。
  伺候好它老人家,我匆匆忙忙出门。
  要命的星期一,雨下得淅淅沥沥,等了很久才抢到出租车,一路心急火燎赶到公司楼下,顾不得什么OL形象,我跳下车拔足飞奔。
  刚跑上台阶,身后唰一声,积水几乎溅到身上。
  黑色A8不声不响停稳,副驾上下来一个美女,从头到脚精致甜美,像个芭比。
  “安澜,早!”她对我甜甜一笑。
  “早啊,孟绮。”我也灿笑。
  我们肩并肩走向电梯,亲切得就像从前还是好朋友时一样。
  电梯从负二层升上来,里边已站了不少人。
  人堆里,一眼就看见了穆彦。
  孟绮和他说早安,他有风度地点了下头,笑容仅限于礼节,目光掠过我,没有停留。
  我站到他对面,背贴冰凉的电梯壁,一言不发。
  电梯徐徐上升,心脏随着楼层数字一下下跳动,昨夜梦境浮出,在这密闭狭窄的小空间里,无论看向哪里,眼角余光仍不可避免地扫到他,扫到他光亮如镜的鞋尖、方形镶嵌袖扣,领带上交织的斜纹。
  电梯一路升上去,逐层有人下,过30层后只剩三个人。
  我感觉到被注视的压迫感,抬起头,恰与穆彦视线相撞。
  他在看我。
  心里格的一下,我想着,这时候出于下级对上级的礼貌,应该笑一下的。
  但一个微笑还未匆促展开,他已经先开口,“安澜,例会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嗯……好的。”
  不单我错愕,孟绮也转头露出诧异表情。
  穆彦却笑了笑,显然今天心情不错,否则很难一大早就在他脸上看见笑容。
  不笑的时候,他有张线条锐利的脸,锋芒咄咄的眼神容易让人忽略这张脸本身的好看。只有笑起来时,比如现在,灯光将他眼窝的阴影延伸到浓密睫毛,眼睛弧度优美,光彩照人。
  电梯停在了35层。
  我忙迈出去,下雨天进进出出的人将电梯口踩得湿答答的,细高跟鞋一下子踩滑……我没得选择,仓促间抓住身旁的穆彦,重心不稳地一晃,几乎靠在了他身上。
  穆彦一言不发地扶住我,伸手挡住电梯门,待我踉跄站稳才放开。
  “小心点。”孟绮的关切里带着微妙笑意。
  我低头道谢,心里困窘地知道,这一绊的狼狈不在于失礼,而是看上去太像有预谋,像是女下属勾引男上司早已用滥的招数。我不是故意,却依然心虚——那个梦,在他扶住我的一刹,像看不见的火星乱溅在身上。
  穆彦若无其事,甚至笑了笑。
  电梯门徐徐合上,他的笑脸在那条窄缝后隐去,倏忽间的笑容像一束阳光照进来,只晃了一晃,就消失在眼前。
  电梯载着里面两人继续上升,抵达公司大楼的顶层,36层。
  独占着整个36层做独立办公区的,是穆彦管理的庞大营销系统。
  看着亮起的数字36,我突然反应过来——对了,今天是星期一,总部的新任命应该就是今天发布。从营销总监升任副总经理,真是一个好消息,难怪他心情不错。
  好险,今天差一分钟就迟到。
  进入行政部办公区,还没落座,就撞见最不想撞见的人——我的顶头上司苏雯。
  苏雯一向讨厌迟到,更讨厌打擦边球,有时她会一早守在前台,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我们赶着最后一两分钟冲进来,当时间一到,她就露出笑容,满意地清点迟到名单。
  看着她走过来,我有点不自在,低头装作忙碌。
  她在我桌旁驻足,语声平板地说,“九点的经理例会要提前,我们部门例会推迟到十点,你通知其他人,上午不要安排外出。”
  “知道了。”我点点头,抬眼看见她背影匆匆,有点不同寻常的紧绷。
  每周一的经理例会都是九点,雷打不动,今天却说提前就提前。
  我忙叫行政助理把第一会议室准备好,刚开了电脑,连喝口水的工夫也没有,一会儿前台说门禁系统有问题,一会儿网管又反馈故障……大早上就连轴转,转得我心烦意乱。
  从网管那里回来,路过第一会议室,看见主持会议的是另一位副总,没有见到老大纪远尧的身影,好像也没看见穆彦和营销部门的人。我有点诧异,走过走廊,尽头一扇门推开,总经理秘书叶静从那间小会议室来出来,对我招了招手,“小安,快给这里拿只杯子来。”
  我一愣,想问什么杯子,叶静已匆忙折回门内。
  那是总经理办公室旁边的专用小会议室,其他会议室都是一色的全透明玻璃墙,只有纪总专用的这间除外。既然叶静在那里,显然纪总也在。我一头雾水,琢磨着今天的反常,到茶水间找了个纸杯,敲了敲小会议的门。
  门一开,就听见低哑的咳嗽声。
  是纪远尧在咳嗽。
  叶静接过杯子,匆忙倒进一包药粉样的东西,到饮水机那盛热水。
  我飞快瞥了一眼,看见屋里除了纪总,还坐着穆彦和企划、市场、销售部门的三个经理。
  穆彦背对门口,一动不动,其他人也面无表情。
  纪总低着头,握拳挡在唇边,还在咳嗽。
  看他咳成那个样子,我犹豫了下,小声问,“您需要润喉糖吗,我那里有罗汉果糖。”
  穆彦回头,目光从我脸上扫过,异样冷峻。
  纪远尧又咳了两下,温言回答,“不用,谢谢。”
  他脸色苍白黯淡,脸颊清削,嘴唇没有血色,显得薄削如纸裁,整个人像是疲惫得随时会倒下。只有银色细边眼镜后的一双狭长眼睛仍然熠熠,仍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压迫感,让我不敢久盯着他看。
  就算匆匆一瞥,也看得出,这是一个病得不轻的人。
  我一时愣在门口。
  隐约听说过纪总这段时间身体不是太好,却没想到病得这样厉害,很难相信平日那么有力量的一个人,那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会突然间如此憔悴。
  他从叶静手里接过杯子,喝下褐色的药水,眉头皱了一下。
  叶静将责备目光投向我,我猛地意识到,这个时候早该退出去了,杵在门口实在不知趣。
  离开会议室,回到座位,我越想越不安,似乎处处都透着古怪。
  电脑屏幕上有个邮件窗口弹出,提示有条总部发出的人事通知。
  我心不在焉地点开,扫了一眼,猛然从椅子里坐直起来。
  醒目的黑体字撞进眼里,语句简单,含义清晰。
  我却看懵了,第一反应想着是不是消息发错,给别处分公司的通知误传到这里。
  ——“任命程奕为副总经理,全面主持营销系统工作。”
  前前后后写什么套话,我没看进去,只盯着电脑屏幕上陌生的两个字,目不转睛。
  谁是程奕?
  怎么会是程奕?
  难道不是穆彦吗?
  三个月前,分管营销的副总经理调离,职位空缺出来,大家都很有数,这是高层在给少壮派腾出位置。公司太需要像纪远尧、穆彦这样的人,需要依靠他们的强悍进击手段,将这些年保守策略下进退两难的局面打破,将这巨兽一样的公司从泥潭里拖出来,驱使它抖擞振奋,摆脱束缚在身上的层层泥浆。
  不到28岁的穆彦,毫无疑问将是接任副总的最佳人选。
  论资历,他是和纪远尧一起筹建这分公司的元老;论才干,他在公司内部和业界都享有同样赞誉,挖他跳槽的猎头公司前仆后继;论实力,他虽然还在营销总监的位置上,却早已拥有副总经理的实际权限。
  谁能想到,总部在这个时候,来了这么一条人事任命。
  程奕,一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名字,一个毫无来由的陌生人,就这么从天而降。
  这对公司意味着什么,谁也猜不到。
  这对穆彦而言呢,我不敢猜。
  屏幕上的黑体字也许是盯久了,渐渐刺目。
  关了邮件窗口,我手里无意识地抓着鼠标,一下下点着,想着早上穆彦的表情,显然并未提前知道这个消息,连他这当事人也瞒得密不透风。
  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
  无来由感到一股寒冷从脚底爬起,我茫然端起杯子,却忘了还没倒上咖啡,嘴里什么都没喝到,偏偏涌起一股涩味。
  第一会议室没多久就散了会,苏雯回来时,依然步履匆匆,显得有些过于刻意的平静。
  我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要开始部门例会了,不知苏雯会怎样向我们传达这个消息。
  喉咙里干涩得厉害,我拿起杯子,刚从座位起身,抬头却看见穆彦。
  他一个人从纪总的会议室出来,穿过走廊,朝中央办公大厅的旋梯走去。
  他的步伐沉稳,身姿风度一如既往的无暇可击。
  不仅我在看他,办公大厅里每个人,也许都在玩味着他的背影。
  例会开得很安静,和往常一样刻板安静的表面下,弥漫着刺探的味道。
  大家都在看苏雯的脸色,猜她会不会透露一点消息,或者表露什么立场。
  但苏雯从头到尾没有提起这件事,临到散会,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新调任的程总今天下午的航班到。安澜,你来安排酒店和晚上接风的饭局,把程总的办公室也尽快准备好。”
  我怔了下,“那接机呢,是我们去接,还是让……”
  “你去吧,营销那边去不去人,你问穆总。”苏雯若无其事道,“我就去不了了,下午和纪总有个会。”
  她这么干脆地缩了头,我也就无言以对。
  关于程奕是何许人也,苏雯只字未提,或许她自己也是如坠迷雾。
  会后,我找到总部人力资源中心,那边能给我的只有程奕的手机号码,除此什么资料都是“对不起,暂时没有”,连张照片也没有,真是史无前例的咄咄怪事。
  从天而降的程奕,到底是什么火星来客,神秘成这样。
  我将电话号码记在通讯簿里,在姓名一栏写下“程奕”二字,无需理由地对这个名字产生了排斥感——不管是何方神圣,这空降之后等待他的日子,也许不会好过。
  在这里,穆彦按职位排不到前三把交椅,但即使副总也要让他三分。
  他一手建立的营销团队是公司的王牌,在那支特殊的团队中,他说一不二。
  如果不是他太年轻,也许早该坐上副总的位置,毕竟是他和纪远尧一起打下的这片江山。
  最初他们两条“拓荒牛”被遣来这里,并不被人看好,如今风水轮流转,这个分公司已是集团旗下光彩最盛的一支劲旅,业绩将近半个内地市场都远远超过。
  穆彦和纪远尧,一个攻城掠地,一个运筹帷幄;一个锋芒毕露,一个长袖善舞,在我们看来,这两人是上下级,更像是兄弟般的关系。穆彦是纪远尧最重要的一条膀臂,现在总部毫无预兆就要将这臂膀切下,装上一条来历不明的新胳臂,这会带来什么后果?
  下了一早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阳光从云层穿透出来,照着落地玻璃窗上的水珠,闪闪发亮。
  从35层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水泥丛林高低错落地刺向天空,蜿蜒的道路像一条条河流将城市划成一个个孤岛,无数的人,无数的车,在其中川流不息,从一个孤岛涌向另一个孤岛。
  我向下俯视,感到目眩,脚下这座钢筋构成的摩天堡垒,似乎并不坚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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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会后我去了36层,整个办公区除了格外平静,和往日没什么不一样。
  营销系统的三个部门井然有序,每个人都埋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忙碌,迎面过来的人照常一脸灿笑。这里的氛围,和35层是截然不同的——保持专业态度,不将个人情绪带入工作,是穆彦对每个下属的基本要求。尽管人人都很清楚,即将有一场大风浪袭来,但这依然是一艘平稳坚固的舰只,不为所动地向前航行。
  穆彦的办公室空着,不知人去了哪里,看来已忘了早上叫我来找他的事。
  穆彦的助理却拉住我,抱怨行政部这边一些不着痛痒的琐事。
  我随口敷衍,站在助理的办公桌旁,隔一道玻璃墙和巴西乔木排成的绿植屏风,看向后面的营销总监办公室,看见百叶窗拉起来一半,空落落的转椅朝向一侧,桌面堆积如山,将那个小相框挤到桌子边沿。
  助理的小小格子间,是个舒服的角落,能照见上午的阳光,能俯瞰窗外的夜色。
  这曾是我的第一张办公桌。
  一年多前,就在一墙之隔的办公室里,我接受穆彦的面试。
  那时候的穆彦,比现在还要锐气凌人。
  我应聘的是企划专员,虽然是应届毕业生,凭着学业成绩和在4A广告公司的实习经历却让人事部门开了绿灯,一路笔试、面试都很顺利。
  到了最后一关,却受到出乎意料的刁难。
  穆彦毫不掩饰对新人的看低,直言说,他不喜欢经验为零的应届毕业生,要想进入他的营销团队,得从最基础的助理到第一线的销售,一步步做起。
  别人以为我是向往这公司金光闪闪的名头,宁肯放弃自己的专业,宁肯起点低,也非要削尖脑袋挤进去。但我自己知道,很大程度是因为赌了一口气。
  那时穆彦对我的成绩和实习资历,给了四个字的评价:纸上谈兵。
  我接受了这份工作,开始做穆彦的助理。
  一做就是半年,既是秘书也是打杂,七零八落的杂事做了一筐。
  他加班到凌晨三四点,我也跟着加班到三四点;他半年不休假,我也彻底失去周末。
  日志簿每天总是记得密密麻麻,办公桌上层层叠叠的即时贴,手机24小时开机,不是工作狂也被硬逼成工作狂,那时每天上班像打了鸡血,连续一周加班到半夜也毫无怨言。
  想起曾经伏在这张办公桌上一闪神就睡着,不觉失笑。
  在这里的工作持续了半年,我被穆彦不置可否地调去销售部。
  那是最挣扎的半年,从一开始信心满满,风生水起,到后来的狼狈不堪,几次动了辞职的念头,只为一股不肯认输的犟气坚持下来,最终还是自己承认了选择这条职业道路的错误。
  原本是要辞职的,穆彦却给了我一个调去行政部的选择。
  究竟是为什么下不了离开的决心,为什么愿意调去做毫无兴趣的行政工作,我已经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想,总之是留在了公司,做着平平常常的工作,一丝不苟,按部就班,半年后小小的升了一级做行政主管。而我从前的竞争对手孟绮,就快要升到销售部副经理了。
  方云晓安慰我说,你这是稳打稳扎,一步步走自己的路。
  但我明白,这只是安慰失败者的一种阿Q胜利法。
  中午约了方云晓,在公司对面楼下的云南菜餐馆吃饭。
  方云晓一来就迫不及待和我分享甜蜜新鲜的同居生活,blabla讲个不停。
  我闷头扒一份菠萝鸡肉饭,抬头喝水,隔着玻璃看见一个穿白衬衣的修长人影走过,是穆彦吗……我勺子里的菠萝饭粒掉在桌上,目光追逐过去,才发现看错了。
  阳光下那个男子很像他,也有长腿宽肩,但不及他挺拔潇洒。
  方云晓敲桌子,“走什么神?”
  我咽下一口冰红茶,“没什么,看错人了。”
  方云晓皱眉,“你今天一直不在状态。”
  我叹口气,把总部空降天外飞仙的消息转播给她,她愣了两秒问,穆彦岂不是被摆了一道大大的乌龙?我点头,她立刻爆出幸灾乐祸的笑声,惹得邻座的人都看我们。
  方云晓乐不可支,“我早说了吧,别看姓穆的不可一世,总有一天跌得鼻青脸肿。”
  “早呢,谁鼻青脸肿还真不好说。”我闷闷吸了一大口冰茶。
  “还帮他说话,吃亏不长记性是吧,我就知道你色心不死、猪油蒙心……”
  “说什么呢!”我恼羞成怒。
  她被我吼了回去。
  “工作归工作,谁像你一天到晚爱情至上。”我义正辞严驳斥她。
  方云晓不搭话,勾下头去吸冰茶。
  我不再提穆彦,不指望从她这里得到任何共鸣。
  闷闷吃完了饭,在餐厅门口分手,方云晓终于还是问了句,“你还喜欢那个穆彦?”
  “没有。”我矢口否认。
  方云晓斜着眼睛看我。
  我把墨镜扣在脸上,望了望天,“放心,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栽第二次跟头。”
  离上班还有点时间,我端着杯子去茶水间,碰见人事部那几个正聚在茶几旁低声说着什么,看见我进来,同时缄口,若无其事地冲我笑。
  我也笑笑,随口搭讪几句,倒好咖啡离开。
  这群女人真八卦。
  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做过穆彦的助理,是从营销部出来的人,脸上就像打上了穆氏徽记,可笑的是,人家却压根没把我当成他团队的一员。
  回到电脑前,我一边灌咖啡提神,一边上网看娱乐八卦,看来看去,心不在焉,天涯上一帮粉丝为了某女星是不是小三的问题还在吵架。
  我无聊地关了网页,决定去爬楼梯消食减肥。
  这栋楼是公司自有物业,35、36两层内部打通做办公区,大厅中央修了个设计感十足的钢架玻璃旋梯,原本的消防楼梯也就没人走了,正好午休时用来运动减肥。
  我下到30层,一口气爬了上来,累得够呛。
  还差一层,平时都只到35层,今天索性爬到顶吧。
  我默念着每上一级台阶能燃烧的卡路里,咬牙坚持。
  却不经意瞥见,两层楼道之间,通向天台的那扇门没有锁。
  这楼每两层之间都有个小天台,公司出于安全考虑,把35、36楼道间小天台的门锁上了。
  这门是什么时候被人打开的,连锁也不知去向。
  想到行政部职责所在,应该检查一下,我也没多想,随手就推开了门。
  明晃晃的阳光扑面而来,我下意识眯起眼睛,在光晕里看见了穆彦。
  这个人难道无处不在吗。
  我愣在那里,不知要不要出声叫他。
  他完全没觉察有人推开了门,一个人靠在天台栏杆后,动也不动地站着。
  正午阳光照着那雪白衬衣,白得出奇耀眼。
  他靠着栏杆,手里夹了支烟,面朝天台外漂浮着薄薄云絮的灰蓝天空,低头看着远近起伏的水泥森林,头发被风吹得扬起几丝。
  栏杆旁有一只咖啡杯,烟灰就漫不经心弹在杯子里。
  烟只燃了一半,烟灰长长还未坠下,很久都没有吸一口。
  以往极少见他抽烟,在我印象里,他反感别人抽烟。
  眼前这背影,给我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不知会被人发现,才能如此无所顾忌,把落寞无遮无挡地暴露在身后。也许这天台,是他自以为的隐秘角落。
  早上电梯里遇见,他还神采飞扬,几个小时后的背影,却如此寥落孤单。
  我呆呆看了他许久,带上门,轻手轻脚下楼。
  回到办公桌前,心里怦怦乱跳,自觉偷窥到天大的秘密。
  眼前仿佛还停留着一片白,他的衬衣映着阳光,那一片白,熠熠灼人。
  我不懂。
  分明一切无可挑剔,营销部门业绩骄人,从未听说高层对穆彦有任何不满……为什么会发生毫无理由的打压?是因为穆彦做错了什么,还是高层另有深意?
  以他的桀骜,会不会一怒辞职,离开公司?
  想到这个可能,心里一阵没头没脑的慌。
  不知是疲倦还是怎么,一下午做事总不能集中精神,不知不觉忙到三点,桌上内线不停地响,我莫名烦躁,接起电话声气也好不到哪里去,“喂?”
  那边静了一下,传来平稳语声,“我是穆彦。”
  我不由“啊”的一声。
  他敏感反问,“怎么?”
  “哦,我……上午例会后来过你办公室,你出去了。”我尴尬地遮掩过去。
  他嗯了声,没说上午找我什么事,却问起晚上接待程奕的安排。我告诉他酒店和接机都安排好了,在酒店的湘菜酒楼里预留了包厢,具体哪些人参与饭局,看他的意思。
  电话里,穆彦似乎笑了下,这种漫不经心的笑声,我再熟悉不过。
  “既然是接风,该到的都要到,下午我和你一起去机场接人。”
  “你亲自去?”我脱口而出,问得很蠢,舌头又比大脑反应快半拍。
  “这就亲自了,我吃饭要不要亲自?”他揶揄我,语声如常,俨然毫无芥蒂。
  (下)
  去接程奕时,穆彦自己开车,没要行政部派车。
  上一次坐在他的副驾,还是一年前了。
  坐在车里,我在想,我需要多厚的脸皮才能抵御记忆的难堪。
  他倒安静无话,专注开车,就这么相安无事开出市区,开上机场高速。
  我松了口气,闭起眼睛假装睡觉。
  车却停了。
  今天很不走运,高速路上塞起长长一条车龙,估计前面有突发交通状况。
  我算算时间,离程奕的航班抵达还有40多分钟,高速路一旦封上,说不准几时能通,我们堵在这里动弹不得,就算让公司马上派车从外环高速绕去机场,也要一个多小时。
  恐怕程某人今天真的要被晾在机场了。
  我打电话给苏雯,她也毫无办法,在电话里冲我发火,怪我不提早出发。
  我不吱声地听她数落,目光无意识瞟向穆彦,见他一手搭着方向盘,一手支着车窗,歪头从后视镜里看我,唇角勾着,像是在笑。
  我心里一跳,忙把目光错开,拿着电话却不知道苏雯在讲些什么,眼前都是他的笑。
  好容易等苏雯挂了线,我叹口气,遇上高速路大塞车,也只能先发条短信给程奕,以免他落地之后看不到人。
  “现在的工作还顺手吗?”穆彦突然不咸不淡问了这么一句。
  我愣了下,“还好吧。”
  他看我一眼,“以前不是很烦跑腿打杂的事吗,现在不烦了?”
  我笑笑,“干一行,爱一行。”
  “是吗。”他淡淡反问。
  我不知说什么好,他也没出声,手指在方向盘上叩了叩。
  “早上您找我?”
  “嗯。”他顿了顿,像是在想怎么开口。
  我有古怪的预感,从后视镜里不安地看着他。
  “你是学设计的,为什么一开始就转行想做企划?”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才回答,“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心血来潮,那时候觉得新鲜,喜欢有挑战性的事……以前你问过我这问题吧。”
  他点点头,“现在还喜欢吗?”
  我哑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转过头看我,“把你调去行政部,是不是一直觉得委屈?”
  “怎么会呢。”我不假思索地否认。
  他笑了,“以前没这么口是心非,现在学精了。”
  这语气让我气恼,听起来那么高高在上,好像只有他的营销部门高人一等。
  我硬声回答,“没觉得委屈,都是工作,又没有高下之分。”
  他皱眉,“我的意思是,你的才能可以发挥得更好。”
  听到“才能“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我要回味一下,才能确定不是讽刺。
  尽管如此,我还是装傻,“您对我的工作有不满意吗?”
  “没有。”他看着前方,平淡地说,“我想调你回企划部。”
  我僵在座位上。
  他将车窗滑下,傍晚的风,已经褪了热,CD里放着一支懒洋洋的曲子,低哑女声哼唱着琐碎缠绵的歌。歌声一直唱着,车里却陡然静了,他在等我开口,我却像喉咙里被人塞了一只酸甜苦涩滋味齐全的果子。
  起初我一心想去企划部的时候,他说我没有资格。
  为此我安安分分做了半年的助理,半年的销售,最后灰头土脸地放弃,在行政岗位上又熬了半年,当我终于适应过来,打算将这份平稳细碎的工作认真做下去时,他却突然要将我调回企划部。
  这是怎样一个玩笑。
  以前是他说,没有整体观、个性清高的人不适合待在他的团队,像我这种性格,最好及早转行。那些话我还清楚记得,现在想起来,不是不忿然。
  当我在销售部最不如意的时候,处处被孟绮打压,吃了暗亏也无处申诉,一行自有一行的游戏规则,穆彦对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却毫无公道之心。
  他喜欢看这样的弱肉强食,只有强者才有资格跟随他的脚步,这就是他的生存逻辑。
  当我提出辞职时,他不理会我提出的种种不公平,却把一切归咎于我的性格问题。
  “为什么?”我转头看他,“你曾经说过,我的性格不适合。”
  “以前满身的毛病,现在磨掉一圈,好多了。”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若是以前的脾气,一定当场被激得根根刺倒竖起来。
  现在我最大的尖刺只剩下沉默,习惯于用沉默表达反对,而不再是冲动无用的言辞。
  穆彦并不在乎我是否回答,悠然看着车窗外,夕阳把他睫毛的阴影投下,加深了眼周轮廓,“安澜,你很清楚自己的才能在哪里可以得到发挥。”
  他的语声变得柔和,这柔和却比咄咄逼人更能拆掉我的防御——我可以克制怒气,却克制不了委屈,这委屈在心里已积压得太久。
  一直隐忍于心的话,我终于说了出来,“从一进入公司,我就没有自己选择的立场,总被调来调去,刚刚适应一个地方又要调走……这不公平。”
  话说出去了,覆水难收,我等着他生气,等着接受后果。
  却什么也没等到。
  穆彦支起手肘,斜靠车窗,看着前方长长车龙,只是沉默。
  过了好一阵,他摇头笑,像在对我说,又像自言自语,“我不能给你完全公平的环境,因为我也没有。”
  想起程奕,我心里一揪,顿时无言以对,后悔说了那句话。
  车龙开始慢慢往前移,他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平静地说,“我想要一个有执行力、有才能,尤其可以信任的人,你是合适的人选。希望你能回来,安澜。”
  信任,这两个字像振翅盘旋的美丽蜂鸟,在我耳边嗡嗡飞舞。
  手机滴嘟一声,有短信进来。
  是程奕,他回复了,“已到达,在C出口等候。”
  句号后面是个两点一弯的笑脸符号。
  第三章
  路上足足堵了一个半小时,赶到机场天都黑尽了。
  我跟着穆彦走进大厅,一边拨程奕的手机,响了好多声才接通,那边听上去像刚睡醒,带点懵懂的平常男声。我说我们到了,问他在那儿,他却反问我的位置。我看了看四周,刚描述两句,就听他问,“你是不是长头发,穿白色衬衣、格子裙、蓝色高跟鞋……”
  “是,是我,程总您在哪儿?”
  “Hi,我是程奕!”
  背后突然冒出的声音吓我一大跳。
  转身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皮肤晒成铜色,穿黑色运动衫,扣棒球帽,拖着巨大行李箱的男人站在我跟前,一笑露出灿亮整齐的白牙,“刚才坐着睡着了,没听见电话,对不起。”
  我还没有从错愕里回过神,穆彦已微笑伸出手给程奕,报上自己的名字。
  两人热情得像是失散多年的手足重逢。
  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横过我眼前,一黑一白,黑的是程奕,白的是穆彦。
  穆彦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袖口一丝不苟。
  程奕的手……陡然让我想起大学里刚刚打完篮球的哥们儿总用脏爪子嘻嘻哈哈拍我。
  我愣愣看着这两个人,竟忘了向新副总做自我介绍,还是穆彦将我的名字告诉了程奕。
  程奕笑嘻嘻把大手伸给我,用力一握。
  到车上,程奕径自坐到副驾,让我坐后面。
  两个男人一路谈笑风生,话题从今天天气、沿途所见、近期球赛、航空公司的机上服务……一直聊到哪家航空公司的空姐形象气质最好。
  听得我啼笑皆非,从来不知道穆彦还有这么,这么难以形容的一面。
  我在后面默不作声,努力把自己变成块背景板。
  “公司的女职员都像安小姐这么文静吗?”程奕出其不意冒出这么一句。
  穆彦静了一下,大笑起来。
  我很无奈,“程总……你们的话题,我没有发言权。”
  “为什么?”他大幅度转过身来。
  “我没怎么注意空姐,只注意哪家提供的机上零食好吃一点。”
  “都很难吃。”穆彦笑着接话,“你还是自备零食比较好。”
  “哦,对,我有这个。”程奕像被这话提醒了,竟从包里翻出一包巧克力豆,很开心地递给我,好像在哄小朋友。
  我只能接过来,还得跟他说谢谢。
  湘菜餐厅的包厢里,所有人都在挨着饿等候。
  营销部门几个经理主管都来了,孟绮也在,苏雯也出乎意料地来了。
  穆彦在前,替程奕推开门,程奕却没有迈步。
  两人在门口停步对视,也只一两秒,程奕把我让到前面,笑着一伸手,“Lady First.”
  他说着摘下棒球帽,露出剪得短而精干的头发。
  灯光下我才仔细看了看他的样子,单眼皮,上扬眉毛,轮廓鲜明,很明显的南方人特征,虽然刚下飞机有点疲倦,还是显得活力充沛——只是皮肤实在太黑了,一般人里少见这种亮铜似的肤色,并不像出身农家劳作晒出的黑,方云晓男友就是那样,但程奕显然阳光得多。
  这人,如果不是黑得让人忽略了眉目五官,其实还算得上英俊。
  一屋子的人个个衣冠鲜亮,唯独程奕这一身打扮,让进来上菜的服务生都多看了两眼。他自己笑着说,“我以为下了飞机就直奔酒店,早知道要见这么多美女,就先做个美白面膜。”
  大家都笑。
  穆彦扯下领带,闲闲挽起袖口,招呼大家随意。
  有了他这声招呼,在座的男同事才纷纷摘下领带,有说有笑。
  营销这群人私下里玩起来是有名的OPEN,要多疯狂就能有多疯狂,穆彦也绝对是个能玩的人,但只要他没说话,就没人放肆。
  苏雯不只一次试着从我这里了解,穆彦带领他的团队究竟有什么法门。以他锋芒毕露的个性,年纪又轻,凭什么把这群自视甚高的人镇得服服帖帖。
  没有在他的团队中待过的人,很难理解这不合逻辑的现象。
  席间谈笑风生,营销部里个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一杯接一杯的酒,直把程奕喝得应接不暇,眼看脸色黑里透红,上了几分醉意。孟绮和苏雯坐在他左右,跟他喝得最多,大概没想到程奕喝酒这么痛快,渐渐也有点喝高了。
  穆彦今天很低调,喝酒也少,我坐在他身边,心思不在吃喝上。
  酒到酣处,人趁酒兴,话就多了起来。
  孟绮不知对程奕说了什么,我还没听清,一桌人已哄然大笑起来。
  程奕居然低下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一个大男人像这样笑,实在好玩。
  大家笑成一片,我也乐不可支,穆彦靠了椅背,懒洋洋笑着,额角有一丝头发挂了下来。发觉我在看他,穆彦微微一笑,低声对我说,“都跟程总喝过了,你这样稳着不好。”
  他一句话点醒我,自顾出神,忘了这一茬,难怪老觉得苏雯在拿眼色看我。
  给上司敬酒是最最可厌的事,但有些场面话和敷衍事,走到哪儿也免不了。
  程奕正被市场部一个女主管劝着又喝了一杯,见我又端了杯子起身,顿时露出惊恐表情。
  “不行啊,穆彦你不能这样!”他已经跟老熟人似的直叫穆彦名字了,“这胭脂军团太厉害了,爱将一个接一个出马,看着我要阵亡了,也不伸个援手!”
  “胭脂军团?!”孟绮第一个嗔怪起来,一桌子女人纷纷不满这个名号。
  我端着杯子颇有些尴尬,她们是名副其实的胭脂军团,我却怎么能算……看了眼穆彦,他倒笑得心安理得,程奕也乖乖认了罚,主动给自己斟满酒,我便不好再说搅兴的话。
  “安澜可不是穆总的爱将,她是行政部主管,程总说错了,这杯罚不罚呢?”
  苏雯笑吟吟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把一桌人的视线都引过来,齐刷刷像聚光灯打在我身上。
  程奕望向我,显出诧异。
  在座的人都知道我是从营销部门离开的人,尤其孟绮,尤其销售部同事……我有些笑不出来,不知苏雯是什么意思。好在销售部经理康杰反应很快,举杯起身,爽快地说,“小安是从营销部出去的,也算半个爱将,这杯不能算数,要罚的话,我替程总领了。”
  穆彦靠着椅背,只是笑。
  喝得两颊绯红的苏雯却又把矛头转向我,“那就安澜一起罚。”
  我莫名其妙,不知她是真喝高了,还是平白拿我开心。
  既然上司发了话,也只得举起酒杯。
  正要喝,身旁穆彦却一伸手挡下我的杯子。
  “罚错人了吧?”他笑看着苏雯,“本来就是营销部给行政部培养了人才,我还正后悔,说不定哪天就把人要回来。”
  非但苏雯一愣,在座的人都静了一下,我成了目光中心的靶子。
  我也万想不到穆彦会在这种场合说出这句话。
  “放走了美女,穆彦,这是你工作失误!”程奕的笑谑,化解了我的尴尬,他大大咧咧朝苏雯端起杯子,“苏经理,这杯我得和你喝,你可抢走了我们的人才资源。”
  他这话,将我的颜面粉饰得如此之好,几乎令我自己也相信,我真是这么个香饽饽。
  事实如何呢,在座的人很清楚,但都附和着程奕,一个个笑得那么开怀。
  苏雯仰头干了杯,眼角余光从杯沿掠过我,看得我脊梁骨一冷。
  (下)
  眼看着程奕在桌上喝得找不着北,但最后真喝倒的,是孟绮和市场部经理。
  程奕一点问题也没有,从开头清醒到最后。
  散了饭局,他就住在这酒店,也不需人送,在电梯口还和穆彦互拍肩膀,俨然一见如故。
  苏雯把我拉在身边,说她喝多了,让我开她的车,送她回家。
  穆彦看了看我,点点头。
  苏雯走路都有些虚浮,看上去已醉了七八分,一直说着“不行了,真喝得我不行了……”
  然而车刚开出去,我把滑下的车窗升起,免得她酒后着凉,她却清醒地说了句,“别关窗,开着我透透气。”
  我诧异地看她一眼。
  她满脸绯红,很像个喝醉的人,但从包里摸烟、点烟的动作一点也不含糊。
  我瞅着她脸色,心里打鼓,感觉到今晚她对我的不满,却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
  她深深吸了口烟,“到底是穆总带出来的人,看得出你对营销部很有感情。”
  我只好说,“待了一年多嘛,感情还是有的。”
  她点点头,“第一个上司对自己的影响总是很大,你很幸运,安澜。”
  我摸不清她到底想说什么。
  “在行政部委不委屈?”
  “怎么会啊!”我干笑,心里惊了下,车里昏暗,也看不出她是什么神色。苏雯没说话,直到烟抽完,才吁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是行政部的人,说话做事和在销售部的时候不一样。”
  我点了点头,刚想开口,她又继续说了下去。
  “像今晚这种场合,大家都在相互看着。”苏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夹在上上下下之间,自己要不偏不倚,不要搅到不该你搅合的事情里去。”
  “知道了。”我咬着唇,听出了弦外之音。
  苏雯这是提点,也算是警告,暗示我作为行政部主管,对营销系统的微妙局面保持局外中立最好。回想刚才饭局上的言谈举动,我隐约明白了苏雯的不悦——她屡屡给我暗示,我没有看见,穆彦一出声,我就听话地向程奕敬酒——这些看在苏雯眼里,已是恼火;当我被称作穆彦的爱将,自己也默认下来,如果程奕多了心思,由我的态度,联想到我顶头上司的立场,这让她怎能不火冒三丈。
  她那句“连安澜一起罚”,已是很明白的警告了。
  现在逐一回想,全都明白了,可在当时我就像只嗅觉失灵的猫,什么也觉察不到。
  迟钝成这样,早晚笨死好了。
  懊恼地理着这一团乱麻,我头都大了,还不能让苏雯看出不耐,只好闷头开车。
  苏雯不是个好相处的上司,行政部的同事对她常有微词,另一个主管在行政部已熬了两年多,勤勉踏实,却迟迟不给升职,都说是苏雯忌惮下属,一直打压的缘故。
  她才不过三十岁,离更年期还早,行事待人却很有更年期女性的特征。
  抛开这些来说,她做事周密仔细,高度敬业,工作起来很拼命,做了多年行政工作的人,身上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总是神经紧绷,格外敏感实际。
  有时看着她,我就想,再过七八年,我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回想穆彦在车上的话,心里的浪头强烈涌动,潮水拼命把我往穆彦那边推,有个声音在说,回去吧,回去不会比像现在这样耗下去更坏,至少那是我最初的目标。
  “安澜。”苏雯突然叫我名字,语气和缓了些,“还有件事,我本来想下午找你谈话的。”
  “什么事?”
  “叶静辞职了。”
  “啊?”
  意外消息一桩接一桩,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叶静是公司最早的员工之一,名义上是行政部职员,但作为总经理秘书,和高层关系近,份量也特殊,上上下下都对她另眼看待,连苏雯也对她格外客气。
  “叶姐怎么突然说辞就辞?”
  “她怀孕了。”
  “啊?”
  我被一个个意外消息弄得脑筋转不动了。
  苏雯叹口气,“叶静看着年轻,其实比我只小一岁。以前被工作耽误,两次有孩子没敢要,后来又掉了一次。家里老公和婆婆都催急了,这回是铁了心要回家生小孩去,拿到化验报告单就来辞职了,生怕有闪失,说什么也不肯留。”
  我想起叶静平时在公司总是八面玲珑的样子,有点心酸。
  “我是结婚早,小孩生得也早,要是捱到她这时候……”苏雯好像触动了心事,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一反常态对我絮叨起来,“你想,生个小孩一耽误就是一年,老板还能耐心等你回来吗?工作摆在那里,总要有人做,就算到时回来,也什么都不一样了……你还小,反正一年混过一年,以后你就知道了。”
  这些话不像上司说给下属听的,更像闺蜜间的唠叨。
  我有点儿感动。
  但苏雯话锋紧跟着一转。
  “叶静下周就交接工作,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人接手,纪总身边不能没有做事的人。他的意思,是从公司内部调人先顶一下,招新人进来需要个过渡期。目前我们考虑了几个人选,比较之下,你做过穆总的助理,上手起来应该很快,销售和行政两个系统你都熟悉,这是个难得的优势。你考虑一下,希望能尽快把叶静的工作接起来。”
  纪总的秘书?
  这不是太夸张了么,总经理秘书,我怎么做得来!
  我急甩方向盘,差点在刚才路口开错道,实在是被这话惊得眼都直了。
  “安澜?”苏雯皱眉,好像明白我在想什么,“你不用觉得有压力,谁都是一步步学起来的。这对你是个很好的机会,做纪总的秘书,能学到很多东西,起点可是不一样了,比起在下面慢慢熬,这是一条绝对的捷径,不是谁都有机会走。”
  是,我是一直羡慕叶静,将她视作成熟女性的典范。
  她温婉干练,心细如发,永远有条不紊,也只有像她那样的人,才有资格站在传奇的纪远尧身后,我一个毛手毛脚的生手怎么能够……何况我从没想过做文秘,对这工作毫无兴趣。
  一天之内,所有事都落在我身上,太可怕了。
  虽然哪一桩都不是坏事,同时落到头上,却足可以将我压扁。
  我机械地开着车,慢慢减速,前面已到苏雯家楼下。
  她转头看我,“当然我也尊重你个人的意愿,公司并不是非你不可,人事部那边也推荐了人给纪总。机会能不能把握,就看你自己了。”
  我深吸口气,脑子里已经一团浆糊,只能点了点头。
  苏雯深深看我一眼,“从工作角度,我希望这个岗位还是由行政部的人顶上去;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也希望你发展得好。”
  我听懂她言下之意,苏雯与人事部经理明争暗斗已久,谁都想在纪总身边安置个自己带出来的人。可为什么突然之间,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竟成了两边争着要的抢手货……就因为我是万金油?上过一线,干过打杂,几经折腾还安分守己?
  这让我啼笑皆非。
  脑子里有什么闪过,我好像影影绰绰记起穆彦说过的一些话,却又想不分明,大概是什么时候,他说过——“凡是你付出过的努力,都不会白费,总有一天它会给你回报。”
  想不透,我真是不聪明,太不聪明。
  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多,累得不想动,却没有睡意。
  抱着威震天在沙发上发呆,对着家中雪白墙壁,看窗外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几盏零星孤灯还高高低低亮着,不知是谁和我一样,在这个夜晚无眠。
  穆彦的影子在脑海里晃来晃去。
  我在凌乱的大挎包里胡乱翻找手机,翻到一半却又气馁——方云晓此刻已在男友身边睡熟了,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把她从床上抓起来诉苦到天亮。终于翻到手机,我愣了会儿,颓然丢开。
  屏幕却闪了下,有一条未读短信提示。
  打开手机,发信人栏里跳出两个字,“穆彦”。
  威震天嗷呜一声,被我突然坐起,从膝盖掀翻下去。
  短信就三个字:“到家了?”
  是半小时前发的。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淡定点,不要这岁数了还动不动小鹿乱撞。
  手机键上按了半天,输了不少字又通通删去。
  最后我只回他两个字,“到了。”
  然后进浴室也把手机带着,小心翼翼搁在架子上,躺到床上还捏在手心里。
  我一直等着,等到实在撑不起沉重眼皮,他也没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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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以为第二天会有疾风骤雨,结果却是风平浪静,我忐忑等待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
  纪总突然接到通知,赶回总部参加重要会议,一早的航班直接走了。
  程奕入职第一天就没能和纪总碰面,也没有正式的介绍和欢迎。
  叫人啼笑皆非的是,次日早上司机去酒店接他,路上塞车迟了十分钟,他不耐烦等,自己乘出租车来了。到公司却被保安挡在门外,因为没有门禁卡和胸牌,保安也不知道程奕是谁。
  等我接到电话跑出去,看见程奕拎着电脑包,尴尬地站在那里,黑黑瘦瘦一个人却穿着蓝色衬衣,系深蓝领带,像上门来维修电脑的维修员,色彩搭配品位令我无言。
  苏雯闻讯也迎出来,笑容灿烂,连连道歉。
  程奕却比她还客气,执意让她不必陪同,自己拎了包,让我领他去办公室。
  两间副总经理办公室都在35层,紧挨着纪总办公室。
  他走进去看了看,向我提出一个古怪要求,“可不可以把我和营销部一起安排在36层?”
  我说36层一时腾不出独立的办公室。
  他说没有独立房间也不要紧,随便在大厅找张桌子,人堆里热闹更好。
  我有点无语,但还是笑容满面拉开百叶窗,“这间办公室的景观采光很好,36层可找不到这么好的位置。”
  他笑嘻嘻的,“工作嘛,又不是来观光旅游。”
  我只好敷衍答应着去36层看看有没有地方,心想,穆彦知道了多半不理不睬。
  他随随便便倚上办公桌,笑看我,“不会给你太添麻烦吧?”
  我对他的笑容持有一丝警惕,“程总客气了,只要能安排出地方,我会尽快给您调整。”
  他咧嘴笑,“不要程总程总的,就叫程奕,或者Alex.”
  我忍了忍,还是善意地告诉他,如果不是根深蒂固的习惯,在这里最好还是用中文名。
  公司以前也是人人取着英文名,其实除去高层,早已经自上而下的本地化了。也不知是什么心态促使写字楼里这些人,像患流行病一样,非得抱着洋腔调不放。但凡进入国内市场稍有时日的企业,有几个不是全盘本土化的。
  我们这里还是穆彦第一个从营销部打破这个习惯,让人对他直呼名字或职务,把没意义的做派丢开,渐渐全公司才跟着改变。现在除了几个总部派来的香港人还是这习惯,我们都不再称呼英文名,谁这么叫反倒显得奇怪,会招人侧目。
  听我这样说了,程奕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原来这样,差点我一不小心又土了。”
  他拉着我聊天,问了许多琐事,包括公司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周末有没有活动之类,甚至还问我的名字有什么深意。我告诉他没深意,只是我爸翻字典取的一个偷懒名字。
  他笑得很开心。
  我试探地问,“对了,您是哪里人?”
  他又挠了挠头,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应该算……半个广州人。”
  听他口音,粤腔并不明显。
  他自己解释,“我妈妈是广州人,我十三岁就离开了,前几年才回国。”
  原来如此,人家不是装腔作势,真是深海里浮上来的海龟。
  对于他的八卦我也没有兴趣打探太多,听了一笑作罢,问他要不要去36层看看。
  他很乐意,跟着我从中央旋梯上楼,走在楼梯上还东张西望。
  我低头瞄他一眼,他马上意识到了,放缓脚步走得规规矩矩。
  在一路目光注视下,我领他到营销总监办公室。
  穆彦从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起身,以主人般的热情,迎接他的新上司。
  随后穆彦把程奕介绍给营销团队,领他到企划、销售、市场三大部门挨个巡视。
  营销团队对程奕的到来,表现得热情友善,一团活泼。
  我站在旁边,像在欣赏一场高水准的表演,大家都有实力派的演技。
  现在除纪总外,程奕算是营销体系的第一领导了。
  但是谁都知道,分管营销的副总经理一直以来就只是个摆设。
  程奕的前任是个没有野心的老好人,而程奕看上去,似乎同样温和低调,不论旁人说什么,他都点头微笑,倾听的神态像个模范学生。
  尤其站在穆彦身旁,更像一颗不发光的行星。
  毕竟恒星般的人物,只能有一个。
  这个星期过得无比缓慢,一天天都像在捱着日子。
  叶静辞职的消息还没有公布,人事部门并没找我谈话,连苏雯也没再提起调职的事。
  每当身陷琐事中,总忍不住想起跟在穆彦身边的日子,哪怕是同样忙碌的琐事,也做得充实;哪怕他独断又自负,却总能让身边的人从他身上学到敬业、专业、机变、果决……曾经让我又爱又恨的营销团队,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竞争,永远预料不到的变化和挑战,每每想起还是会怀念。
  不管怎样,在车上听见他那番话,我是真的欣喜。
  心里的天平,根本无需砝码,一直就是倾斜的。
  我决定找个适当的时机,回绝苏雯的要求。
  眼下时机还不对,也许纪总根本不会挑中我,人事部推荐的人资历比我强,我不能在一切还没明朗前,自己沉不住气跳出去,搞不好就会落个里外不是人。
  反正纪总不在,一切便都压下来,暂时天下太平。
  程奕要搬去36层的要求实在无法办到,穆彦对于在办公区给副总经理安置一张桌子的要求一笑置之,好在程奕也没有很坚持。
  每天我经过他办公室,看见他要么埋头看东西,要么就是敲打键盘,说他清闲到门可罗雀也不夸张,恰和36层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近期两个项目相继进入关键阶段,新一轮的销售推广攻势已经开始,营销部正是全速运转,一个个忙得人仰马翻,穆彦简直忙得整天不见人影。
  他们不理会程奕,基本当他是个摆设。
  程奕也真就像摆设一样安分老实。
  工作时间不知他在办公室忙些什么,休息时间会看见他在35层各个部门间流窜,不失时机与人攀谈,看得出很努力想融入我们。但大家早已有种默契,无形的屏障竖在他面前,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应该也明了,但从没见他因此难堪或怎样,倒一直显得安然自若。大概因为我是他只身来这城市认识的第一个人,他尤其喜欢找我聊天,哪怕有时候我不太热情。
  要说公司里有谁对他比较好,也就是孟绮了。
  我撞见过一次孟绮和他在附近餐厅吃饭,他们没看见我。
  当时我为孟绮捏了把汗,如果是穆彦看见这一幕,她一定吃不了好果子。
  这个人还是那么善于投机,只是这次,不知该说她胆大还是犯傻。
  (下)
  午间我一个人在员工餐厅角落的桌子坐着,不想和人说话,闷头吃饭。
  邻桌有几个销售部的女孩,都是招进来不久的新人,聚坐在那儿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什么,偶尔间杂几声笑,听起来不像在说什么好话。
  一下子笑语声又全停了。
  我抬头看过去,原来是孟绮来了。
  她直接走到我这桌,也不打招呼就坐下,餐盘里空落落只有橙汁和一个苹果。
  “就吃这么点儿?”我把一大块红烧肉送进嘴里。
  她看着我吃肉,“总有一天你会吃成肥婆。”
  我瞧着她盘里的苹果摇头,“没肉吃太不幸了,我不和没肉吃的人一般见识。”
  她嗤之以鼻,绷了绷脸,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也笑。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笑着,又不约而同一起沉默了。
  我们很久没斗嘴,更没这么嘻嘻哈哈说过话。以前总是一起吃饭,吃个午餐边吃边说笑,可以一直吃到员工餐厅打烊,最后只剩我们两个人,被大师傅忍无可忍地轰走。
  我收起笑容,埋头吃肉。
  孟绮也不再说什么,脆声咔嚓啃着苹果。
  “企划部的陈谦辞职了。”她突然说。
  “是吗?”我没有抬眼,和这个人不熟。
  “是穆彦让他走人的。”
  “为什么?”
  “他负责的媒体投放那块,好像出了点问题,具体我倒不清楚,上午开会听穆彦的意思,已经有人接陈谦的岗位了。”孟绮在打量我,眼睛忽闪忽闪,芭比娃娃似的长睫毛看起来妩媚又无辜。
  原来是来试探我的消息和反应。
  我的确不知道陈谦辞职,这个消息,多少有些令我意外。
  那天穆彦在车上并没提及调回企划部想让我干什么,我以为是企划专员之类,但陈谦是媒介主管,权责挺特殊的,难道穆彦是让我回去接这个职位……心里一时半明半暗,摸不清头绪,我对孟绮敷衍地笑笑,“那是你们营销部的事,我没听到风声,可能人事部更清楚些。”
  吃完午餐,照例爬楼梯减肥。
  午间的消防楼道很安静,自己的脚步声听着格外清晰。
  推开35层天台的那扇门,外面的风一下子扑进来,吹乱了头发。
  天台上很空旷,没有人影。
  自从那天之后,我每天都来这天台,再没有一次遇见他。
  但那只搁在栏杆后的旧咖啡杯,每天都会多出一两个烟头。我猜到,他应该是深夜加班的时候在这里抽烟,平时不会出现,不会让人看见在部门内明令禁烟的穆总自己闷闷躲在这旮旯抽烟。那天中午被我遇见纯属一次偶然,一个例外。
  他的工作习惯与众不同,喜欢在夜晚空荡荡的公司里加班,连带着身边的人也成了标准夜间生物,这习惯曾经把我害得持续失眠,体重锐减。
  我走上小天台,仔细把门带上。
  栏杆后,那只被他充作烟灰缸的旧咖啡杯里又添了几个烟头。
  这人也真是懒,连一只烟灰缸也懒得找,积存在咖啡杯里的烟头好久没有清理过。
  我拿起咖啡杯,迎着阳光看,在手里转着玩。
  想着夜里,他就这么站在空旷的天台上,对着繁星似的灯火与喧嚣未息的城市,静静抽着一支烟,等烟燃尽,留在旧咖啡杯里的,只有情绪灰烬。
  我面向天台外蒙蒙起伏的城市天际线,深深呼了一口气。
  那天方云晓问我,是不是还喜欢穆彦。
  呵,是不是。
  回到办公室,我拨了穆彦的内线,问他是否有时间,我希望就工作问题和他沟通。
  他像是早知我会打这个电话,一点思虑的停顿也没有,“六点钟来楼上找我。”
  下班之后的35层,早已人去楼空,只有寥寥两个部门还亮着零星灯光。
  36层却是截然不同光景。
  每晚八点之前,这里依然灯火通明,他们好像从来没有明确的工作时间概念,无论多晚看见这里有人忙碌都不用惊讶,人人都是穆彦一样的工作狂。
  我透过会议室的玻璃墙,看见穆彦还在和企划部门开会。
  他抱臂端坐,神色严肃,专注倾听正在演示的一个活动方案。
  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专注投入的侧面,让我百看不厌。
  他像有所感应,突然转过头来看见我,一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表。
  原来已经忘了时间,或许也忘了这回事。
  他示意休会,起身推门出来,对我叹了口气,“恐怕还得再等一会儿。”
  我看他很疲倦的样子,不由说,“没关系,要不等明天你有空的时候……”
  他打断我的话,声音柔软,“等我吧。”
  是错觉吗,这三个字传入耳中,顿时觉得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似曾相识的温柔,以前仿佛是见过的……我蓦地打住这念头,不能再想下去。
  回到35层的办公室,埋头继续白天未完的工作。
  总有那么多琐碎糟糕事,滚雪球般堆积,打发一件又来一件,永远做不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苏雯那样有条不紊,她说做事要有先见,不要等事情来找你,你要主动去发现事情,主动把一件件事预先按你的步调安排好,才不会被事情牵着鼻子走。
  道理明白,可怎么我总觉得有突发状况打乱计划,总是力不从心呢,现在更好,连前路往哪里走都任凭别人牵着,人说往西我没法往东……唉,小人物难做。
  烦躁起来,什么也做不下去。
  我草草完成了一份表格,忍不住在干净的白纸上,随手画起乱七八糟的图——现在谁还看得出我是学设计的呢,连张像样的画都已经画不出来了,只有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拿着铅笔乱涂乱画打发无聊。
  纸上潦草画出一个人的脸,眉毛英气,睫毛浓长,眼睛有优美弧度,若再画夸张点,就是漫画书里的美少年了。我打量两眼,又添了几笔头发,加上斜纹领带,最后画上两个尖耳朵和一条长尾巴——猫人版穆彦跃然纸上。
  正在满意地自我欣赏,有片阴影慢慢挡住了光线……我一惊抬头,看见穆彦已到桌前,什么时候走进来的,我竟完全不知道。
  他饶有兴味地低头看画。
  “这是什么,猫人?”他认真端详,没意识到那就是他自己。
  我支吾点头,拼命想把画拿回来。
  他发表评论,“女人和猫才是天然的一体,猫男看上去,有点变态。”
  我没有办法了,当场破功,笑得停不了。
  他莫名地瞪我一眼,把画放回桌上,扫了眼我办公桌上刚打开的一盒饼干,“走吧,先去吃饭。”
  第五章
  路上塞车半小时,我饿得半死,穿过一条又一条遍布餐馆的街道穆彦也不停车,东拐西弯的开了半天,总算把车停在了路边。
  “下车。”
  我迟疑,“这里?”
  他径自解开安全带,“就是这里。”
  这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夜市口,邻近几所大学,每晚学生们下了课,这里都是人流如织,各色小吃云集,烟火陶然,熏出市井酸甜咸鲜辣。
  我怎么也没想到穆彦会带我来这个地方吃饭。
  他倒是轻车熟路,领我穿过一排小摊小馆,进了路边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店。
  小店收拾得很干净,木桌木椅,蓝白格子桌布,别有校园风味。
  踩着咚咚作响的木楼梯上了二楼,穆彦挑靠窗的桌子坐下来,扯下领带随手挂在椅背,像终于摆脱了“枷锁”,松了口气,懒洋洋靠上椅背。
  菜单拿上来,他点了鲜虾云吞面、蜜汁叉烧、生滚鱼片粥、马蹄酥。
  我点了蒸凤爪、咸骨粥、白灼凤尾、杏仁茶。
  原来不只我一个人饿得够呛,他穆彦也不是铁打的。
  东西送上来,轰轰烈烈摆了满桌。
  两个貌似斯文人的人,毫不客气,开始埋头大吃。
  如果没有亲眼看见,很难想象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吃起东西来如此风卷残云。
  整个吃的过程我们谁也没说话。
  他比我先吃完。
  然后对我说,“你可以再来一份马蹄酥,做得不错。”
  我想着减肥目标,有点犹豫,“我饱了……”
  “吃饱和吃好是两回事。”他露出鼓励笑容。
  于是我在美食和美色的双重诱惑面前放弃了原则。
  马蹄酥送上来,他端一杯茶慢慢喝,观看我与马蹄酥的战斗。
  在这么个状况外的氛围下,衣冠楚楚的护甲都卸去,我有点找不着北,想好的话不知该怎样开头,不知怎样与他沟通,怎样把心结打开来说。
  “为什么你一直想做这一行?”他突然问。
  我心里一咯。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的。”
  “但你从没说实话。”
  任何人问起我为什么放弃好好的设计专业,转向营销,我都是一个答案——因为对设计没有天赋、没有兴趣,因为更喜欢有挑战性的工作。
  即使穆彦不相信,我也只能说这个原因。
  “我说的是实话。”
  他看着我。
  我转头看窗外,回避他的目光。
  “我想知道,如果调回企划部,你会让我做什么?”我放弃绕圈子,单刀直入地问他。
  他淡淡说,“陈谦离职,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睁大眼睛,“你要我接陈谦的工作?”
  “有问题吗?”他不置可否地看着我。
  “可是……”我想说那是个对我而言完全没有经验的领域,但这似乎不足以构成迟疑的理由,最终我只能问,“为什么是我?”
  “你适合。”他回答得简洁,看我困惑沉默,便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做助理时你不也和媒体打过交道吗,不算生面孔了,过来先协助郑旭,现在由他代管陈谦的事,以后慢慢转给你。”
  只是适合么,我原以为他会告诉我一点特别的原因。
  大概沉默也掩盖不了我脸上的失落和疑惑,他看着我笑了起来。
  我忍了忍,还是问,“陈谦为什么离职?”
  他低头喝茶,没有回答。
  陈谦是营销团队的老人,跟了他近三年,现在说走就走,难道不需要一点原因?我望着穆彦,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人情味,只觉得难以理解。
  “是陈谦个人的问题。”他的脸色告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如果我也做不好呢?”我试探问。
  “那就你走人。”他答得干脆。
  我愣愣望住他。
  “所以你没有退路,必须做好。”
  他看上去杀气腾腾。
  我彻底呆了。
  他却忍俊不禁笑起来,“算了,不逗你,你太老实了。”
  我又愣了,适应不了他这种风格转折。
  他稍微正了正神色,“你调走时发给我的邮件,我一直保存着。”
  那封邮件,如果他不提起,我都要忘记了——当时我冲动又负气,用了尖锐的措辞,提出对营销团队的诸多质疑。事后想起来,当时怎么也想不通的委屈,自然已经明白。
  “那时很幼稚。”我低下头。
  “我也幼稚过。”他仍是微笑。
  在那封邮件里,我指责销售团队中的无序竞争和过度竞争,直言不光明的潜规则,将矛头直接指向穆彦的丛林逻辑,认为一个依靠弱肉强食生存的团队,很难长远走下去。
  穆彦从未回复我的那封邮件。
  想不到却在今天提起。
  他喝了一口茶,端着杯子,慢慢说,“有些话,我不一定要现在就全部告诉你,你知道了也未必是好事,有些东西要你自己去看去想。企划部的事,尤其涉及媒体,和销售部一样有灰色地带,有潜在的游戏规则,这你应该多少知道。”
  我一怔,事先从没往某个方向去想,难道陈谦走人是和那种事有关?
  餐厅的暖色灯光下,他面无笑容,神色异常的冷,“我可以忍受一定尺度内的水浑,但浑过了分,就得有人承担后果。陈谦的事情是我压下来的,如果掀开,他以后的职业生涯就算毁了一半,企划部还会牵扯更多人。那是一个利益链,你明白吗……”他盯着我的眼睛,“你是一个自己人,也可以说是一个外人,而且我信任你的操守和立场,所以你适合。”
  有一阵隐隐发乍的感觉在我头顶漫开。
  原来是这样的信任。
  他竟如此直接。
  那个引起他警觉的利益链,都是他手下旧人,关系紧密,从内部抽调谁去接那个烫手的位置,都起不到他希望的作用,除非找一个外人去打破既成局面,一个从未涉及那些利益,也不愿意染指其中的外人,一个他有了解、有把握的外人——的确,谁会比我更适合。
  这简直是一个火山口似的位置。
  他是要把我架在炭上烤啊!
  我惊愕地望着他,不仅惊愕于这个事实,也惊愕于他的坦白直接,连编个理由把我糊里糊涂骗去也不肯,更惊愕于我自己听完这么一番话,竟然……不是心惊畏缩,不是失望生气,我,我在感动亢奋。
  我是傻了吗。
  亢奋,我为此亢奋?
  难道身体里还藏着另一个从未见过的我?
  他看了我很久,目光诚挚,却是无奈感喟的语气,“你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岗位,以后你的处境不会很轻松,但是,从前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希望你还记得——不管面临什么,我们这个团队,都是同舟共济的一个整体。”
  明知道他惯于用煽动性的语言蛊惑人心,我还是无从抵抗,被这句话触动了死穴。
  回去的路上,车窗外夜色飞掠后退,长街流光溢彩。
  车子穿过一条条街区,悄无声息飞驰在送我回家的路上。
  夜里的空气潮湿,渐有冰凉雨点洒进来,夏天的雨说下就下,簌簌打落车窗,水痕蜿蜒淌下。路面泛起水光,行人匆匆奔走避雨,一朵朵五光十色的伞像花开在雨里。
  我们都没什么话说,开始还有一句无一句说着,后来气氛实在令人尴尬,他就沉默开车,我盯着一摆一摆的雨刮出神。脑子里努力在回想消化之前谈论的工作,努力把注意力挽留在公事上,可是那摆动的雨刮像催眠师的道具,一直在引诱我,引诱我的思绪漂浮,一次次飘向记忆的暗处。
  我怎么能泰然自若,在一切都似曾相识的夜晚,在同样的车上,同样的人身边。
  记忆里的画面忽隐忽现,那真是像一个梦。
  我甚至有些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彼此都若无其事,或者只是我一个人的梦境。
  就算是梦,为什么偏偏发生在我最难忘记的一天。
  那是工作以来最失意的一天,比毕业后与男友分手更令我失意——孟绮击败我,用她不光明的手段,抢走本该给我的职位。
  失去职位的同时,我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失去了对身边人的信任感。
  那个周五的晚上很平常,每个繁忙工作周的最后一天,都是同样的如释重负又若有所失。
  刚完成一个季度的考核,皆大欢喜,孟绮又升了职,大家早早订好了庆祝活动,销售部能玩会闹的一帮人,从餐厅一直闹腾到KTV。做为主角的孟绮光耀全场,作为第一女配角的我,也不能不到场,不能不欢笑,不能不畅饮。
  我们都喝了不少的酒。
  我不是不善饮的人,但那天,有杯酒,彻底令我喝醉。
  孟绮来敬我,那晚上她已和我喝了好几次,看上去已醉得差不多,却又过来斟了满杯,要和我干杯。我推开杯子说她喝多了,她却突然紧紧拽住我胳膊,把脸埋在我颈窝,毫无预兆地哭起来。
  除了我,谁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我僵硬地站着,任由她抱住我,僵了好一阵,终于还是抱了抱她,陪她仰头喝下了那杯酒。
  有人过来分开我们,将梨花带雨、醉得软绵绵的孟绮扶到一边,很多人都围上去安慰她,劝她,给她拿纸巾擦脸……只有一个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是穆彦。
  VIP包房摇曳暧昧的光线下,他的脸,如此温柔。
  他们很快恢复了气氛,该笑的笑,该喝的喝,该闹的闹,摇骰盅的哗哗声响亮刺耳,有个女孩晃悠悠站上桌去跳舞,长发纷乱飞扬,丝袜上湿了一大片酒渍,尖叫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她跳着跳着,突然跳下桌子,来到穆彦面前,大胆火辣地对着他跳舞,长腿踢起时几乎擦过他膝盖。在场的人被这一幕刺激得High翻了天,穆彦笑起来,在狂热期待的起哄声里,非常配合地动了动身体,他是跳舞的高手高高手,只肩腰那么微微一动,已是杀死人的性感。
  他这一动,场面氛围顿时火爆到要燃起来,女人们的尖叫盖过音乐,其中也有我的一份。
  我在这血脉贲张的氛围里忘了郁闷,混在人堆里宣泄般又笑又叫。
  那女孩越来越狂放了,一个转身之后,紧贴上去,给穆彦来了个贴面又贴胸。
  癫狂的尖叫声里,他笑着勾了女孩的腰,却将她往外一送,自己朝这边退了两步。
  我身后不知是谁就在这时推了一把,将我推到他身边。
  灯光下我和他打了个照面。
  这又掀起一轮新的尖叫和口哨。
  我不能就这样站着,只好动起来,和他面对面跳舞。
  手脚僵硬得没处放,平时的灵活不知哪里去了,节奏彻底找不到。
  喝得醉醺醺的销售部经理康杰手里拎一瓶百威,口哨吹得最响,突然像抽风一样高高举起双手摇晃,手里的酒瓶顿时冲出一股泡沫,花洒一样喷向正中间的我和穆彦……
  大家尖叫着闪避,笑骂康杰这个疯子。
  我和穆彦却闪避不及,都被浇湿了衣服,我更是连头发也沾上了泡沫,狼狈不堪。
  穆彦也不生气,望着我直笑。
  一伙人全像发疯的小孩子一样追着折腾康杰去,闹成一团。
  我和穆彦狼狈地拿纸巾擦了半天,反而沾一手的纸巾屑,只好去洗手间收拾。我一推门却发现包房洗手间内有人,穆彦说去外面吧。我拿了包,和他一起朝KTV公共洗手间去,走着走着脚一软,发觉酒劲上来了,头重脚轻,看地面都是高高低低不平的。
  他扶了我一把,问我还行吗,我笑着摆摆手,推开他,深一脚浅一脚朝女洗手间去。
  到门口又是一踉跄,穆彦拉住我,在众目睽睽的女洗手间门口,用责怪的口气说,“不能喝就不要逞强,谁让你喝那么多!”
  我愣愣看他。
  进去在盥洗台收拾时,旁边一个不认识的女孩笑嘻嘻对我说,“你男朋友好贴心啊。”
  我喝了酒也没怎么红的脸,刷就红了,从镜子里看着无比可笑。
  出来看见穆彦还在门口等我,我说我已经喝高了,就不回去再喝了,先走了。
  他说大家也差不多该散场了,等会儿一起再走,他送我。
  我不管不顾地摇摇头,径自往电梯走,喝醉的人有任性的权利。
  晕乎乎进了电梯,在电梯门即将合上时,有人伸手将门一挡。
  他也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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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梯里只有我和他。
  我醉意朦胧的眼里,看不清他的脸和表情。
  电梯门再打开的时候,我脚下绵软,天旋地转,被他紧牵着手,走过午夜静悄悄的停车库,上了他的车。
  我记得那么清晰,走在车库里,高跟鞋清脆的回音,和他掌心的温暖,都像电影镜头里无限次放大的特写……在这之后,一切就像蒙上了磨砂玻璃纸,记忆影影绰绰,似有似无。
  车子平稳驶出去,醉意彻底征服了我的理智。
  在KTV里一直绷紧着神经,告诉自己不要被人看去笑话,不要给自己丢脸。
  孟绮是赢家,哭或是笑,她都有权利。
  而我没有。
  所以我不哭。
  可在这无声行驶的车子里,在他身旁,眼泪却无声无息落下来。
  酒精让人头痛欲裂,另有一种很闷的痛在心底,窒息一样难受。
  我想起孟绮哭泣的样子,想起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想起她的自私、利用和欺骗。仅仅只是一份工作,一个职位,为什么就不能正大光明来竞争,却利用我对她的友谊,从背后给了我一刀。
  我可以理解自私,但不能原谅利用。
  人在利益的诱惑下真的就那么弱不禁风,一点点底线也守不住吗,我以为,前男友的软弱只是一个例外,在现实里消磨掉的恋情只是因无缘,可是现在我发现,也许是我错了,是我一厢情愿把别人想象得太好。
  终于连喜欢过的人和要好过的朋友都不能信赖,这样的觉悟难道就是成长的代价。
  眼泪滚落,一颗颗到一行行,哽咽到抽泣,从来没有在一个外人面前哭成这样狼狈,原来真有情绪失控这回事,喝了酒,自己好像变成另外一人。
  我不知道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不知穆彦几时将车静静停靠在一条安静的路边。
  “安澜,没关系的。”
  他轻声说。
  我摇头,“不是,我不是为这个。”
  我想他指的是孟绮抢去的那个职位。
  “我知道。”他从旁边抽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给我。
  接过薄薄一张面纸,我忍泪看他,更强烈的酸涩冲上眼眶。
  我将脸转过,朝向车窗外。
  窗外不时掠过的汽车灯光,明亮晃眼,令我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样子。
  如果不是那时候鬼使神差,因他而对这个行业萌生无限向往,现在我会是广告公司一个勤勤恳恳的设计师,中间也不会遇上这许多流离波折。
  早在面试之前,他就已带着点点光芒撞进我眼里,自己却全不自知。
  他的视线当然不会在广告公司一个小实习生身上停留。
  那时我是设计助理的助理,他是公司的重要客户。
  别的客户都是等着广告公司上门提案,他有时却会亲自到我们那来,进度中随时过问,一有不满意就叫重做。负责他那个组的项目经理,被折磨得很惨,对他又敬又恨。
  我见过他几次,除了仰望,没有非分之想。
  我们那个自恋、刻薄、对下属颐指气使的秃顶设计总监,在他面前总是一脸灿笑,点头如啄米,总是一味迎合穆彦,或者说是,迎合穆彦所代表的客户——金主——钱。
  那时我天真烂漫,一心觉得设计应该有自己的灵魂,没有坚持的设计师和机器无异,软掉了骨头的设计师就不该是设计师。
  做一个好设计师是我最初的职业梦想,也是幻灭得最快的梦想,半年的实习之后,我明白什么灵魂,什么设计,一遇到金主就什么都不是了。
  如果顺着专业道路走下去,以后我也会是这样一个设计师,在夹缝中妥协致死。
  与其这样,为什么我不做一个施压的人,就像穆彦——做他那样的人多么好,永远意气风发,锐气夺人,一句话就能将别人辛苦几天几晚的成果碾成垃圾,再一句话,又可以让别人的心血起死回生。
  某天一早翻开报纸,看到穆彦所在的那家公司登出巨幅跨版招聘广告,我的职业轨迹,甚至人生路线,就在那鬼使神差的一刻转向了。
  应聘时穆彦看见我的实习履历,诧异问,我从没见过你吗?
  他差点就要怀疑那履历的真实性。
  可他怎么没见过我呢,每每当他在总监的引领下目不斜视走进会议室时,我趴在电脑前润色修图修到眼花,只露出半张脸来偷偷一瞥,或是当他离开经过前台时,我低头坐在一旁,帮前台姐姐整理传真件。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影响了我,左右了我。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他一句“纸上谈兵”,我就赌气愿意接受助理的工作,那是骗自己的。
  那时还谈不上情愫吧,我是真的向往他,想要成为他。
  谁又知道这份向往会在后来一天天发酵成倾慕,酝酿成暗恋,像一坛酒在地下埋了那么深,那么久,终于有一天,还是藏不住味道,丝丝渺渺地钻了出来。
  这样一个酒醺人醉的深夜,我在昏暗车中这样望着他,这样望着他……心底有个声音发了疯似的,想冲口而出,将这一切都告诉他,让他知道,全都让他知道。
  “穆彦。”
  我叫他的名字,以为自己用尽了力气,声音却低如蚊蚋。
  他沉默而温柔地在我手臂轻轻拍了拍。
  “不哭了,安澜。”
  他像在哄一个婴儿,手掌覆上我手背,扣住手指,轻轻摩挲我的指尖。
  我再也说不出话。
  他看着我,慢慢倾身靠过来,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清淡气息,和体温一起隔着衬衣透出……黑暗里,相距毫厘,我耳鬓间发丝拂到他下巴,他的呼吸若有若无拂过我颈项,酥酥的痒。
  我什么也无法说、无法动、无法想,恍惚如被魇住。
  这个时候,他顿住了,一动不动。
  像一只敏感的狐狸在猎物入口前突然迟疑。
  我和他的目光在黑暗里相交。
  他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迷茫复杂眼神,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呼吸比之前更乱,脸上消失了白天的锐利冷漠,眉梢眼角像被洗过一遍,只见年轻、干净又柔软。
  路上有车经过,雪亮刺目的远光灯柱扫进来,刀一样掠过他的脸。
  我也被这灯柱刺得眯了眯眼睛,极短的一瞬,再睁开发现一切都变了,像童话中魔法失效。
  他如梦初醒似的,覆着我的手拿开了,脸上朦胧神情突然变回清晰,柔和线条又坚硬起来,眼睛里那一湖水,像在寒风里眼睁睁看着凝结。
  前一刻还相距毫厘,这一瞬已远在千里。
  小时候看电影里一男一女即将亲热的镜头,会突然被切掉,黑暗座位中的观众发出一片不满足的嘘声——原来这种戛然而止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也会被嘘。
  被一种名叫自尊的东西,嘘得无地自容。
  第二天、第三天、第很多天过去……他像彻底失去了那个晚上的记忆,再照面也没有任何异样,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事实上也不曾发生过任何事,他平静如死水一湾。
  我也一样。
  至少看上去一样。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事。
  我出于举手之劳的好心,帮了一个刚进销售部的新人,他得到我给的信息,却不用于正途,反倒以此挖空心思撬走了另一个同事的客户,打的是坐收他人之利的算盘。那个同事也不是省油的灯,从中使坏,让谁也抢不到单,最终使公司流失了一个客户。穆彦对这事大为光火,让那两人一起滚蛋。
  我也被牵扯进去,被穆彦叫进他办公室,没头没脑一顿训斥。
  积压已久的委屈愤懑,在那一刻爆发,我对他忍无可忍。
  我把他顶撞回去,生平第一次威风凛凛地对上司发飙。
  “我对我带来的麻烦道歉,但我不接受你的指责,之所以发生这种事,我想原因不在于一两个员工身上,如果团队本身的竞争机制没有问题,也不会一再有空子让人钻。”
  我强调了“一再”这个词。
  穆彦脸色铁青,问我为什么从不检讨自身问题,不反思自己的性格缺陷。
  我反问他,我有什么性格问题。
  他说我个性尖锐、情绪化、把个人感受摆在工作之上、没有整体观念……一顶顶的大帽子甩下来,砸得我急怒攻心、眼花缭乱、满腹委屈梗在喉咙里,梗得人想吐血,当他终于停下训斥,端杯子喝水歇气的时候,我平板着一张死人脸说,我要辞职。
  (下)
  “是这里吧?”
  穆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然回过神来,车已停在我家楼下。
  他转头看我,侧脸的角度,微笑的样子,和记忆里都一样,像时空发生了重叠。
  我看着他,喉咙里突然干哑,干哑得发疼。
  他将脸转了回去,双手搁在方向盘上,低声说,“上去吧,早点休息。”
  我点点头开了车门,恍惚在下车前回头看了他一眼,想说声谢谢、晚安,却看见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缚在安全带下的身姿,有种奇怪的不自然。
  “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他猛地回过头来,目光刺人。
  “安澜,你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这句话是在心里想的,还是真的说了出来,我不确定。
  今天的安澜不是那时的安澜,我摇摇头,若无其事地笑,“穆总,晚安。”
  他一动不动看着我。
  我推门下车,走进楼里,走进电梯,一直开门进屋,坐在沙发上,才觉得眼睛干涩,全身酸软,突如其来的厌弃感把我击倒。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觉得周遭一切无不可厌,没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穆彦,什么总秘,什么他妈的工作……都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威震天跳上来,大头抵在我腿上蹭,肉呼呼的爪子一下下踩我。
  “踩什么,我又不是沙包。”我没好气吼它。
  这猫平时挺有自尊心的,今天被我吼了也不赌气跑开,依然无耻地粘上来,蹭我的手。
  都说物似主人形,是不是它就像我一样厚脸皮,长不了记性学不了乖。
  这一夜我辗转很久不能入睡,思绪纷杂,直到天快亮时才睡着。
  刚睡一会儿,手机在枕边响起来,我勉强撑起眼皮,看见来电显示是苏雯。
  我一惊坐起,再定神一想,是周六没有错啊。
  “安澜,纪总提前回来了,十点有个要紧的会议,你得过来加班。”苏雯的声音像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我浑浑噩噩地答应了,躺回去和枕头不舍缠绵了会儿,终于痛苦地爬起来。
  洗脸的时候,凉水泼到脸上,我清醒过来——纪总回来开会,为什么要我去加班。
  赶到公司,没容我有时间向苏雯问个明白,她一脸黑气,劈头就责怪我磨磨蹭蹭来晚了。
  “马上准备一下,司机已经在下面等着,你先去机场接纪总,把这个带给他,公司十点钟的会,他只有在路上的时间看看。”她递过来一个又厚又大的本子,语速飞快,“回头是和新项目设计方的会,有设计部的人在,你给纪总做好会议记录就行。”
  我一头雾水听着苏雯面面俱到地交代注意事项,好不容易趁她喘气时,找到机会惴惴插了句话,“苏姐,让我陪同纪总开会,这合适吗?”
  “不合适也没办法!本来是周一的会,突然提前到今天,叶静不舒服不肯来,我是想自己顶一下的,孩子奶奶刚打电话来,都高烧两天了,这才去医院,一去就说要住院,老太太什么都不懂,就会在电话里哭……”苏雯飞快咬了下嘴唇,仍是强硬的语气神情,“这也正好是个机会,你去也好,提前给纪总留个印象。”
  桌上电话铃声急促响起,苏雯接了,眉头一皱,“行了,她马上来。”
  “快点去,司机在催了,别像上次接程总那样,倒让老板等你,像不像话!”
  “可是……”
  “回来再说!”
  苏雯的样子像恨不得把我从窗口直接扔下去。
  我狼狈地带好东西,冲进电梯,又冲出车库,就看见那辆牌照惹眼的奔驰已横在面前。
  司机老范看见是我,诧异地推推墨镜,“怎么是你这大小姐?”
  我做个苦瓜脸,“被拉壮丁呗。”
  老范四十多岁年纪,叫他声叔叔也不亏,在他面前我常倚小卖小。
  别看老范只是个司机,人家可是公司里的牛人,除了纪总,不爱给谁好脸色就不给,管你是哪个老大。人家只给纪总一个人开车,兼管司机组调度,纪总也只认他。用他的话说,不求升官加薪,把车开好就成,所以不求人最大。
  他对别人常常不买账,但和我关系特别好,私下老是一口一个大小姐地叫,嘲笑我娇气。原先我刚去行政部时,他也没什么好脸色给我,后来有一次,纪总他们几个高层去参加政府主办的一个活动,派了四个司机送去会场,苏雯和我陪同服务。午间有餐会,纪总事先是说不去的,活动完了就走,可那天他与几个官员相谈甚欢,就留下来了。
  苏雯打发我自己在外面吃饭,她一个人陪同,大概是觉得小人物不登台面。我在附近KFC吃东西时突然想起几个司机还饿着等在那里,他们是不敢离车的,不知老板什么时候随召就要随到。我回去时给他们每人带了份餐,看到他们正在就着矿泉水啃饼干。没想到老范那么感动,我不知道挨饿是他们司机的常事,苏雯从来不管这些,好像司机为老板们受困挨饿是很正常的事。
  那之后老范就对我很照顾了。
  别人都挺奇怪老范那么臭脾气的一个人,怎么偏肯买我的帐,其实人也就是将心比心。
  我也不是存心讨好老范,但后来渐渐发觉,和司机、前台甚至保洁员们关系良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他们虽然是公司里地位最低,最不被当回事的人,却也是和每个人最息息相关的人,往往他们看到听到的事比谁都多,消息远比你想象中灵通活泛。
  有时想想,对上司我从未刻意巴结,对这些小职员中的小职员,反而客气周到,能维系好的关系一定维系好。尤其像老范,真是好人,我有时郁闷了也会找这老大叔说说话。
  但今天坐在车上,我没心思和他开玩笑,捧着沉甸甸的一本册子,自顾发呆。
  封面上写着产品说明册,虽然可能不是什么商业机密,也不该我随便乱看。
  老范也有点沉默,开在高速路上,有一搭无一搭和我扯了几句之后,突然问,“我说,该不是你要接叶静的班吧?”
  果然是老大身边的消息灵通人士,叶静辞职的事还捂着,他就知道了。
  我说,“你看我像那块料吗?”
  他嘿嘿笑,“打磨打磨,可能还真是快料。”
  我苦笑,“这算是夸我?”
  他瞟我一眼,“小姑娘还是挺能蹦跶的,不错不错。”
  我想反驳,却又语塞,这种“好事”摊到头上,若认真解释不是自己蹦跶的本意,反而招人一句“矫情”,就算是老范这样的好人,也未必不会把人往坏处想。说多错多,我沉默了下,把话题转开,和他继续胡扯。
  这么一路斗着嘴就到了机场。
  接到纪远尧,老范替他去取行李,留我一个人陪着他。
  他看见是我来接机,也没问什么,只点了点头。
  我看他今天脸色还好,比那天好很多,只是刚下飞机显得疲倦,还有点咳嗽。
  听他咳了几次,我在一旁想说关心的话又不好意思,愣了愣,从包包里摸出个HelloKitty图案的小糖盒递给他,“我有罗汉果糖,这个润喉……”
  说完我就想起上次在会议室也是问人家要不要糖。
  纪远尧一愣,笑了,这次很给面子的从我手里接过糖,丢进嘴里却皱了眉,“怎么味道这么怪。”我很莫名,“罗汉果糖就是这个味道啊,您从来没吃过?”
  他摇头,“我不爱吃糖。”
  我奇怪怎么又是一个不爱吃糖的人,糖和肉是我生命中必不可少之物。
  他看出我的诧异,温和地笑笑说,“男人一般都不爱吃糖吧。”
  “也是,我爸也特别讨厌吃糖,跟您一样……”我猛然收住话,看着他表情,恨不得拿袜子塞了自己的嘴——这叫说的什么话呢,把他和我老爸比在一起,我爸是五十多的老头子,人家可才三十多岁,一表人材,风华正茂……
  第七章
  上车的时候我规规矩矩坐上副驾,老范帮他开了后面车门。
  “你坐后面来。”纪远尧说。
  我坐到后座,端正安静,目不斜视,与身旁的人留出最大距离。
  纪远尧也不理我,低头看那本产品册,面无表情看得专注。
  我专心看窗外风景,风景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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