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不成,低不就。没法侠探高飞高清完整版最难受。 莫嗟怨,不如狗。还有爬虫在后头! 整段话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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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解释#{}一語中特【一目十行】++解一动物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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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期:《蛇.羊》开18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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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期:《蛇.兔》开30蛇
生儿育女。“用钱如水?” 圣人忘情
歇后語鏊子上烙餅-翻來翻去
一一难忘旧日情,十指不沾陽春水
四字梅花诗:沒法沒天。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点点心思情义长。
只爲积福,不求分享。功劳从来不靠抢。
高不成,低不就。没法高飞最难受。
莫嗟怨,不如狗。还有爬虫在后头!
058期老版跑狗一字记之曰:【钱】
诗曰:无钱样样皆不能,花花世界难安稳。
追名逐利,苦海求生,无钱样样皆不能;
庸碌一世,几时看真?花花世界难安稳。
持之以恒来拼搏,皇天不负苦心人
龙蛇混杂五帮派,三天两头打群架。
(红字:二满三平)一目十行
五字真言:萬物生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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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福诗:单匹马冲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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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页 :基本信息
书名:禁庭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作者:尤四姐
内容简介:
建安城中有美人,纤白明媚无人及。
是年,天下三分,钺国独大。绥国郭太后力排众议,接回流落民间的女儿,晋封长公主,遣十员大将并金吾百人随行,远赴大钺和亲。
从探子发回的密函上看,钺国皇帝的性情简直称得上莫测。登基三年不立后,也没有宠幸过哪个妃嫔;冷漠、寡言、厌恶别人的触碰,还有着近乎病态的偏执:他生活的地方一切要按原样摆放,半分也不许动。
嫁给这样一个人,秾华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念头的。
禁庭内相见,他毫无感情地瞥了她一眼。
大婚当夜,他探过手把她挨着自己的胳膊拨开。拨完了,手指在被面上反复擦了两下。
一座禁庭,困住两个人。
当爱?当防?
算得尽机关,算不尽命盘。
作者简介:
尤四姐,现居上海,晋江原创网签约作者。80后狮子女,偶尔激进,更多时候恋家、散漫、懒惰。爱花爱草爱古言,向往无组织无纪律的生活。
2013年,尤四姐凭《宫略》初露锋芒,其充满京味儿的幽默语言俘获大批读者;2014年,《浮图塔》名声大噪,读者口口相传,各大贴吧、论坛、微博账号竞相推荐,成为当之无愧的当代经典言情小说代表作品。其后,《锁金瓯》《红尘四合》等书相继出版,因高人气、高口碑、高质量而广获赞誉。尤四姐亦凭其独一无二的文字魅力成为时下最具代表性的人气作家。
书摘正文:
第一章 入宫
桐月中,今年的春分来得比往年都晚。闰二月的缘故,原本清明时节天还微凉,如今却已经换上春衫了。
昨夜下过一场急雨,空气里残存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秾华推窗看,楼台灯火、远近笙歌,在晨曦中渐渐凉了下来。建安城中多杨柳,待得日上角楼,一阵熏风吹过,漫天都是纷扬的柳絮,宁静而强大地包裹住整个煌煌帝都。
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下过春雪似的。她低头一吹,柳絮身轻,佯佯坠下楼,随风又飘开去了。
崔竹筳来时,折了枝新柳递与她:“黄门已经在外候着,你准备好了吗?”
她颔首,提裙迈出门槛,复回头看他一眼:“先生,我此去必要达到目的。如今不是我需要他们,是他们需要我,对不对?”
崔竹筳眸中浮光隐现,欲劝她,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说:“我入不得大内,万事须靠你自己。你要小心,宫中和外面不同,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要控制得当。”
她嗯了声,忽而婉媚一笑:“汴梁离建安很远,待我到时,先生会在那里等我吧?”声音渐次低下去,几不可闻,“我能依靠的,只有先生一人了。”
第2页 :第一章 入宫
她在他腕上一按,很快收回手,由女使搀扶下了台阶。他怔了怔,那力道留不住,也当不得细品。回过神忙赶出去,正见她立在车前对来接应的黄门客气道谢:“有劳中贵人了。”然后登车。两边垂帘放下来,驾车的拨转马头,扬鞭朝铜雀大街方向去了。
绥国的皇宫建在凤山上,从中瓦子过清河坊,再往前就是和宁门。她的身份有些特殊,不能走丽正门,得绕个圈子从东便门进大内。黄土道虽平整,偶尔轧到瓦砾,车便狠狠一颠簸。她抓住围子上的腰箍,手指用力嵌了进去。
今天是清明,以前每年都要出城扫墓、祭奠亡母,今年倒好,故去十几年的母亲突然活了,变成了当朝太后。想来过去一直是爹爹骗她。这秘密隐瞒了那么久,在他过世两年后终于还是捂不住了。也是很多的机缘促成——崇帝驾崩,改元太初,现在坐朝的是高斐,她同母异父的弟弟。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母亲这些年是怎样费尽心机遮掩的。她只是可怜爹爹,明明可以走得远远的,却要忍受屈辱留在建安,造一座衣冠冢,碑上刻着爱妻,每天隔着望仙河远眺禁苑高墙。这么做,终究是割舍不下,爹爹是爱着她的。
因为被爱,所以抛夫弃女,有恃无恐。她不像爹爹那样大度,她讨厌那个所谓的母亲,郭太后必定也不喜欢她。但因为这段血缘尚且存在利用的价值,彼此不得不隐忍罢了。
车轮滚滚,渐至门禁,她挑帘往外看,宫苑巍峨,那门楼高得令她无法想象。她曾经跟在爹爹身后远望过,隔了几重里坊,并没有太直观的感受;现在它就立在她面前,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无形中巨大的压迫感笊篱似的倒扣下来。她心头徒地一紧,连呼吸都变得异常沉重。
如果退缩,也许还来得及,可是不能。她要去钺,要接近殷重元,身后就必须有绥国做后盾。她知道两国正在联姻之时,宗室之中已经没有适婚的公主可嫁了,现在认亲,必有它的妙处。他们所求,正是她想要的,错过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车前放了一张朱漆矮凳,小黄门擎起手臂让她借力。她从车上下来,两边禁卫见状拦阻,遥遥问话:“来者何人?”
黄门取出鱼符呈上去:“奉太后之命带女郎入宫,请效用①放行。”
那效用验过鱼符,扬手一挥,禁卫散开了。引路的黄门哈腰比了比,引她直往大内。
毕竟还是有些紧张,她用力掐紧两手,待到慈福宫时提裙上丹陛,风从指间流淌过去,冰凉彻骨。
垂首进正殿,但见一片绣着凤纹的裙角飘进视线。她敛衽叩拜下去:“小女秾华,恭请太后长乐无极。”
她伏身在地,一双手探过来,微颤着扣住她的肩头。太后难掩哀伤,哽声道:“秾华……好孩子,快起来。”
她这才抬起头,第一次正视这位同在一座都城,却阔别了十五年的生母。
郭太后虽然已是太后,但年纪并不大,不过三十出头,平日保养得宜,容色没有半点衰退。秾华望着她,也许是天性使然,不觉得陌生,哪里见到过似的。可是细一想又不免好笑,原来这份亲厚不是源于别处,是出自她镜中的影像。母女那么像,连滴血认亲都不必了,真省了好些事。
太后眼中含泪,细细打量她,连声说:“是真的……真好,我的孩子,娘娘每天都在想你。”
郭太后把她抱进怀里,眼泪落下来,打湿她臂上的画帛。论感情真的没有多少,为什么要哭呢?她知道他们父女在建安,十五年连一封书信都没有,为什么要哭?可是没来由地,秾华心头郁塞得厉害,一阵阵委屈翻涌如浪,遏制不住,她便也低声抽泣起来。
太后这么多年在大内,早就练成了收放自如的本事。圣母失态,叫左右看了总不好。她止住哭,牵秾华在屏风床上坐下,见她脸上犹有泪痕,卷着帕子替她擦了擦,温声道:“这是娘娘寝宫,自在些个,不要紧的。我已命人去请官家,你们姐弟还未见过,今日聚一聚,也了却我多年的牵念。”说着又泪水盈然,切切问她:“你好吗?我几次想出宫找你,可惜身不由己。大内强敌环伺,稍有差错就会落得身首异处,你莫怨我。这么多年熬过来,如今五哥御极,奉我为太后,才让我盼到这个时机。秾儿,我知道你恨我,娘娘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人人都有苦衷。她低着头不说话,因为拿捏不准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说恨,毕竟血浓于水,恨得再凶,她也是母亲;说不恨,她爹爹长久以来的痛苦又怎么清算?他被愤懑和压抑拖垮,离世那年不过三十三岁。秾华想诘问她,然而不能。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难过时用得上,高兴时同样用得上,谁能猜透它真正的含义?
她按捺住了,勉力笑了笑:“我知道娘娘的苦处,这些年爹爹教养我,你虽不在身边,我过得也很好,娘娘无须自责。”
太后脸色暗淡下来,低声道:“你爹爹……我对不起他。他临终时可曾提起我?”
人都已经不在了,还在意那些做什么呢!秾华心生鄙薄,却很好地掩藏住了,只是灼灼望着她道:“爹爹每年带我去城外的衣冠冢祭奠,说那是我母亲的墓。现在看来,墓里埋葬的,不过是他的爱情。他临终时已经说不出话了,手里紧紧攥着一面镜子,后来小殓拳不可开,就让他带去了。娘娘知道那面镜子的来历吗?”
郭太后失神良久,终于掩面哭泣。那镜子是她的心爱之物,当初她离开李家时没有带走,谁知竟成了他所有的寄托。一个人不论爬到怎样的高度,心里总有个柔软的地方安放那些难忘的曾经。青梅尚小时的感情,富贵再滔天也浸淫不了。可惜已经没法诉说了,唯有眼睁睁看着它腐烂。
“我以为他会再娶,那时毕竟太年轻。”大袖掩住了半张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也不过转瞬,她又平静下来,长叹一声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谁对谁错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眼下,你又回到我身边来了。我曾向五哥提起过,他也知道你,说娘娘应当寻回阿姊,莫让阿姊流落在乡野。”
她口中的五哥就是今上高斐,比她小一岁,今年十五。女人入宫,有了儿子才有底气。先帝子嗣单薄,前头几位皇子相继都薨了,到先帝晏驾时,只余这第五子,高斐便顺理成章登上了御座。
有时候努力固然重要,运气也是成功的一大要素。先帝宾天前,后位一直悬空,于是郭氏母凭子贵,从小小的昭容一跃成了太后,也不枉她当年那份决绝了。
母女两个虽离心,坐在一处倒也有话说。不一会儿内侍通报,说官家驾临。秾华忙起身退到一旁肃立,见槛外进来一人,穿云龙纹绛色纱袍,压方心曲领,腰束金玉带,旁系佩绶,生得龙章凤姿,一副好模样。到太后榻前拱手见礼:“知道娘娘今天接阿姊入大内,我心里着急,来不及换衣裳就赶到娘娘宫中了。”回身一顾,笑道:“想必这位就是了吧!”
早前听闻建安城中有美人,纤白明媚无人可及。高斐曾动过心思想收进宫内,没想到远兜远转,竟是同母异父的姐姐,难免叫人失望惆怅。再三再四看,这位阿姊长得真是好,楚腰卫鬓,蛾眉婉转,同她一比,禁苑之中顿无颜色。这样的娇俏人儿,归心可赏心悦目;不归心,等闲便可覆国矣。
秾华俯身行礼,高斐让了让,笑得分外和暖:“你我手足,在后苑不必太拘谨。娘娘寻回阿姊是好事,我今早召了几位大资②商议。阿姊在外万万不妥,终得接进宫来。然宫中无名无分不是道理,回头放旨加封,对阿姊也是个补偿。”
太后一听正了身子,面上却有些为难:“好虽好,只恐谏官有异议。”
高斐不以为然:“阿姊和我一母同胞,连个封号都讨不得,岂不叫我面上无光?谏议大夫纠弹归纠弹,不予理会就是了。我没有兄弟,几位姐妹都出降了,眼下阿姊是至亲无尽的。我看阿姊封地不宜过远,就尊寿春长公主,娘娘以为如何?”
太后自然说好,面上喜形于色,引了她道:“圣上这样恩典,秾儿快来谢过官家。”
秾华盈盈伏身跪拜,高斐忙虚扶一把,朗声道:“阿姊不必多礼,外人看来天家威仪,其实身在其中的都知道,咱们和寻常人家没什么区别。阿姊在宫中只管从容,等行了册礼便有了食邑俸禄,和宗室正统的公主没什么两样。”
诸多的礼遇似乎可以冲淡彼此间的尴尬气氛,她心里安定下来,抿唇颔首:“多谢官家。我一向在民间,宫中规矩懂得不甚多,实在怕失了礼数。”
身在民间,血液中却有天生的高贵与持重,这是一般人不能比拟的。高斐含笑望向太后:“我瞧阿姊进退有度,毫无不妥。”
郭太后道:“她自己审慎,也是好的,回头派两位尚宫在旁稍作督促就是了。”一面说,一面握了她的手抚摩,“你爹爹替你请了先生没有?是何方名士?”
秾华略顿了下,含糊道:“府上是有位先生,算不得名士,学问却很好。当初落魄,爹爹看他有才学,便留下做了西席。”
第3页 :第一章 入宫(2)
太后点了点头:“你爹爹过世了,让你一人在外我不放心。还是五哥想得周到,往后就在宫里住下。请官家多留意,日后寻门良配风风光光嫁出去。女孩子家,总要有个靠得住的娘家,方不至于受人欺负。”言罢替她扶了扶髻上的羊脂茉莉簪,“我儿今年十六了吧?你爹爹孝期也满三年了,宫外有没有如意的人?女大当嫁,没什么可害臊的。说出来着人去查一查,瞧瞧门户怎么样。若过得去,定下也无不可。”
果真和她设想的分毫不差,认过了亲就该谈论婚事了。但是说起那个如意的人,她心里不免凄怆。她在幼小时曾有个极其要好的玩伴,他叫云观,是北钺悯帝的嫡子。当今天下三分,北有钺,西有乌戎,绥国的国力一度最为强盛,西北两国迫于压力,不得不将皇子送入建安。一般质子不用嫡长,崇帝是个刁钻刻薄的人,偏要反其道而行。储君长于他国,十几年下来早就没了斗志,届时再回朝继位,不怕他掀起大浪花来。云观就是政治斗争下的牺牲品。
彼时两家府邸离得很近,一双小儿女来往频繁,吟诗和曲,投壶打马。云观囊括了她对所有美好最质朴的向往。那个瘦长的身影,填塞满了她整个的少女时期。
云观其人,人如其名,天生就是立在云端上的人。他有大钺最高贵的血统,母家一门显贵,世无其二。她还记得他倚在树下为她簪花的笑脸,他说待他即位,一定派遣使者来绥国求亲。他要迎她入宫,让她做他的皇后。
可是谁也没料到,他回钺的第二年就惨死在禁庭,据说面目模糊,身首异处。她得知消息,哭了整整三天。崔竹筳说他的死其实不是意外,是有人蓄谋夺嫡。悯帝有二子,死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如同高斐一样,登上皇位顺理成章。她痛失所爱,可惜鞭长莫及。好在她是个有耐心有运气的人,终让她等到这一天,使把力,也许就能为他报仇了。
钺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钺,如今强盛不容小觑。所以绥国要联姻,要送一个有封号的公主过去,这些都在她意料之中。她也没有必要再保持得体的微笑,他们接她进宫,之前一定早就查探过了。若不是有她和云观那一层,太后未必会认她。至于高斐力排众议,也不过是为这不甚可靠的亲情加重砝码罢了。言官为什么要反对?凭空变出个公主来,送到敌国以维系两国关系,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她低了头,微别过脸:“娘娘别问了,我是个没有福气的人。”
郭太后和高斐对看了一眼,和煦道:“怎么会呢!你回到娘娘身边,又有官家为你做主,还要怎样的福气?你有心事不妨和娘娘说,咱们至亲骨肉,大可不必避讳。”
她依旧摇头:“今天是好日子,女儿不想扫娘娘和官家的兴。来日方长,有了机会再说也不迟。”
太后哦了声:“也是,忙了一早上,该当歇一歇了。”转头吩咐内侍:“叫孙娘子来,领长公主去宴春阁。”又对她笑道:“那地方景致奇好,你且安顿下来。公主的册礼要略作准备,一切等加了封再议罢。”
殿外有位贴花钿、点面靥的宫妆丽人过来引路,秾华向太后及官家道了万福,便跟着出了慈福宫。
宴春阁在宫掖一角,阁旁有湖,湖中有湖心亭。孙娘子带她过花圃,往前一指笑道:“那是飞华亭,长公主闲来无事,去亭中观鱼是个好消遣。”
她含笑应了,孙娘子差人抬熏炉进来,熏罢了殿,客套两句便辞出去了。
日头渐高,站在檐下看鹂鸟在柳枝间穿梭,立久了有些晕眩。她转身回殿内,舒袖在榻上躺下,兀自盘算起来——今天入夜太后应当会来,借着母女间叙旧亲近,必定有一番话要讲。其实她不耐烦这样的牵扯,早就遗忘的东西失而复得,并不值得欢欣雀跃。她抬臂遮住眉眼,指间盘弄一块玦,玦口压着掌心,嵌进肉里也浑然不觉。心里只余下无边的空洞,令人窒息。
迷蒙间做了个梦,自己在光影错落的长廊上飞快奔跑,前面似乎有人在等她,也许是云观。她跑得气喘吁吁,渐渐近了,一个高挑的身影就在眼前。那人穿销金刺绣的绯色常服,领口端正,衬着白纱中单。男人穿正红不显得俗媚,反倒有种高高在上的气度。
那是云观吧!是他吗?她高兴起来,扬声喊他的名字。恍惚又回到十来岁的时光,她牵着他的衣袖说:“你终于回来了!咱们去抓蚂蚱吧,现在就去。”
可是他却把手抽了回去,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冷漠姿态。她诧异抬头看,那是张陌生的脸,凶狠犷悍,眉间隐隐有怒意,原来不是云观!
她吓了一大跳,倒退好几步,想逃,被他揪住衣领拎了起来。她太渺小,落进他手里简直像个傀儡。领口勒得她喘不上气,她恐惧至极,慌忙去夺,推搡之间猛打个激灵醒过来,才发现满身冷汗淋漓,湿透了背上的中衣。
一个梦,让她萎靡不振好久。太后来的时候初掌灯,秾华坐在幽暗的帘幔后面,看她左顾右盼寻人,身后跟着两个手托红漆盘的宫婢。
她褪了鞋,赤足走出来,轻轻叫了声娘娘。
太后回过身,见她惨白着脸,着实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说着忙把她拥进怀里察看。这孩子生得漂亮,精神不足,反显出羸弱可怜的美态来。
相携坐到榻上,再问她缘由,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什么,做了个噩梦,唬着了。”
太后听了发笑:“梦都是假的,有什么好怕的。”
她黏人得厉害,枕在她肩头喃喃:“是个很可怕的梦,很可怕……”
太后只得安抚她,毕竟是自己肚里出来的,终归一千一万个舍不得。待她情绪平稳些了才问:“我听说你夜里没吃饭,怎么呢,是初来大内不习惯吗?”示意宫婢把东西放下,亲自挽了袖子上去揭盅盖,边舀七宝素粥边道:“胃口不好吃得干净些就是了,不吃不行,夜长得很,恐饿坏了肚子。”递过银匙来,把碗搁在她面前的凭几上。
秾华伸手去牵她腕子:“娘娘今晚同我睡吧,这阁分太大了,我一个人害怕。”
太后欣然应允,母女间亲厚是天性,哪怕各怀心思,只要面对面,那份温情用不着伪装。
“看着你,就像看到年轻时的我。”太后含着笑,嘴角挑出一个落寞的弧度,“我初入宫时也像你一样,觉得殿宇又高又深,一个人住着害怕。”
秾华抬眼望她:“娘娘为什么一个人住?先帝不和娘娘在一处吗?”
太后缓缓摇头:“这宫里有数不清的媵御,就算官家宠幸,也没有夜夜留在你阁内的道理。宫里的女子都是这样,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一个人独处,要学着看开、看淡,否则日子便熬不得。”
舍弃那个忠贞至死不渝的丈夫,攀附权贵,落得夜夜孤枕,这就是她想要的吗?秾华不能理解,一个头衔何以有这么大的魅力。她想自己还是随爹爹多一些,看重感情,也懂得尊重自己的良心。
“那皇后呢?如果娘娘是皇后,是不是就能和先帝长相厮守?”
太后的眉心舒展开来,语调变得轻快许多:“那是自然。夫妻敦睦,连那些言官都不得置喙。我记得前朝有位过继的皇帝,与皇后少年夫妻,感情至深。皇后生性泼辣,容不得皇帝身边有别人。太后觉得不妥,差人劝说,皇后直言:‘我嫁的是当初的十三团练,并不是你的官家。’依旧我行我素,太后亦无计可施。”说着顿下来,目光殷切地划过她的脸,“女子入宫,当为皇后。若我的女儿有朝一日踏进他国的禁庭,我绝不让你受娘娘同样的苦。这世上一切名分都是假的,只有正妻元后的金印才是真的。”
秾华闻言羞怯道:“娘娘快别取笑我了,我无才无德,万不敢宵想这个。”
太后倒也不逼得紧,瞧她慢慢用完了一盏粥,叫人来伺候她漱口。
夜间风大,直棂窗半开,吹得案头灯火摇曳。她换了件淡绿的春锦长衣,雪白的皮肤衬得那绿尤为鲜嫩。太后捋捋她的乌发,母女两个一头躺着,说些体己话。可是说到她爹爹时,太后总是沉默,隔了很久才道:“我曾后悔过,当时不该抛下你们父女入宫来。我那时也是耳根子软,听了别人的调唆,一个人形单影只时,十分想念你和你爹爹。可是大错已经铸成了,没有回头路走。我只有一步一步往上攀,因为不上则下,宫廷倾轧会令人尸骨无存。”她叹了口气,“有时也觉得疲累,照理说五哥做了皇帝,已经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其实不是。绥国有内忧,也有外患。乌戎尚且不足为惧,叫人不安的是钺。北钺日渐强盛,而五哥初登大宝,虎视眈眈的人不在少数。”
秾华静静听着,状似无意地应了一句:“何不与钺修好,先除外患,再解内忧。”
“你说得很是。五哥如今还未册立皇后,我曾想过派人去汴梁求亲。可惜大钺也是子嗣不兴。帝姬里没有待字的,宗姬又怕牵制不住钺廷,所以这事就搁置下来了。”太后侧过身,一弯雪臂松散地搭在她身上,慢慢地,哄孩子似的一下下轻拍。
她想了想,迟疑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太后道:“不能娶,只有嫁。可绥国的情况和钺一样,先帝留下的三位公主早已经出降。就好比一盘羔儿肉摆在面前,苦于无箸一样,可惜得紧。”
看样子到了“话又说回来”的时候了。秾华索性缄口不言,牵起被子捂住了半张脸。
太后终于按捺不住,试探道:“今日问你有没有下降的人选,我看你神情有异,就命内侍出去打探了一番。秾儿,你与晋德怀思王殷重光可有过盟誓?”
言归正传了,秾华松了口气,道:“可惜没等到他登基的一日,否则两国还可少些兵戈。”
太后无限怅惘:“他仁厚,手段不及他庶兄。他在建安十几年,殷重元早就操控了大钺军政,岂能容个毫无寸功的人凌驾于他之上?老天是没有开眼,让他庶兄继位,不单怀思王无处申冤,绥国也多了个虎狼敌人。”
既然到了这份儿上,她也顾不得其他了,挨过去一些,细声问:“娘娘先前说,殷重元还未册封皇后?”
这人委实奇怪,登基三年不立后,也没有宠幸过哪个妃嫔。从探子发回的密函上看,性情简直称得上莫测。譬如他近乎病态的偏执,他生活的地方一切要按原样摆放,半分也不许动。只为一个小黄门擦拭香炉后纹饰摆错了方向,他可以下令将人剥皮揎草,悬挂于拱宸门上。
这样不通的性格,却有个思想强大的头脑。钺在十多年前就已经落入他掌中,他一步一步把这个弱国扶持起来,再过不久恐怕就会筹划吞并天下。因此一定要除掉他。一旦大钺群龙无首,便无法和绥抗衡了。
“钺国无后,或许是殷重元眼光过高了。秾儿,娘娘问你一句话,只问一次,你若不答应,绝不再问第二遍。”太后似乎比她还紧张,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腕,“你……愿不愿意和亲,入大钺禁庭,做殷重元的皇后?”
秾华笑起来,眼睛里却是无边的荒凉,她说:“娘娘,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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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双姝
她说愿意,竟比不愿意更叫郭太后难过。
郭太后侧躺着,泪水从眼梢滔滔流淌进鬓发里:“娘娘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了?你心里一定在想,我这母亲好不公,认回你,就是为了把你推进火坑。可是国家大任在肩头,我也是迫不得已。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同五哥商议过,五哥是极力反对的。然他毕竟年幼,还未及弱冠,朝纲若镇不住,也许会被废,也许会被杀。同大钺联姻,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我要为他争取时间。”她哀哀望着秾华,这眉目,看一遍,在心头烙一遍。她突然觉得羞愧,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一儿一女,孰轻孰重,她已经很明确地做出了选择。秾华不觉得难过,只是有些失望罢了。她反过来安慰太后:“娘娘别伤心,我也正想到钺国去看看,看看害死云观的人长得什么模样。”
太后道:“殷重元这人难测,你去了要多加小心。原本可以随便找个人联姻,又怕让他拿住把柄借机兴兵。你不同,你是五哥的亲姐,有这层关系,他轻易动你不得。秾儿,好孩子,你听娘娘说,如果找到机会——杀了他!”她狠狠咬着槽牙说,“留他在世上,终究是个祸害。他六亲不认,连自己的亲兄弟都能残害,别人在他眼里又算什么?绥国的国力兵力都已经不及大钺了,再不采取行动,过不了几年,中原版图上便不会有绥,我们这些人也会不复存在。”
所以打算弃车保帅,把她嫁过去,让她杀了自己的丈夫。事成,生死由她;事败,仍旧生死由她。她不过是射向钺国的一支箭,离开弓弦就没想过再收回来。能不能逃出禁庭,杀夫后又何去何从,这些从来不在他们的考量之中。
虽然想法一致,但话从至亲口中说出来,再委婉也还是刺痛人心。她没有哭,此行不是看在他们的面上,为云观报仇才是目的。她想杀了殷重元,杀了他,顺便成全绥国,一举两得,倒也不错。
她说:“娘娘的话我记在心上了,就怕他戒心太强,近不得他的身。”
太后的手指在她花一般的脸颊上拂过,笑容里有骄傲的味道:“我的女儿,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不过杀一个裙下之臣,有何难?”
裙下之臣,杀有何难,都是宽慰她的鬼话。秾华笑得凄凉,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样一条路,没人帮她,只有靠她自己。
答应去大钺和亲,她的公主头衔再不拘泥于寿春了。公主出降当升一等,晋封成国长公主。至于嫁妆,是与她名头相衬的繁巨,太平车足装了四十辆有余。太后亲点二十位女官陪嫁,个个花容月貌。秾华站在一群美人中间只觉好笑,她娘娘下得一手好棋,怕一个靠不住,十个二十个总叫殷重元在劫难逃了。只是吃相未免太难看,大钺的后宫充斥着绥国来的佳丽,真当钺人傻?
她笑着请太后把人收回去:“我有侍女,跟了我好多年,很是贴心。娘娘知道荆轲刺秦王吗?单枪匹马,一卷画轴、一把匕首,虽然功败垂成,至少到了秦王面前,有一半的机会。娘娘如今准备这么多美人,浩浩荡荡入禁庭,钺国也有谏官,免不得掀起轩然大波。与其被遣送回绥,不如掩住锋芒,交给女儿一人来办。”
太后惆怅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是钺国路远,你又是孤身一人,我怕你应付不了。多些帮手,也好护你周全。”回身在人群中挑选,点出两个人道:“金姑子,你同佛哥一起跟随长公主入钺。你们俩身手好,有你们在,我也放心些。”
好歹是替她考虑了后路的,虽然浅显得一眼能看穿,但聊胜于无,也不至于叫人那样意难平。
两个女官出列,福身向她一拜。秾华看了眼,都是娟秀的五官,据说身手好,却生得稚气无害。她笑道:“真人不露相,叫我瞧,真瞧不出端倪来。”说着拉她们的手看掌心,到底掌中粗糙。她摇头道:“要好生保养才是,手是女子的第二张脸呢。”
她们低声说笑,高斐来时其情切切,蹙着眉头说:“阿姊明天就动身,我们姐弟刚刚相认,这么快又要分别,我心里不舍得厉害。”
生长在帝王家,和民间养大的不同。外面十几岁的孩子从私塾里回来,路过狮子巷口只会买煎耍鱼、鸡丝粉;高斐呢,穿着帝王的衮服,戴着面具,每句话都有他的用意。
秾华淡淡一笑:“我走后官家保重龙体,娘娘跟前我无法尽孝,请官家代为看顾。”
太后在一旁擦泪,高斐看向秾华,她眉眼间喜怒难辨,反倒叫他心里没着落了。他缄默下来,背着手踱到窗前,窗外春光正好,天上风吹云动,一簇簇如絮般翻滚向远处。他踌躇了半晌才道:“这件事,是否叫阿姊为难?靠女人击败对手胜之不武,或者再斟酌斟酌吧。”
她却说得有些无关痛痒:“昨晚我和娘娘彻谈过,去钺国是我心甘情愿的,官家不必替我忧心。”
高斐长长叹息:“阿姊侠义,越发叫我汗颜。待他日阿姊功成,我定率三军出城百里,迎接阿姊还朝。”
该不舍的不舍过了,该惭愧的也惭愧过了。第二日晴空万里,绥国遣十员大将并金吾百人,护送成国长公主远赴大钺。
秾华以前养在闺中,对地域疆土没有概念,出城千里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从建安到汴梁,真是不近的一段路途。好在天气一直不错,偶遇风雨也不至于狼狈慌乱。大绥是个优雅的国度,它从容和缓,已经建立了近百年。两国联姻,就算抱着政治目的,依然会在最细微的地方,花费最多最精巧的心思。送嫁队伍有笙歌相伴,公主的车辕挂着银铃,车顶缀满鲜花。武将们不着甲胄,穿八答晕直裰,远远看去毫无兵戈之气。仿佛只是一户鼎盛人家,嫁出了心爱的女儿。
从阮州到沣州,再过襄阳府,入大钺边境,一路畅通无阻。到达汴梁的这天恰巧是五月初五,秾华倚着车围往外看,湖上彩舟画舫,鼓乐喧天。汴梁和建安一样,百姓观龙舟倾城而出,是十分富庶繁华的景象。
可是端午虽然热闹,却是个不太吉利的日子。这天有诸多讲究:不能上屋顶,不能悬挂草席被褥。端午被视作瘟疫和鬼魅横行的开始,比如有官员今天起任,或是有孩子今天降生,一概会被视为凶兆。
既然要避讳,当天肯定不宜进宫。内侍省派了宦官专程来接应,把送嫁的队伍引进了四方会馆。
秾华搭着佛哥的手下车,见门前侍立了一排小黄门,戴幞头,着褚色圆领袍,俱掖手低头站着。边上侍奉的内侍高品上前行了一礼:“长公主一路辛苦,今天暂且在会馆歇下,待明日清早大内摆了銮仪,再迎长公主入禁庭。”
她欠了欠身:“多谢中贵人。”提起裙角进门,一面打探:“官家可知我已到汴梁?”
“绥国和乌戎的使团一入汴梁,官家就已经得了奏报。”那内侍高品伺候她在榻上坐定,复微微一笑道,“长公主入宫后由臣侍奉。臣叫时照,有什么差遣,长公主只管吩咐。”
秾华却被他的前半句话弄得忐忑起来:“哦,时照,你刚才说有乌戎使团也入了汴梁?”
时照说是:“这次与大钺通婚的不只绥,还有乌戎。乌戎送来的琴台公主是靖帝第五女,同长公主前后脚到,如今也安置在会馆中。”
难怪他一口一个长公主。殷重元有挑拣的余地,谁来入主中宫暂时还不能确定。秾华自留了一份心,倒不是觊觎他的后位,就像娘娘说的,不做皇后,见他的机会便少得多,什么时候才能实行计划?
她靠着引枕喃喃:“琴台公主……多好听的封号啊!想必人也极美吧?”
时照道:“是很美,但长公主不必忧虑,两国通婚,相貌是其次。何况真要论起美来,依臣看,长公主还略胜一筹。”
时照的话说得很透彻了,反正已经到了人家的疆土上,究竟是福是祸,一切都听人家的安排。就算做不了皇后,只要能入大钺禁庭,事情就还有转圜。
她微颔首:“我这里没别的事了,你先去歇着吧。”
时照拱手一拜,却行退了出去。阿茸进来替她梳头,低声道:“怎么又来了位公主呢!那琴台公主有根底,只怕咱们要吃亏。”
她是担心她这半吊子公主身份尴尬,言官们说话又刻薄,难免不把她老底掏出来理论。
秾华摇了摇头:“琴台公主再尊贵,毕竟是国君的女儿,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阿茸捏着银梳的手停顿下来,思量过后恍然大悟:“要是立她为后,辈分就自发矮了一截。世上可没有岳丈向郎子纳贡的道理,这样大的亏,钺国皇帝肯定是吃不得的。”
秾华取了瓷刻鸳鸯胭脂盒托在掌心里,垂眼道:“留点神,明白在肚子里就行了。这里可不是中瓦子,小心隔墙有耳。”
阿茸吐了吐舌头,复探过来看,奇道:“太阳就要落山了,公主擦胭脂做什么?要出去吗?”
她唔了声,略倾前身子靠近黄铜镜,拿玉搔头勾上一抹胭脂点在唇间,曼声道:“说不定待会儿有客来访,我要四平八稳的,不能慌了手脚。”
她话才出口,金姑子就进来通传,说西苑琴台公主出了御所,往这里来了。
天将晚不晚,院子里光线朦胧。秾华站在台阶上迎候。不久便见一个小黄门挑着香炉进了苑门,琴台公主尾随其后。出行倒没什么排场,不过带了两个侍女,看见她,遥遥冲她颔首。
那位公主很年轻,照模样估量,应该比她还略小些,生得匀停秀丽。穿一件云雁细锦衣,如意月裙上拴着禁步,每迈一步,玉环珍珠相扣,叮咚作响。到了近前,仰脸笑道:“不请自来,还望长公主见谅。”
秾华客套道:“哪里,贵客驾临,有失远迎了。我本想换了衣裳去拜访公主,不想公主却先来了。”退后一步回身比了比:“公主请。”
琴台公主一笑,嘴角显出一对细小的梨涡,衬得那五官生动异常。提裙上台阶,见秾华错后了,探手来搭她腕子,娇声道:“我一见长公主就觉得亲切,敢问长公主多大年纪?咱们两个一般大小吧?”
秾华引她坐下,牵了袖子亲自为她斟茶,应道:“我大约年长些,今年十六了,公主呢?”
琴台公主掩口笑道:“咱们公主来公主去的,无趣得很。我闺名叫持盈,今年十五。绥国和乌戎一向交好,今日有缘和长公主相见,若长公主不弃,咱们以姊妹相称罢。我从来没有出过乌戎,这回离乡背井,心里也没底。倘或能和长公主亲近,就算入了禁庭,也不愁没人做伴了。”
女人交锋,软刀子来去,当提防还是得提防。不过见她灵动可爱,秾华不觉得反感,便亲亲热热携了手道:“我正求之不得呢,怕进宫后没人说话太寂寞,如今有了伴儿,这下子放心了。我虚长一岁,就卖老做阿姊吧!”
琴台公主抚掌道好:“我在乌戎也有几位阿姊,彼此感情很好。只因她们年纪都不合适,最后挑了我来和亲。”她压着嗓子在她耳边说,“不瞒阿姊,我并不情愿来这里。无奈我阿娘逼得紧,我不答应便在我床前哭,说了一堆民族大义的话。我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上了牛车。阿姊呢?也是家里逼着来的吗?”
秾华心里知道,她此来其实是为探底。既然要打擂台,总得先摸透敌人的斤两。自己在绥国的情况,她不可能不知道。半道上做了公主,被匆匆送到大钺来,再问是不是情愿,岂不多此一举?
她笑了笑:“女子婚嫁从来由不得自己,愿与不愿,其实不重要。”
持盈听了沉寂下来,点头道:“也是,既这么就不说了。”换了个轻快语气,颇有些得意地邀约:“我随车带了好些小玩意儿,皮影呀、双陆呀,还有鹤格①,回头有了空闲咱们一处玩。”
她看上去还是小孩子脾气,这样的性格和长相,想来大受男人欢迎吧!秾华羡慕她纯质,可惜各为其主,否则真可做密友。
持盈见她话少,忽闪着一双大眼睛问:“阿姊平日做什么消遣?我在乌戎时不成器,和宫娥打马吊被活捉过好几回。阿姊斯文人,必定每日读书做女红吧?”
秾华笑道:“也不尽是,偶尔自己演傀儡戏、玩皮影什么的。”
“那好极了,咱们两个凑在一处还能演一台戏呢!”她喜笑颜开,因人生得娇小,坐在官帽椅上脚尖还未及地。腿荡啊荡,裙子没过脚背,飘飘然扫过青砖。她挨过来一些,细声问:“阿姊以前听说过官家吗?不知官家长得怎么样。”
听自然听说过,一国之君,桀骜又残忍,总归生了一副刻薄的面相。她想起宴春阁午后做的那场梦,那个朱红纱衣的人到现在都叫她心生恐惧,也许殷重元就长那样吧!
她慢慢摇头:“我听我娘娘零星说起过一些,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持盈端起茶盏抿了口,眼波从碗口上方漾出来。润了润嗓子,复又把盏放回香几上:“我听说官家不爱说话。我常想一个不爱说话的人如何治理国家呢,言官顶撞他,他怎么反驳?难道写下来吗?”
第5页 :第二章 双姝(2)
秾华笑道:“不爱说话罢了,又不是哑巴,别人骂他还不知道回嘴吗!我看大钺在他治下富庶得很,想必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持盈笑吟吟地望着她:“阿姊喜欢官家这样的人吗?你说官家会选谁做皇后?”
她倒是不带拐弯,秾华一下子被她问住了,含糊道:“谁做皇后,真说不好。倘若官家册封的是妹妹,我日后便要多仰仗妹妹关照了。”
持盈连连摆手:“断不会是我的,我倒觉得官家会看上阿姊。阿姊长得多美啊,我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儿。我在乌戎时,大内个个说我好看,害我信以为真了。可今天见了阿姊,才发现自己半点女人味也无。阿姊坐在这里像一幅画儿,官家一定喜欢你。刚才阿姊说的话我少不得也要说一遍,要是阿姊掌了凤印,千万要看顾我些。我若有哪里不足,阿姊莫生我的气,我年轻不懂事,阿姊只管教导我。”
可见是不相上下,至少在她眼里,自己算得上是个劲敌,否则不会说得这么圆融。女人在一起,要显得懂礼数就得相互吹捧,有来有往才是道理。她夸你,你生受了,这是你失态;必须夸回去,两下里都得宜,才能各生欢喜。
秾华就灯看她,少女的皮肤光洁,踏上和亲路前开了脸,细小的绒发汗毛都被清理干净,越发像美玉拂了尘,光鲜得直达人心。
“宫廷是个沉闷的地方,进去了就被困在四方城里,妹妹天质自然,同你在一起心里格外舒适。官家在前朝为国事繁忙,回了禁庭必定愿意松泛些,我若是他,怎么不选你?”秾华抿嘴浅笑,转而拍拍她的手道,“咱们都别猜了吧,宫中自有考量。官家仁孝,上面还有太后,咱们盘算得再好,终归要听人家的意思。”
持盈点头不迭:“阿姊说得很是,反正寸步留心总没有错。我一向大剌剌惯了,担心入宫后惹得太后和官家不快,阿姊要是察觉哪里不对,千万提点我。”
秾华与她周旋半天,说的都是无意义的场面话,也弄得口干舌燥。正想问她在不在这里用饭,琴台公主身边女官进来道了一福,凑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跳下官帽椅叹道:“叨扰了阿姊半天,我该回去了。这几天路上颠簸,睡不好觉,叫医官开了方子,每日早晚都要喝上两碗,真是苦不堪言。明天咱们一同入宫,还有再见面的时候,今日就先告辞了。”她出门下台阶,回身挥了挥手:“阿姊留步,早些歇息,否则明天眼下有青影,就不好看喽。”
秾华含笑送别,看她出了垂花门才转回屋里。这时黄门络绎送食盒进来,金姑子搀她落座,低声道:“这位公主不简单,小小年纪这样会说话,长公主要小心,千万不可和她交心。”
她哦了声:“金姐姐怎么看出她不简单?”
金姑子拿手巾擦了银箸递给她:“我们在宫中见的人多,单看容色就能猜出七八分。琴台公主眼神闪烁,不似长公主从容不迫。这种人太过活络,即便没有歪心思,也在坏与不坏的边缘,难有真心。”
秾华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拐着弯说我眼神足,盯人能盯出个窟窿来。”
几位女官闻言吃吃笑起来,弦儿绷得太紧了,难得有放松的时候。
她略用了几筷姜豉,叫人翻皇历来看,喃喃道:“从建安到这里走了五十七天,先生应该已经到了……”转头问佛哥:“有没有人来四方馆打听我?”
佛哥说没有:“公主在汴梁有旧相识?”
秾华道:“不是旧相识,是我在家中时的西席,他和我约好的。日后若是有人自称崔竹筳,想办法通报我。他有智,可以帮我大忙。”
佛哥道是,侍候她用罢了饭,早早歇下了。
第二天一早,四方会馆外人声鼎沸,宫内派遣的仪仗到了,各色宝扇、华盖乌泱泱排出去老远。秾华梳妆完毕出门,穿着绯绣衫的内侍架起云文步障送她上了厌翟②。她掖起袖子登车,入帘那刻似有察觉,向远处楼宇眺望。勾片栏杆前有人背对朝阳站立,身后光华万千。她顿了下,那身形只消一眼就认出来,是崔竹筳。看来他早就到了,没有立刻来找她是出于谨慎,毕竟她刚到大钺,一言一行颇受瞩目。
原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只要他在,不论远近都让她觉得有了根底。她长出一口气,收回视线入车内,待坐定了扭头看,琴台公主的红纱步障也从馆门上出来了。两班卤簿一前一后,往皇城浩荡而去。
见分晓的时候要到了,她正了身子端坐,拳头在大袖中用力握紧。今天或许能见到殷重元,可惜暂时不能奈他何。入宫闱不得带兵刃,要先安顿下来才好周旋得开。其实她心里急得很,恨不得立刻解决。但弑君于大庭广众下,大绥难逃干系。让后继之君以此为由起兵南下,高斐的御座还没焐热,仓促迎战怕能力不够。
她一时又感觉心慌。要让人消除戒心不容易,她入禁庭是充钺帝后宫的,宫中的女人哪个不是他掌中物?万一要御幸,她又怎么应对?
她压着领口,听见心在胸腔里跳得嗵嗵作响。其实见娘娘时她就已经想过,当时下了狠心,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可是真的事到临头,又觉得一脚踏空了。她再有主张也是个年轻姑娘,前途是康庄还是遍布荆棘,她已经说不清了。
钺国的皇城同绥不一样。绥是建在山上,山峦高低,宫殿也随地势起伏;钺的不一样,平原广阔,工匠可以发挥无尽的想象。她们是邻国公主,进宫为后为妃,可走宣德门。秾华没见过这样壮丽的门禁,朱门缀金钉,券门幽深,甚至连屋顶的瓦片都是铜制镌龙凤天马。两国的国力从细微处便可窥出一斑,越是这样,越是醍醐灌顶,提醒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来。这宫掖里不容闪失,稍有行差踏错,恐怕没能接近殷重元就尸骨无存了。
钺国禁庭尤以内侍多而著称。入宣德门就见御道两边站满了黄门,看衣着打扮,从高班到都知俱有。她一路走来,一路有人垂首行礼。将至前朝时,一位内臣上前作揖:“公主请随臣来。太后在宝慈宫等候多时了。二位公主入内庭,可先行家礼,再行国礼。官家此刻在紫宸殿视朝,朝散便会同来,长公主先请罢。”
她颔首道谢,脚下未缓,提裙踏进了左长庆门。
外界对今上的揣测有多少是真,她不知道,但是恪尽人子的孝道,这点大约有些依据。太后的宝慈宫,宫掖规格只略逊于前朝紫宸殿,台基建得很高,从天街到丹墀,有二十多级。如此堂皇鼎盛,在这泱泱后宫中算是独树一帜了。
秾华牵裙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宫里眼杂,她们这些外来客,在正式受封之前要经受一系列的考察筛选。大到品性见识,小到谈吐行坐,无一没有衡量标准。所以要慎、要稳。太后是通往中宫宝座的头一道关卡,只有讨得她的欢心,在后宫行走,才能多一份底气。
石阶上的龙凤纹闪退出视线,她逐级攀登,到达顶端时,眼前豁然开朗。宝慈宫正殿两侧矗立着巨大的金漆青龙八窍香鼎。鼎中香烟袅袅,一股檀香气盈满乾坤。宫娥引她进殿,殿中相思方纹地板打磨得光可鉴人。她低头看地上倒影,仿佛隔着波光看水晶宫。两掖摆设精巧,一路走一路微漾,很有趣致。再往前几步,见屏风宝座上端坐一人,穿翟衣戴博鬓,一副隆重打扮。
她敛神站定,举手加额行拜礼:“大绥成国长公主,恭请太后长乐无极。”
她穿流彩暗花云锦宫装,人虽纤细,却架得起满身繁复的锦绣。太后从上到下端详,宫中女人,但凡长得美些,总有股妖俏之气,她竟是个例外。她的美是明净优雅的,有她独到的姿态,让太后想起以前一位擅用金碧画牡丹的画师,寥寥几笔,可以勾勒出别样的妩媚与昂扬。
太后声音里都含了笑,吩咐左右将她搀扶起来,和煦道:“长公主远道而来,路上辛苦了。素闻长公主美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我二十年前曾与你母亲有过一面之缘,多时不见了,郭太后安好?”
她恭顺应个是:“谢太后垂询,我母亲一切都好。秾华离开建安时,娘娘曾嘱咐我问候太后,另备了薄礼,命我转呈太后。”
两只锦盒颇为玲珑,内侍进献上去,太后看了一眼,笑道:“你母亲有心,老身尚且硬朗,有劳她挂念了。”
正说话,琴台公主也到了,稽首行了礼,同样有礼呈上。太后看来很欢喜,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抬了抬手,赐公主们入座,一面道:“今天是黄道吉日,禁庭一下子飞进两只金凤凰,是我大钺之福。二位公主刚到,但是不要拘谨才好,这里和自己家中是一样的,各自随意些。”反复看了又看,点头道:“公主们都是好相貌,什么样的山水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美人儿?我只有官家一子,不曾有过女儿,日后婆媳就像母女一样相处,我也十分圆满了。”
当朝太后母家姓王,悯帝在位时封贵妃,品阶不及云观的生母,但也高得足令后宫佳丽仰望了。云观死后两个月,他母亲崩于庆寿殿。到底是伤心过度还是遭人谋害,不得而知,反正受益的是殷重元母子。由此可见,这位太后表面和蔼,私底下只怕也不简单——不过这宫廷中,又有哪个是简单的呢?看开了其实没什么,彼此都是长袖善舞,谁也不比谁干净。
持盈实在是个活泛的人,她不怕生,言笑晏晏地道:“既这么,我和阿姊就随官家,直呼您为娘娘了。娘娘是信佛还是信道?”
太后挑了眉,有意问她:“道禅本一家,信佛怎么样?”
她想了想道:“信佛好啊,佛法无边嘛。”
“那么信道呢?”
“信道也好,道法自然。”她笑起来,“我母亲信道,对老庄很是推崇。每每命我抄书——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太后听了越发和善了,拢手说:“好得很,我和你母亲一样。不过此道非彼道,道家与道教还是有区别的。你们孩子家多悟道,好修身养性。这宫掖明争暗斗太多,到了你们手上,望和睦相处。和则静得所安,是以圣人守和。我迁至宝慈宫后重修了台阶,你们来时可数过有多少级?”
持盈答不上来,转过眼看秾华。秾华笑道:“我恰巧数了,共有二十八级。”
寸步留心,这是极好的。太后赞许地看她一眼:“不是二十七级,也不是二十九级,长公主可解其中意?”
她微微俯首道:“我并不从佛从道,一点拙见,说出来娘娘别笑话。帝王之数为九,后宫阁分当避讳。二十八级,减之一分有克撞,两数相合是为圆满。道家讲究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娘娘这样胸襟,秾华当以此为训。”
太后欣然而笑,初现的一点老态转瞬淡了:“官家弱冠即位,到如今正满三年,样样俱好,只有一点叫我忧心。如今二位公主和亲大钺,望万事以官家和禁庭体面为重,潜心辅佐,方不负我对你们的期望。”
这算是郑重托付了,秾华和持盈忙起身行礼。秾华心里不免犯嘀咕,二十三岁还不近女色,也没有一位皇子皇女,想来不是有隐疾,就是有龙阳之好。她们才来,太后的话暂时挑拣着说,世人都好面子,等日子久了,想瞒也瞒不住。
这厢兀自盘算,那厢内侍扬声通传,一句“官家到”,震得广袤天街回音隆隆。她略往后挪了挪,掩其锋芒,垂首侍立。眼神一晃,见持盈不动声色。一直嬉笑如常的人,脸上突然显出与年纪不相符的持重来,这种神色不是拉着脸、沉着嘴角就能佯装的。秾华反而舒了口气,她也怕自己被宫中的钩心斗角蒙蔽了双眼,怕把别人想得太复杂,让自己陷入四处树敌的窘境。其实是她多虑了,依附权势而生的人,真正天真无邪的不会被送来联姻。何况乌戎是得知绥国派出了送亲队伍后匆匆筹备,目的再明确没有,就是怕大钺和绥结成联盟,乌戎落了单,直挺挺挨打。
所以她们之间的争夺在所难免,未来不知是怎样一种场景。谁荣谁辱,各凭本事罢了。
她静下心来,没法抬头,眼梢却留意着殿门上的动静。未几,见两个内侍黄门在槛外站定了,一双乌舄踏进视野。今上着绛色纱袍蔽膝,腰束金玉大带,从倒影估猜身量颇高。只是那木地板映不清他的面容,他背光站着,脸色晦暗,也许还有些狰狞。
秾华心头发紧,指甲用力掐住掌心。今上步态佯佯,从她面前走过,至宝座前作揖:“臣与娘娘请安。”那嗓音难以描绘,犹如琉璃相撞,冷冽中透出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是孤高,却又有种悲天悯人的味道。
太后受了今上一礼,指指两掖:“这二位是绥国和乌戎来的公主,请官家相看。既已入了宫,位分还是早些定下的好,否则人心浮动,日子也过不到一处去。”言罢又笑道:“先头我们相谈甚欢,官家一到,公主们便害臊不说话了。快别拘着了,进了一家门,便是一家人,先与官家见礼罢!”
两人听了指派,迤迤然顿首跪拜。今上话不多,请她们免礼,却也不是完全不近人情,探手在二人肘上微微一托,旋即便放开了。
无论如何算是个守礼的人,应该和传闻没有太大出入。秾华顺势抬眼看,恰巧与他视线相撞,心头顿时一悸。
第6页 :第二章 双姝
恶人应当有个恶毒的面相,就像午后那个梦里人一样,横眉竖目,满脸的不耐烦。可他却不是,他有英挺的眉、深邃的眼。那份生而高贵的气势长在他骨血里,即便满含冷漠,也不是粉墨后的武装。仿佛他就应该是那样,站在九重塔顶,俯视众生。
娘娘说只要是个男人,便不能抗拒她的容色,但他只是毫无感情地一瞥,她没能捕捉到任何惊艳的光。看来前路漫漫,要近他的身必先进他的心。这种浑身长刺的人,就算得以亲近,只怕也要扎得自己伤痕累累了。
他在上首舒袖端坐:“我已差人出使大绥和乌戎,代我答谢国君美意。二位公主长途劳顿,不必拘礼,请坐罢。”
如果愿意和对方对话,必定留个楔口,好让人有应承的机会。但他收势很快,完全轮不着她们表明决心。秾华和持盈道谢落座,气氛忽然变得局促起来,不像后宫中的家常相处,恍惚置身朝堂上,充满了诡秘错综的暗涌。其实大家心照不宣,和亲确实是种外交手段,现在谈情说爱为时尚早。她们是别国来的,身上背负使命,注定将来的所有感情都带着政治色彩。
官家神色安和,打量一侧的持盈:“我为王时曾随使节出使乌戎,晚宴上见过公主。”
持盈啊了声:“官家还记得我?我那时尚小,大病初愈随我爹爹宴请尊使,算算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她巧笑倩兮,溢美之词说得相当刻意,“官家天生有王者气,我曾问爹爹,那位是不是钺国太子,爹爹说不是,我还满心为官家惋惜。如今我入大钺,官家风采更甚往昔,是我之福,也是我乌戎之福。”
今上寥寥一笑,唇角有寡淡的味道,断不明是赞同还是嘲讽。持盈面上一僵,惴惴不安起来。
秾华静坐着,察觉他目光掉转过来,便略偏过身子,等他开口。
可是等了半天,上座却一味沉默,只听铜钱在案上旋转,发出迅捷连绵的声响。她凝神静气,铜钱越转越慢,终于啪地应声而倒。这回总该说些什么了,不想却又迎来新的一轮,边缘破空,甚至引发嗡嗡的震荡。
要比耐心吗?这倒没什么。崔竹筳授课不单讲四书五经,还命她每天打坐。入定太多,呼吸微细,心念也微细,对于等,她有独到的心得。
两下里都不言语,只听见玉漏滴答和那铜钱偶尔的倾倒之声交错,回旋于大殿之上。终于,他轻轻咳嗽一声,话不比对持盈,说得颇有锋棱。
“建安城中有美人,倾国之姿,颠倒众生。可惜成国长公主不是出自绥廷,据说是郭太后入宫前所生?”
换了别人要窘死了吧!她看见持盈投来的目光存了三分讥笑。她却从容得很,欠身道:“与大钺联姻的是大绥,绥国以建帝为首,我是建帝亲姐,如何不能侍奉官家?”言罢抿唇浅笑,眼中一派澹宁,“官家是大乘之君,气魄寰宇、世事洞明。大绥若是随意找个宫女冒充,那才是对官家的大不敬。我与我主一母同胞,虽然不是出自绥廷,但对官家的仰慕,和别人毫无二致。官家心中容得下万里河山,竟容不下我一个小女子?”
她有这样的气魄,倒是出乎他的预料。最后那句有些分量,不册封她,显得大钺小家子气似的。今上眸中微漾,缓缓摩挲铜钱表面,顿了下方道:“不单如此,我还听闻长公主和怀思王是旧相识,可有这回事?”
秾华心里骇然,她果然是小瞧了他。大钺王座最后的赢家,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云观的行动全在他掌握之中,那她的存在对于他,也许从来就不是秘密。
可是又该如何辩解呢?若云观真是他杀的,他能不能容忍禁庭之中有她这样的存在?
秾华勉力定下神道:“确有此事,因旧宅和怀思王府邸离得近,少时常串门走动。后来渐渐大了,懂得了男女有别,就没有小时候那么热络了。王爷离开建安我没能送他,前两年听说他薨了,委实难过了好几日。我初初领命和亲,心里忐忑得很,可是再一想,官家终归是王爷的兄长,看在王爷的面子上,也不至于难为我。”
说得十分讨巧,毕竟他和云观是兄弟,云观的死,他应当惋惜难过,对于弟弟的旧友,更该多些照应。今上一哂,不再问别的话了,转过脸对太后道:“垂拱殿里还有直学等臣议事,两位公主烦劳娘娘费心,臣就不在这里多逗留了。”
他既然相看过,想必心里也有数了。太后不便追问位分怎么安排,过两天自然有定论,因此点头道:“你政务要紧,去便去罢。公主们有我来安排,先拨两处阁分安置她们,待你颁了诏书再挪不迟。”
今上作了个揖,印金龙纹刻在袖缘的黑滚上,挥拂之间华光璀璨。经过秾华面前倒不曾错身而过,脚下似乎略一停顿,也许又看她一眼,方缓步去了。
他一走,殿里气氛才松散下来。太后请她们用果子,叹息道:“既然二位入了宫掖,有些话便敞开了说罢。你们也瞧见了,官家万事一身,很是辛劳。加之他对男女之情一向不看重,到如今膝下仍无子嗣。这后宫之中佳丽不少,从妃到贵人,共有二十七位。这二十七位娘子,至今无一人进幸,岂不荒唐可笑?依我说,不是官家不染俗尘,俱是她们无能。二位公主出身显贵,又是上上之姿,应当比她们更得眷顾才对。”
换句话说,如果官家不临幸,她们就连那二十七位御妾都不如,往后也没脸在宫里走动了。果然人家媳妇不好做,秾华和持盈交换下眼色,想苦笑,又生咽了回去。殷重元话是不多,但句句锋芒毕露,刚才一来一往就能看出来,他似乎对谁都不满意。秾华想起那双眼,眸子清正,却隔着一层坚冰。他不相信任何人,刀锋一划,楚河汉界。皇帝做到这份儿上,真应了那句孤家寡人了。
太后却殷殷期盼,希望两位公主的到来,能为大钺禁庭注入新的活力。不过这种事急是急不来的,总要个过程。公主们柔情似水,润物细无声嘛,官家终有一天会松动的。
“一早上忙到现在,都不曾好好歇息,想必公主们也累了。”太后别过脸吩咐内侍,“领二位公主回阁内,好好侍候。命后省加派管事的黄门主持,公主们缺什么全由他们张罗。”说罢捶捶肩头,“有了年纪,略坐一会儿就浑身酸痛。公主们去吧,等官家得了空,请他带你们上艮岳散散心。那地方可说是天上人间,比禁中要美得多。”
两人起身道万福,请太后保重凤体,按序退出了宝慈宫。
到宫门上,远远看见时照领着金姑子她们在夹道里等候,见她来了,忙上前会合。因左右有人,不好张嘴,拿眼神询问她。她微微一笑,让她们放心。
内侍殿头在前面引路,不时回身细心招呼,笑道:“出宣和门有处宫苑,苑内殿阁众多,太后拨了翔鸾、仪凤二阁让公主们暂作安顿。臣已经先遣了尚宫进阁内铺排,公主们且好生养息,若太后和官家有请,臣自当派人通传。”
秾华道好:“我们这一来,倒给诸位中官添了麻烦。”
那殿头略有些讶异,大概没想到公主会对他说客套话吧,回过神来忙道:“哪里,公主们尊贵非凡,不久之后还会是这禁庭的主人,臣能有幸伺候,是臣上辈子烧了高香。长公主无须与臣客气,臣叫钱十贯,初进宫时叫钱万缗。后来官家说区区一个黄门,万缗只怕我当不得,便改叫十贯了。”
秾华不由发笑:“哦,十贯是个好名字,叫上去顺口。”
钱十贯咧嘴应是:“百姓的愿望很简单,不外乎要田要地。臣的爹娘没念过书,自然觉得钱越多越好。”一面笑着,一面引她们进了宫苑。
持盈有些怏怏的,脸色也不豫,但见两阁离得不远才打起精神来,哎了声道:“我开一扇窗,遥遥一呼,阿姊就能听见罢!”说着压低声儿凑在她耳旁私语:“我觉得官家不喜欢我,万一把我送回乌戎,我就没脸见人了。”
要真论不喜欢,自己岂不是比她处境更艰难?秾华只得宽慰她:“官家记得你,算是旧相识,怎么会不喜欢你呢?你也曾说他不善言谈,刚才没有任何不悦,就说明是好兆头。你安下心来,先前官家对我说的几句话你也听见了,如果真要送走一人,非我莫属。”
持盈眉心果然舒展开了,毕竟年轻,心里有些得意便掩不住。秾华其实不比她大多少,处世态度却和她不同。持盈是一径装得单纯无害,她却宁愿世故圆滑。也许生性活泼可以讨得今上欢心,但是宫闱之中从来不缺这种天真烂漫。弓拉得太满容易折断,能委以重任的,往往都是静水深流的人。
彼此都有三分保留,最后不过相视一笑。随钱十贯缓步走,到岔道口分了手,各自回阁了。
应付那些人确实累,她进门换了衣裳便躺倒在美人榻上。端午过后天气闷热,四面窗户洞开,侍女放下海棠竹帘,隐约的光从竹篾间隙透进来,剪碎一地金箔。微有凉风,吹动她垂委于地的大袖,那袖头覆了一层滚雪细纱,撩起来,飘飘拂拂,轻得像梦。
春渥跽坐在她榻前打扇,轻声问她:“公主见到官家了吗?”
她闭着眼嗯了声:“见到了。”
“如何呢?官家和你说话没有?可还顺利?”
她睁开眼,眉头轻蹙,翻了个身撑起来,抓住春渥的手道:“乳娘,他提起我的出身,还有和云观的关系。我觉得这人真可怕,他身在皇城,但是洞悉天下事,我怕没等我有什么动作,就被他正法于宣德门前了。”
春渥点住她的唇道:“杞人忧天,你的出身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妨碍。他要的不过是和大绥皇帝有牵扯的女子,管他是否出自大内。再说你和怀思王之间的事,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谁能拿来当真?你只要一口咬定不过是旧识,他就算要动你,也得顾忌你身后的绥国。”
她听了又仰回去,轻声道:“我是这么说的,怕他信不实罢了。这人看来不好糊弄,眼神像刀一样,他看着你,会叫你不寒而栗。”
春渥怜悯地看着她:“你怕了吗?在建安时我就劝过你,有些事不能轻易动心思。你是弱质女流,又没有一招半式傍身,凭什么……”话赶话的,险些说出口。她回身看了看,寝殿里并无外人,便悄声道:“现在还不算晚。郭太后的意思,你若不想放在心上,便用不着理会。如果能登上后位,定下心来追随官家,未为不可。你想想,皇后不当,偏要回去寄人篱下,毁的是你自己。什么成国长公主,就算封你个镇国公主又怎么样?金姑子和佛哥,你不可太过信任,心里所想,自己要有保留。路终须你自己走,好与坏,甜与苦,都要你自己承受。”
秾华被她说得惶惶的,左思右想,委屈气涌,牵着她的袖子道:“我知道娘是为我,可这事我打算了好久,不会有更改。你说得是,我和云观之间怎么样,只有我自己知道。究竟值不值得,我心里有数。”
春渥看她坚决,知道等闲劝不回来,没办法,唯有问她:“怀思王走时年十六,也不算小了……他没有碰过你罢?”
秾华顿时红了脸:“娘想到哪里去了,他是守礼的读书人,我自小也学女德,怎么能做出那种逾越的事来。”
春渥松了口气,笑道:“我料你不会,也是为了安心才问你。唯恐你不知道其中厉害,回头要进幸,出了纰漏就活不成了。”
她尴尬地摸摸脸,转过身去不说话了。渐渐呼吸匀停,大约是睡着了。春渥摸摸她的颈子,探她有没有出汗。她总把秾华当作孩子,她在别人面前伪装坚强,自己看着很心疼。她爹爹把她交付给自己时,她才十一个月大。自己辛辛苦苦喂养她,对她的心永远是无私的。所以什么仇啊恨啊,在她眼里一点都不重要,只要她活得好就够了。
然而秾华不这么认为。年轻人,心头攒着一把火,可以为义气毁天灭地。她到底还小,懂得什么是爱?或许只是失去挚友的痛苦,让她错以为那就是爱情。也许再等些时候,真正做了别人的娘子,做了孩子的母亲,今天的意气用事就显得可笑了。
东边的槛窗开得太大,风骤起,把竹帘吹得翻卷起来。春渥怕她受寒,正要起身去阖,她又勾起头来叫了一声:“娘去传时照,我有话问他。”
春渥应了,挑珠帘出去叫佛哥。不一会儿时照来了,立在槛外回话:“臣听长公主的示下。”
秾华整了衣领叫他进来,和煦地问他:“你进宫有多少年了?”
时照掖着手说:“臣七岁入宫,到今年中秋满十二年了。”
她哦了声,那尾音婉转,蜜里涤过一样,柔声道:“你是入内内侍省③派到我这里来的,既进了我的阁门,就是自己人。你也知道,但凡入掖庭的女子,没有一个不想登高,我也一样。据你说,这种心思是好还是坏?”
时照微微笑了笑:“臣在长公主门下,自然会说好。”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个道理人人都懂。秾华甚满意,颔首又问:“那么官家每常去哪些地方,你可知道?”
一座皇城,千百个女人,你贪图一时清静,别人也许正在积极谋划。机会一旦错失就不会再来了,所以要先发制人。不一定非要碰撞出火花来,有时惊鸿一瞥,反倒意味更深长。
时照是聪明人,这点小小的人情还是卖得的,俯首道:“官家于紫宸殿视朝、垂拱殿听政,除此之外,偶尔会去宝文、天章、龙图三阁翻阅典籍。只是吃不准什么时候,兴致来了便走一遭,没有定规的。”言罢抬眼望她,“不过每常驾临,事先都要差人知会。臣有两位挚友任阁内勾当官,倘或长公主有吩咐,臣愿为长公主分忧。”
这真是及时雨一样的消息,秾华欣然而笑:“中官体人意,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他日我有所成,必定不会忘了你的好处。”
第7页 :第三章 册封
第三章 册封
制造不期而遇的巧合,这是后宫女人惯用的伎俩。但不可否认,某些缘分就是在处心积虑的安排下发展起来的。
今上对她们这些邻国公主并未另眼相看,入禁庭五日,不闻不问。既然是和亲,好歹走个册封的过场,可是没有。至今秾华和持盈仍旧顶着各自公主的头衔,和随王伴驾丝毫沾不上边,更像闲着无事,来大钺做客的。
日子水一样流淌,他想不起她们,自己却不能坐以待毙。秾华站在窗前往西看,云翳深沉,隔着重重楼宇,龙图阁飞扬的屋角在天幕下渐渐变得朦胧了。殷重元有个癖好,喜欢在雨天进三阁,伴着风声雨声读书,也许在他看来别有妙处吧!
快变天了,阁内勾当官打发小黄门送信给时照,说晚膳过后官家会去龙图阁。时候差不多了,秾华坐在黄铜镜前让阿茸替她梳妆,要显得随意又不失端庄。阿茸的篦子来去,绾出个精巧的螺髻,插上赤金凤尾流苏,换一身云霏妆花海棠裙,前后照照,样子很过得去。
春渥往她脸上薄薄施了一层脂粉,年轻的皮肤被掩住了锋芒,越发显得温润。春渥又端详片刻,取了花钿来,呵口气与她贴上,然后用力捏住她的手,切切叮咛:“千万要小心,如果那古怪脾气沾惹不得,见势不妙,一定想办法全身而退,记住了?”
秾华觉得开弓便没有回头箭,就像她说的,自己选的路要自己走。如果甘于平凡,乖乖留在翔鸾阁,也许可以悠闲度日。可是怎么能这样下去?云观的阴灵不远,也许就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她。既然进了宫,就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只是不想让乳娘担心,点头说记住了,然后故作轻松地旋了两圈,托着双臂问她们:“我美吗?”
她是绥国出了名的美人,稍加雕琢便艳冠群芳,美自然是美的。
“所以官家若不是个瞎子,就一定会被我折服,对不对?”她给自己鼓劲,心头却依旧急跳。上场慌,等到了那个环境也许就好了。她深吸一口气,在胸口拍了两下,不等她们应承,摇着团扇出门去了。
外间起风了,风很大,吹得画帛猎猎飞舞。三阁离这片宫苑不远,时照在前面领路,她慢慢跟随在他身后。侧过头看,宫苑中娘子们往来,闷热过后难得的凉爽,所有人都很松散惬意。
时照回身望她:“琴台公主今日去宝慈宫了。自来大钺起便常伴太后左右,也许是她的一种策略。”
秾华轻轻勾起唇角:“我在民间时,听里坊的人说过一句糙话,叫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她讨好太后,就和我刻意接近官家是一样的。时照,你说宫里的女人活着,是不是很可悲?”
时照说不是:“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如果足够强大,可以驾驭得了它,那么就不可悲。我在长公主门下几日,看出长公主和这禁庭中的女人不一样。你有自己的意志,只要你愿意,你会过得很好。”
是啊,选择放弃,也许就会很好罢!她对着广袤的天宇叹息:“官家的脾气莫测,如果遇上,不知道会是怎样的收场。”
时照迟疑了下方道:“公主要留意,如果发现官家不停捻动手指,那么公主就要小心了,那是官家发怒的前兆。”说着复一笑,“我们这些内侍,平常总会揣摩每位主子的脾气,不为别的,就为保命。官家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有很强大的思想,可以轻易操控整个钺国。也因为太聪明,等闲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但公主不一样,我听十贯说那天官家看了你好几眼,这宫掖中从来没人能留住官家的目光,你还是第一位,这不是好消息吗?”
秾华讪笑道:“真叫我受宠若惊。你说今日去,会不会让官家觉得我工于心计?”
时照安慰她说不会:“官家并不常去三阁,也是极偶然才会到那里读书作画,待上半天。那三阁是禁内的藏书楼,宫中娘子们若是爱读书,待画师们下了职,尽可以去,官家并不限制。如果遇上,绝不是阴谋,是老天的盛情。”
时照善于开导人,秾华听了,心境也逐渐开阔。边走边聊,过了溪桥往天街上去,时近黄昏,又因为云层太深,刚到酉时便暗得入夜一样。时照挑着玉勾云纹宫灯引路,无边的晦暗中只有那猩红的一点,闪闪烁烁,飘飘荡荡。渐至阁前,刚踏上台阶就下起雨来,雨点很大,砸在青石砖上劈啪作响。
她嗳了声:“我竟忘了带伞。”
阁内勾当官出来迎接,笑着长揖下去:“见过长公主!没带伞不要紧的,臣这里有。只是怕辱没了长公主,让时照打着回去,取了公主的伞来就是了。”
秾华看这几位内官,面上带着谦恭,并不显得恐惧拘谨,想必今上还没有到。她颔首致谢,入阁的时候心里又嘀咕,下这么大的雨,不知会不会来了。如果不来,那今天也不算一无所获。她一向爱书,看着这阔大高耸的书柜,一时把目的全忘了,欢喜得直搓手,立在地心不知从哪里看起。
这样的藏书量,实在让人叹为观止。这只是其中一阁,面阔三间,进深有七八丈,每排分左右两架,灯影绰绰中无尽往前延伸,一重又一重,就算花上一年也看不完。她满心雀跃,简直按捺不住。起先还端着,要展现公主的风范,待内侍们行礼告退后,她终于尖叫一声,提起裙角扎了进去。
这里的书画绝大部分是孤本,她寻了好几年都没有寻着,没想到被大钺君王收集起来了。比方《神效集》,比方顾恺之的《女史箴图》,还有大乘佛教的《维摩诘经》。她捧在手里,不住地惊叹,边翻边思量,若是以后不能在这禁庭立足,那就请旨把守藏书楼吧!前后三座呢,死在书海里也值了。
黄门对书的整理做得颇好,书架上黏白条,分门别类都归置妥当。秦汉时期的竹简翻找起来不容易,便在外面的锦袋上垂挂白绸,写上书名出处,但凡有需要,顷刻便能找到。
秾华想起崔竹筳提起的《温泉铭》,那时一味地可惜,说现今存世的都为拓本,不知原石还在不在。这儿藏品众多,也许能找见也未可知。
她一排一排探寻,阁内悬着宫灯,十步一盏,外罩琉璃灯罩,并不怕风吹偏了灯芯起火。只是吊得太高了,有些地方形成死角,书架下大片的阴影,底层找起来不太方便。正琢磨明天白天再来,往前挪一步,不知踢到什么,把她绊得一踉跄。
她心里纳罕,退后两步眯眼看,原来是双皂靴。靴筒耷拉着,大概是哪个偷懒的小黄门忘了收走,随意放置在架前。所幸绊的是她,要是把今上弄个大跟头,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霉。她拿脚尖拨那皂靴,因底下暗,也看不真切。把两只踢到一处,往书架下藏,自己很得意,也算做了桩好事。
她扑了扑团扇,外面雨声隆隆,势头之猛,几乎要穿瓦而过。随意往旁边一瞟,看见了陆机的《平复帖》,看得入迷时转身倚靠书架,眼梢突然瞥见个黑影,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心里恼恨,见有人在不是应该事先支应一声吗?这样悄无声息存心吓唬人吗?她转身要诘问,却发现那人穿着圆领袍,戴个饕餮纹的凶神面具。她看得一怔,大大地惶骇起来。
“你是谁?”她往后退了一步,“为什么要戴面具?站住,不许上前来。”
那是个男子,劲松般的身形,高大挺拔。他没有听她呼喝,背着手一步步欺近,秾华才看清他脚上只穿了双白绫袜。原来那靴子是他的,看来他早就在了。
她心慌意乱。他的袍子是深褚色,肩头隐约有流云暗花,也许是都知之类的内侍官。他越走越近,她已经背靠墙壁,再没有退路了。这宫里怎么有这么无礼的人?她叱了句大胆:“说了不许走近,你聋了吗?再敢放肆,回禀官家治你的罪!”
他还是来了,面对面立着,彼此间隙不过两指宽。面具后面传来他的哼笑,他略弯下腰,高度摆得与她齐平:“官家?这里没有官家。你是何人?谁让你来龙图阁的?”
秾华艰难地喘了口气,昂起脖子道:“我是绥国长公主,奉命和亲,作配官家。你又是谁?装神弄鬼,气焰嚣张,目中可有法纪?”
这鬼面的眼睛剜出两个圆圆的洞,洞内漆黑,看不见一点亮。越是凑得近,越像无底深渊。团扇的扇柄被她捏得汗津津的,她往阁门上看,殿堂幽深,连檐下宫灯都渺渺的。实在万不得已,只有喊外面的勾当官来了,看看究竟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可是她刚打算张嘴,却被他一把捂住了。他的声音阴冷,因为隔着一层,难免有些扭曲,只听他瓮声道:“公主放声叫,引来了人,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不是来作配官家的吗,现如今连册封的诏书都还没颁,出了岔子,官家难免心生厌恶,劝公主还是三思。”
她竟被他说得乱了方寸。可他到底是谁?若是内侍,又是怎样一个胆大包天的阉人,明知她的身份还敢这么戏弄她。或者这宫掖之中有今上以外的男人存在?王侯?这不可能!
她瞪大了双眼,花容失色,他却看得很高兴。这世上什么都能伪装,只有陷入绝境时的恐惧不能伪装。他喜欢看这样的表情,因为真实。越真实越生动,这么美丽的脸庞,这么轻盈的身段,初入阁内时被回旋的风吹得欲上九重。还有这恍若振翅的花钿,印在如玉的眉心,媚态万千,令人遐想。
他转而捏住她的下巴:“长公主来大钺,真的是为和官家联姻?”
秾华反抗式地狠狠别开脸:“与你何干!”
面具没有任何表情,千沟万壑,獠牙毕露。即便知道底下是张正常的脸,依旧令人骇然。
“官家是大钺的皇帝,是这禁庭的主人。我身在宫中,怎么与我不相干?”他的手指从她嘴角划下来,沿着纤细的脖颈曲线,一直划到她肩头。她穿着玉涡色细绫纱衣,真是个懂得打扮的女人,没有多余的点缀,仅是一双乌浓的眼眸,就足以拿捏人的呼吸了。
可是她却不甘于被这么冒犯,明明很柔弱,一瞬间居然也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奋力隔开他,握着双拳说:“没错,我就是为和官家联姻,永保大绥和大钺太平。你是哪里来的贼子,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动手动脚,是何居心?”她嘴上厉害,然而心头胆怯。边说边退,拉开一点距离,最后还是落荒而逃了。
门上勾当官和时照正说话,见她夺门而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一句话不说,提裙冲进了雨里,惊得时照忙举伞追赶上去。
一道闪电劈亮了半边天幕,两个勾当官掖着袖子面面相觑。出了什么事吗?下意识回头看,殿内空空,并无半个人影。
所幸雨大,外面无人走动,她慌张的模样没落人眼。时照送她回到翔鸾阁时,春渥和金姑子正在殿里等消息,见她进门来,一副残兵败将的模样,把春渥吓得脸色煞白,上去将她抱在怀里,一面回头让人打热水来,一面搓着她两臂问:“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样?”
时照也是一脸茫然,只说:“先莫追问,替公主换了衣裳要紧。”复看一眼,忡忡退了出去。
金姑子推窗往外望,园中静谧,只有漫天的豪雨倾泻而下。四周湿而亮,宫灯映照出一个颤抖的世界,看不出有任何反常。她阖了窗扉,把金丝帘放下来,半跪着替她解腰上环佩。她先前惊魂未定,渐渐平静下来了,才说:“我在龙图阁,见到一个很奇怪的人。”
春渥脱了她的春衫问:“什么奇怪的人?没有见着官家吗?”
她摇摇头,歪在榻上说:“我去时官家还没到,龙图阁里的勾当都很闲散的样子。可是那阁中早就有人在了,疯疯癫癫的,连鞋都没穿,突然间冒出来,戴个巫傩面具,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有这样的事?”春渥愣愣道,“那你叫人没有?这等疯子,就该命人拿住他。”
她唉声叹气:“我想叫,可他用手捂住我的嘴,就像这样……”她比给她们看,“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还拿一根手指头摸我的嘴角和脖子。”她抽噎起来,“放浪形骸,有意调戏我。”
这下子春渥和金姑子都惊呆了:“禁庭之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看着森严守礼,谁知宫闱乱成这样!”
金姑子气道:“我去和时照说,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公主要是怕惹麻烦,着他暗中探访,今晚龙图阁是谁当值,先公主一步到的人又是谁。依我说,左不过是哪个不要命的阉竖,身垮心不死。再不然就是禁中哪位娘子,有意叫公主难堪。”
她却摇头阻止:“现如今不是时候。皇后的人选未定,我这里要是传出什么谣言来,岂不是自毁前程?所以先不要声张,等大局定下再追查不迟。我先前太害怕,失态了。你去同时照说,让他和两位勾当通个气,就说看见了老鼠,并不因为旁的。防着他们往外传,被有心人听去,再生事端。”
金姑子无奈应个是,退到帘外传话去了。
热水都备好了,春渥扶她入浴,拿手巾细细替她擦肩,低声道:“怕有寒气侵蚀,多泡会儿。难为你,到这里做小伏低,真不如我们在里仁坊时自在。我总觉得这宫掖可怕,不知道藏了多少秘密。你初到,就要经历这些,以后会怎么样呢?可气的是只能哑巴吃黄连,我眼下担心,万一那人见你没有动作,越发得意张狂,又该怎么办?”
第8页 :第三章 册封(2)
春渥担心她,秾华都明白。她压了压她的手道:“娘放心,忍气吞声也就这一时。不管官家封不封我为皇后,哪怕是个妃子的头衔,我没了顾忌,那人便不敢再惹我。”说着兀自嘀咕,“我只是奇怪,什么人这么大胆。他穿着圆领袍,可那份气度又不像是个内侍……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去的,勾当官居然不知道。我都疑心他是不是个鬼魅,或者他是云观,气我进宫做仇人的女人,有意吓唬我?”
春渥心惊,忙问她:“你可在那人跟前露了马脚?这世上哪来的鬼,就是有人乔装,捉弄你罢了。”
她仔细回忆了下,应该没有说错话。想着又开始懊恼,怪自己胆子太小,否则也许能探出点什么来。
她陷入不安中,夜里觉也睡不踏实。第二天雨停了,第一缕阳光照进她园中的时候,意外得知今上颁布了册立的诏书。
她站在阁前的月台上,看着枢密院的人进了仪凤阁。持盈率众在阶下跪着,叩首,承接旨意。阿茸纳罕,讪讪道:“怎么去了那里?我们呢?我们公主怎么办?”
秾华睨起了眼,心里惘惘的,这就说明要接近殷重元,必须花大力气了。
众人正惆怅,看见时照从甬道上急匆匆过来。他头子活络,悄悄挨到仪凤阁探听消息去了。秾华想问持盈晋了什么位,他却飞快比手:“官家的第二道旨意发出来了……”没等他把话说完,中路上拐出几个人,为首的高擎着圣旨,风风火火往翔鸾阁而来。
秾华下台阶,舒袖跪拜接旨,人俯得低,血冲了耳膜,一阵阵声浪惊涛拍岸。成败就在此了,但愿还如人意,却也有送还绥国的可能。如果当真退回去,那么这阵子的筹谋就白费了。
她吸了口气,静下心来。已经到了这步,就看造化吧!
都承旨有条清亮的喉咙,只听他一字一句朗声宣读:“大绥李氏,誉重椒闱,冠彼后宫。静正垂仪,成肃雍之道;克尽敬慎,著协德之美。今授金册凤印,载在典谟,母仪天下。”
短短几十个字,很快就读完了。秾华还有些恍惚,但很快定了神,深深俯首下去:“臣妾领旨,谢陛下隆恩。”
左右搀她起身,都承旨交付了诏书和皇后印玺,退后两步长揖下去:“臣与皇后见礼,恭祝皇后长乐无极。”
秾华觉得做梦一样,宫掖中的众多妃嫔从四面八方涌来,在那小小的翔鸾阁前敛衽叩拜。她看着满地匍匐的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照理说一直孜孜追求的目的达到了,她应当觉得快乐,可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甚至有种莫名的失落感。然而那么多人看着,她要装得春风满面,要装得矜而不骄,才符合她大钺皇后的风度做派。
她请众人免礼,象征性说了几句客套话,把人都打发走了。回阁内重新梳妆,内侍送了皇后袆衣来。册封来得突然,事先没能有所准备,现在必须盛装去太后宫中行礼谢恩。
春渥把祎衣托在手里,翠翟纹饰攀满了袖口衣襟,她低头审视,眼里莹莹有泪。秾华从镜中看到,转身靠在她胸前,轻轻说:“娘,我成为大钺的皇后了,你不要为我担心。”
这句话里有太多含义,别人不明白,春渥心里都知道。她在向以前的单纯岁月告别,她要为年少时的青梅竹马复仇,还有绥国郭太后和建帝赋予她的使命,注定她这个皇后当得和别人不一样。如果没有册封,也许还有转圜的希望。可是现在定下了,就像蝴蝶被钉在墙上,即便不死,也只能在那个位置挣扎。
皇后礼服有很严格的规定,内着青纱中单,腰束深青蔽膝,下穿青袜青舄。侍女为她挂白玉双佩和绶环的时候,入内内侍省都知上前见礼,恭敬道:“按祖制,圣人①即日起移居庆宁宫。臣等已筹备妥当,待圣人从太后宫中折返,即引圣人入涌金殿升座。”
她颔首,戴上九龙四凤冠,那层叠的金饰和博鬓颇有些分量。站起身,挺直脊梁,她从翔鸾阁踏了出去。
宝慈宫上下摆足了排场,皇帝封后是举国瞩目的大事,亦是这禁庭难得的喜事。太后驾前女官戴了花冠,都是隆重打扮。太后座前摆放多宝方簟,秾华屈膝跪拜,太后亲自下来挽她。因为盼望了多年,太后简直怀着感恩的心,握住两手拉她坐下,千叮万嘱道:“官家有些事上固执己见,比方封后,一拖三年,到今日才算圆满。我也记不清多少回了,常在先帝灵前忏悔。官家不愿意御幸,没有皇嗣,我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如今好了,总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你和官家既做了夫妻,当万事以家国天下为重。你是饱读圣贤书的人,那日进宫,我问台阶数时,你能侃侃而谈,我心里很是称意。皇后贵为国母,眼界开阔,方不至于辱没了官家,你就是最好的人选。”
秾华谦卑俯首:“谨遵娘娘教诲。只是进宫这些天,只有那日见过官家一面,官家脾气秉性,秾华一概不知,怕伺候得不好,惹恼了官家。”
太后宽慰道:“帝后虽是君臣,也是夫妻。心存敬畏虽应当,惧怕畏缩就不对了。你只管胆大心细,官家虽然不苟言笑,心地却是极好的。他封你为后,对你自然高看一等。女人若有手段,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你又生得貌美端庄,何故收不住他的心呢?我已命司天监择黄道吉日替你们完婚,女人这一生就像个开花的过程,最美应当是大婚那日。你好好筹备,官家再冷淡,绝不会辜负佳人。你与贵妃,两个都是好孩子。我瞧得出来,你比她更持重,故此官家也更属意于你。我上了些年纪,盼着早日抱皇孙,你又统领后宫,一切都靠你了。”
秾华道是:“我自当全力辅佐官家,只是我年轻,若有不周到的地方,望娘娘指点我。”
太后笑道:“你是聪明人,便是没有我,也能挑起整个禁庭来。”言罢四下看看,略抬手,把人都支了出去。
偌大的殿宇霎时空荡荡的,秾华不知她是什么用意,迟疑着问:“娘娘有话交代臣妾?”
太后道:“官家寝宫在福宁宫,与你的庆宁宫相距不远,你们大婚后可常来往……”其实关心儿子房中事,对太后来说是个不小的尴尬。可也是无奈何,长此以往怕断了大钺命脉,有些话便不得不耳提面命了。
秾华讷讷的,到底红了脸:“娘娘的意思是……”
“官家一心用在政务上,不看重自己的身子,对后宫进幸的事也是能推则推。我曾多次劝他,可说多了又怕他厌烦,只好由得他去。如今你是他的皇后,帝后琴瑟调和,是钺之大幸,所以你……”太后擦了擦鼻子,想摆出威仪来,可脸上终归难堪,悻悻道,“你尽可想法子接近他,他也是血肉之躯,这样如花似玉的皇后在跟前,倒不信他当真能入定。”
太后委婉地表达了她的愿望,说白了就是希望秾华主动些,甚至是以色相诱。虽然她也有这个打算,可听别人说出口,又觉得羞愧难当。她低下头嗫嚅:“我怕惹人非议,万一传到前朝,谏官们送我个妖后的名头,那可如何是好?”
她一点就明白,果然是个通透人儿。太后顿感开怀,一副大包大揽的架势,挥手道:“莫怕,只要你照娘娘的话做,谁敢非议,叫他只管找老身,老身来同他理论。”
皇后册立了,接下来要筹备大婚事宜。司天监定了日子,六月初二,稍一恍惚已经近在眼前了。
和亲的缘故,大礼都在宫中完成,省了好多迎娶的烦琐礼仪。不过仪式虽略减,梳妆打扮的过程却分外冗长。香汤沐浴、傅粉、点面靥、描斜红,从午后一直折腾到傍晚。
她耐着性子坐在席垫上任她们盘弄,问佛哥:“今天大婚,绥国知道了吗?”
佛哥道是:“陛下早就遣了使节道贺,早前也有拜帖送进内庭来,公主忘了?”
她哦了声:“我大概是太紧张了,竟忘得一干二净了。”
阿茸替她抿头,一层层的头油抹上去,看着镜中人笑道:“我以前读过一本书,书上说女人一生就是为大婚这天而活。无论如何,公主嫁给了钺国的皇帝,天下女子皆羡慕你。所以高兴些,毕竟皇后一辈子,大婚只有一次。”
说起这个她越发感伤了。不管她是虚情也好,假意也罢,拜堂是真的,喝交杯酒是真的,也许还要同床共枕,那也是真的。她一向主意大,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是她自己的选择,的确没有什么可抱怨。
金姑子见她不开怀,低声道:“还有一桩事要告诉公主。咱们寻见了崔先生,崔先生说会尽快入禁庭,离公主近些,好替公主分忧。”
秾华讶然回头:“禁庭里都是黄门,他怎么入宫掖?”
佛哥笑道:“公主忘了,宫中除了黄门,还有御医和画师。不过隔一堵墙,在禁中受些控制罢了。天章阁内藏图籍、符瑞、宝玩,黄门难堪重任,和官家切磋技艺,还需那些有造诣的学者。崔先生到了大钺四处活动,结交了朝中几位相公,到时候自有人举荐他。”
秾华点了点头:“这么说来,那天我进龙图阁,是不是有哪个画师没有及时出宫,恰巧和我遇上了?”
金姑子说不会:“出入宫门都有内侍详细记档,要是连这点都办不好,他们也不用活了。”
罢,这些都不去想。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吉时也快到了。她心里忐忑,人多,在她眼前晃悠,把她搅得六神无主,因道:“你们去外间候着吧,乳娘留下,和我说说话。”
众人应个是,俯首退了出去。
她踱到窗前向外看,今天的宫闱和平时不一样。自从搬到庆宁宫,她常像这样眺望。看多了熟悉了,却没发现这皇城中轴上最辉煌的所在,还有这样柔艳妩媚的一面。灯火错落,映照着殿顶青色琉璃瓦,如波光浮动的湖面。她甚至听见隐约的笙歌从集英殿方向传出来,也许前朝的婚宴已待开席了吧。
其实她有些怕,皇后好做,洞房花烛怎么办?她现在像砧板上的肉,默默静候,有种等死的感觉。
她转过脸看春渥:“我听说民间婚嫁听取双方的意见,是吗?”
春渥说是:“如今不像以前了。媒人牵线,择吉日过帖,男女可以见面相亲。要是中意呢,小郎君在姑娘冠子上插根金钗,就算是定下了;要是不中意,则送彩缎两匹,谓之压惊。”
她笑了笑:“相亲倒挺好玩的,可惜我是直来直往,没有这一说了。官家这人真奇怪,他羞于见人吗?一直不肯露面。今天要行大礼,他要是照旧躲着我,我可怎么办?”
说起这个的确叫人难以理解,一位帝王,极少流连后苑,这种事情说出去,高斐大概会笑死。
春渥道:“我先前听宫中老资历的内侍说起,官家自小脾气古怪,五岁多才开口说话,也不愿意见生人。据说他要刻一方印,可以在案前定定坐上十个时辰。有一回他的侍读周衙内不慎落水,官家那时就在岸上,眼睁睁看着周衙内沉下去,连呼救都不曾有一句。周衙内陪伴他六年,死得实在可惜,所以我有些担心你。”
朝夕相伴的人死在面前都可以熟视无睹,那杀云观便更不会犹豫了。秾华缄默下来,大袖下的十指紧紧攥起。若不是知道帝后大婚九门戒严,她今晚就想一刀结果他。可是不能,她不顾及自己,得顾及身边的人。杀人一千自毁八百,这是最愚蠢的手段。
春渥见她愤恨,又觉得毕竟大喜的日子,说这个不吉利,便牵着她的手引她坐下,细声道:“我也不劝你如何,到眼下看,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你要想办法让官家喜欢你,这点很要紧。只有让他喜欢,才不会对你有戒心。”言罢爱怜地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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