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蜜蜂酿蜜养殖户,收获蜜是高兴的事,可是收获完卖不掉也是让人头疼啊,有谁可以帮我解决卖蜜的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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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wner of this website () has banned your access based on your browser's signature (38ff36b1f7616e4a-ua98).《风雅》文学期刊 • 总第12期(2007 • 第一、二期合刊)-湖湘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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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存根沿跛足狼的踪迹寻至河边,果然,那只跛足狼过了河。河面的冰层上覆盖了厚厚的雪,那行孤单的足迹非常明显。他下了马正待过河,猛听见对岸传来一声枪响。经验告诉他,枪声是在对岸300至350米的地方发出的。
枪声极其沉闷,在寂静的雪原上显得尤其刺耳。枪声过后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枪响声还在脑海里回荡,犹如耳鸣挥之不去。
这显然是郭长顺开的枪,难道他没有离去?王存根很意外。他的第一反应是缩回岸上,寻到一处高处隐蔽起来,持枪观察河对岸的动静。依他的判断那只狼在遭到枪击后,如果没有被击中,一定会回窜河边,他便可以堵截跛足狼,在河面上将其猎杀。河面上的视野较开阔,猎枪的散弹不会遇到障碍,50米内,猎物休想逃脱。
也不知郭长顺那一枪到底命中目标没有,王存根心想,这打狼不同于打野兔,难度大很多,压根儿就没听说过郭长顺自打猎以来打到过狼。这次他倒很乐意见到郭长顺能击毙那只该死的畜生。
这使王存根想起开春的时候遇到的另只母狼,当时他发现它的时候,它嘴里叼着只很小的狼崽过这条河。当时河水尚浅,大部分河床都裸露着。那只母狼在搬家,它需乘雨季未到,河水未涨之前离开南岸。其相距不过30米,他端枪瞄准却没有开枪。
那只母狼就这样勇敢而辛苦地当着猎人的面,往返三次渡河,一只一只将狼崽叼到对岸。王存根并非不忍心射杀它,他才不是慈悲为怀的佛道之人呢,只是心想等母狼到冬天把小狼崽养肥了再行猎杀。可是入冬以来,就再也没见那只母狼和它那三只已经长大的狼崽的踪迹,整整一个冬天它们都未曾露面。兴许那只母狼已经猜透了猎人的想法,间或嗅出了这片土地隐藏的危机和行将到来的灾难,老早就迁徙到了更为安全,食物更丰富之地。
于是王存根又想到,秋艳已经到了预产期,说不准这两天就临产了。不管生的是男是女,他打算等到来年开春就把牧场卖掉,把家迁到内蒙的海拉尔,那里有他一个当兵时的战友,也经营了一个小牧场,并与之取得了联系。他想在那里重新建个牧场。这个想法他还没跟秋艳说,他想秋艳到时会同意他这个决定的。他希望秋艳能顺利的把孩子生下来,他会把孩子养大,教他本领。他会继续爱秋艳,跟她白头到老。
王存根只把卖牧场的想法告诉了郭长顺,因为只有郭长顺才能买得起他的牧场。郭长顺听他如此决定万分惊讶,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王存根的这个决定也令他很难过。
郭长顺说:咱知道你王哥决定了事情是很难更改的,但咱还是得厚着脸皮与王哥絮叨絮叨。我不同意你这么做,咱也不买你的牧场,尽管我很喜欢你那片地方和你现在牧场的布局,你的牧场是御道口最好的牧场,谁看了都流口水。实话跟你说,咱也曾千方百计地打过收购的主意,但咱现在想通了,你别想离开御道口,咱不会买你的牧场。这个牧场除你之外,别人是经营不好的。
王存根道:你少给老子戴高帽子,到时候,你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我这么做不光是为我好,是为我媳妇好,更多的是为你好。
郭长顺说:咱知道王哥你恨死我了,咱说啥好呢?王存根道,老子不恨你。只是惹不起你郭大膀子。郭长顺说:你不恨咱,那为啥舍下亲手辛苦创建的牧场离开御道口?能告诉我你准备迁到啥地方去吗?
王存根道:这个也是商业秘密,不能告诉你。你以为我那么情愿走啊,我这是没法子哩。跟你说句实话,这件事情我不怪秋艳,也不怪你,怎么着对我夫妻都是件好事,也了却了秋艳的一个心愿。这事要怪只怪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离开此地为最好,对你我都好。既然要离开,就索性走得远点。反正这牧场你是买也得买,不买也得买。你不会是因为我急于卖出牧场,就故意以此压价吧?
郭长顺委屈地辩解说:绝没那意思,只是真的不愿你离开御道口。
王存根道:这话我信。但你还没答复我呢。郭长顺说:你叫我怎么答复你呀王哥?咱总不能糊弄你吧。这么大的事情,你总得容我想想不是?再说了,我就是买下你的牧场,那也是买了块心病,咱郭长顺成什么人哪,往后我的脊梁骨都会被人戳折了。你这是逼咱取不义之道啊。
王存根道:我想卖,你想买,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的事,咋就不义之道?
除了秋艳这事儿,郭长顺与王存根不管是买卖还是其他事上,几乎没什么过节,一直以来基本上是合作愉快。所以郭长顺想的不是买与卖的事,而是这件事做的合适不合适。他知道王存根决定要离开御道口,多半是为了秋艳和孩子,是没有选择的权宜之计。谁愿意好端端地非要离开故土流落他乡呢。他的确不愿看到王存根做出这样的决定。于是就说:咱向你王哥保证,这事咱一定认真想想,想好了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答复。
王存根问:啥时候能想好?郭长顺说:干嘛那样急呢?王存根道:不急我说那么多干啥,你以为我跟你瞎掰呼啊?郭长顺稍加思索道:你真决定离开,咱就是说破嘴你也不会留下来,那么现在就可以答复你。王存根松了口气道:那好,过几天我拟个转让协议,咱俩合计合计。你这个人虽然很可恨,但我还是信得过你。
说来也怪,王存根有时真希望郭长顺不答应买他的牧场,这令他痛苦和矛盾。他知道再去重建一个牧场,再找个合适的商业伙伴谈何容易。但是,如果今天不学会放弃,明天也许会失去更多。连那只母狼都懂得这个道理,如果想要延续、繁殖、壮大族群,就得忍痛放弃眼前利益,规避风险,提前另寻谋生之地。狼尚且如此精明,何况是人。
过了几日,也就是王存根进桦树林狩猎的前一日,就把拟好的牧场转让协议给了郭长顺,郭长顺当时并没有看,只是说等他拿回家细看了,签了字,盖好章就给王存根送来。横竖会在春节前把这件事情办妥,让王存根安心地过个年。
王存根倒不担心郭长顺办事拖沓,他深知郭长顺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所以他并不急着催郭长顺签字盖章,他给他时间考虑,反正离开春还有几个月呢,他可以在这之前作好迁徙的准备工作。至少秋艳生完孩子后,有个恢复过程,到那时候迁徙比较妥当。当然,他也可先期去海拉尔筹办牧场事宜,等安置好了再回头接秋艳和孩子。
所有的生活即将结束,却意味着新的生活即将开始。
果然不出王存根的判断,那只跛脚狼从对岸窜出来,亡命地冲到河中心。
猎枪响了,散弹几乎是迎面打来。跛足狼毫无防备的遭此一击,前腿跪下,朝前滑了好几米远,重重摔倒在河面上。
王存根开枪击中猎物,却未立即走过去,他观察了一会儿,见那只狼没有挣扎的迹象方端着枪下河,缓慢而谨慎地接近了那只狼。黑妞已经在猎物旁转着圈,警觉地嗅着横卧在雪地的狼。当王存跟快接近猎物时,那只并未断气的狼,猛地翻身站起来,一头撞倒黑妞,挣扎着夺路而逃,疯狂地朝来路跑去,一眨眼就上了对岸。
王存根眼疾手快举枪又补了一枪。硝烟散尽,跛足狼已经倒在对岸的树丛里。黑妞追到岸上,扑向那只断了气的狼。
王存根没急于走到岸边去,他低头打开枪机忙着换了子弹,当他抬起头时,猛然被岸上的情景惊呆了。岸边不远的树丛里站起一个人来,那人满脸血迹拄着他的猎枪。王存根看的很清楚,那人是郭长顺,他被第二枪的散弹击中。
郭长顺穿了件雪貂皮短大衣,狐皮帽掉落在雪地上。他苦笑着冲王存根说:
王哥啊,瞧你这枪开的,把咱打得跟个筛子,咱这件裘皮袄值13000块啦,可惜了的,你他妈的瞅准了再开枪呀……郭长顺埋怨的说着就一屁股坐雪地上,疼的直顾上呲牙咧嘴。
那只牧羊犬围住主人打转,呜呜……的哀叫。
王存根心慌地跑上岸,这件事太使他感到意外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禁不住懊恼地想,这下可是弄糟了,刚才怕狼逃走急着补了第二枪,怎么就没想到对岸会有人呢,真是忙里出错。
他跑到郭长顺跟前,扔下枪,蹲下身子检查了一下郭长顺的头部,看是否有致命的地方。好在头部没有中弹,只是脸上擦破了皮。天太冷,不能解开衣服察看伤口。他不知道那些散弹会不会伤到要害,心里的确很着急,伸手摸到雪貂皮衣里面,发现他的内衣有些湿润,手指上感觉有肥皂水般的滑腻。
王存根意识到他在流血。他又气又急地给了自己脸上一个耳光。不过,有一点他很清楚,他开第二枪的时候,郭长顺离他的距离应该在80米开外,散弹的杀伤力一般不会超过50米远的。所以他断定郭长顺不会出多大的危险。目前当务之急是不能让伤者遭受寒风的侵袭,否则容易引起破伤风。
王存根唤来黄膘马,取来那片毡子将郭长顺包裹住。现在主要是保暖,先要设法回到小木屋去,将其伤口做些简单处理,如果直接去御道口医院恐怕来不及,这儿离御道口还有50几里地,弄不好会要了郭长顺的命。嘴上一边叨叨,兄弟呀对不起,老哥我今天是害了你了,你也是活该,撞在我枪口上还他妈的硬撑着笑脸相迎。一边迅速脱下皮衣,把自己里面穿的毛衣脱下,包住郭长顺的头部,尽可能把他裹严实了。
王存根取了把斧子,砍了几根粗点儿的树枝,用绳子绑了副担架。他使出吃奶的劲头方把郭长顺弄到担架上,把他捆绑结实了,然后把连在担架上的两根绳子栓在马鞍上。王存根在附近找到了郭长顺的那匹白马,并骑上它,牵着黄骠马,拖着担架小心地上了路。
那里离木屋不远,也就一个时辰的工夫就到了木屋,但王存根却仿佛觉得这段路比平时远了许多,感觉似乎走了半个世纪。
王存根把担架硬是拖到木屋里。他没有先解开郭长顺,而是先忙着生火烧开水,整理床和找来急救包。郭长顺在担架上动弹不得,就说道:王哥,你娘的快点儿松开咱啊,咱出不来气快被你闷死了。王存根假装恶狠狠地道:闷死你才好,省得我那娃儿生出来后认两个爹。
木屋内很快就暖和了。炉火很旺,白铁壶嘴吱吱地冒着热气。
王存根帮郭长顺把上衣都脱了,让其光着脊梁。白晢而结实的肌肤的确让王存根好生羡慕。一共三处伤口,有两处都在同一只臂膀上,另一处较危险,在右胸口,好在散弹没有进到胸膛里,只是钳在肉缝内,还在往外冒出血沫子。王存根一看伤口的情况,一颗提在嗓子眼上的心就落在肚子里了。他点了根香烟塞在郭长顺的嘴上,然后说:
你狗日的命好,铅子儿都没进到里面,我先帮你止血,得把伤口里的铅子儿弄出来,晚了会铅中毒,你忍着点儿兄弟。他用白酒擦洗伤口上的血迹,并用刀尖挑出里面的铅子儿。
郭长顺痛得直冒冷汗,他边吸烟边不时地对着瓶嘴抿口酒,不去看王存根捣鼓那伤口,忍住不吭出一声。他听见王存根说道:
你小子真的一身好肌肉,难怪我媳妇说你是个男人呢,咋练的?
郭长顺知道他说这话是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减轻其疼痛,便死劲地抽了口烟说:练摔跤练的。摔跤讲的是臂力和腰部的爆发力。秋艳真那么说的?王存根道:真这么说的,那又如何?你还想再有下次啊?
郭长顺说:咱不是那意思,你别他娘的光棍放炮仗——尽拣花裤头的响(想),咱的意思是秋艳是个很好的女人,跟着你王哥并不屈你,这方圆几百里咱服过谁?咱就服过你。哎呦,你轻点儿,疼死爷了......换个人咱老早就不客气了。
王存根咧嘴笑了笑。
三颗铅子儿都从伤口里弄出来了。王存根往那伤口上加了磺胺粉作消炎止血用,把棉布床单撕成条状将其包扎好。他将那些带血迹的衣服都拾缀干净了,往郭长顺的身上披了床毛毯,往炉子里又添了些煤,拣起郭长顺那件雪貂皮短大衣,举到窗子前,对着光亮处看了看,发现皮衣上有好几个窟窿眼。
郭长顺在一边说道:这件裘皮衣是去年在京城世博会上买的,听说是阿尔山出的貂皮,花了老子13000块,你瞅,给你一枪穿了尽是窟窿,全毁哪。今天多亏了这件皮衣,这钱花的值啊。你这破地方有没有吃的?饿死爷了,才喝了些空肚子酒,一天没吃东西,心里烧的慌。
王存根听他如此说,也觉得肚子饿了,刚才折腾的时候倒不觉得,他想起早上打的那两只野鸡来,开门出去把那两只冻得跟石头似的野鸡取来,浇开水拔毛,拾缀利索了,在炉子上架了口铝锅,将野鸡肉切成块倒进去加水煮上。他取来一包牛肉干递给郭长顺,讨好般地说:
兄弟,你先啃几口肉干垫垫底儿,等锅里的家伙熟了,咱俩再喝几口,你稍靠着歇会儿,我去把那只狼弄回来。说完出了门,骑上马去了。
王存根回到木屋时,天色已经黑了。拴上马进屋后,发现郭长顺裹着毛毯,靠在床头呼呼大睡。他流了那么多血,一定很累。他没去惊扰他,他看了一眼锅里煮的野鸡肉,差不多已经熟透了,然后,他把大饼熘上。
一会儿郭长顺醒了,不知是闻到野鸡肉的香味醒的呢,还是郭长顺脚步声吵醒的,他说:哦,锅里的肉好香。狼取回啦?
王存根道:取回了,原以为它肥得很,他妈的一提起来顶多40几斤,瘦的不行,光剩了张皮。可怜的家伙,被我追了三年,怕是没好好吃上东西。
郭长顺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说:都说你王哥干事儿精细,连打狼都要等养肥了再打,今儿不知是拽错了哪条筋,把咱也给搭进去了。
王存根就笑道:我说你郭大膀子平时很猴精的,听到我放了一枪,就不去想想还有第二枪,第三枪跟着啊,哪有迎着枪响出来的?你连一点军事常识都没有,亏你也打了这么些年的猎。那散弹飞80米远,杀伤面积扩大到10多米的范围,就是一只苍蝇也会被打中呢,何况你这么大个精壮汉子,不等着挨枪子才怪,过来吃这野鸡肉吧,新鲜的不得了,真他妈的香。要是有点酱油就更好了。
郭长顺披了毯子过来,坐在木凳上。王存根递给他双筷子,往他杯子里倒了半杯酒。二人守住炉子上的那口锅,享受着绝妙的山林野味,仿佛早把下午惊心的那一幕忘在了脑后。一时间那些看上去重要,却十分渺小的爱、恨、情、仇也都融进了那美味里。
夜里无风,大凡下完大雪,风必然止住。这时,云开处,月儿饱满地悬于那片天空,犹如一颗图钉被结实地摁在黑板似的天空。
在光秃秃的树梢上荡秋千似的那片月色,真诚和慷慨地播洒着柠檬般洁净的清辉。林间静悄悄的,只有木屋里的火热与温暖、还有忽闪的烛光,显得异常的和谐和厚道。
两个男人坐在羊剪绒毯子上喝酒。
王存根在木屋里点燃了两根蜡烛。他每喝一口酒都要求与受了伤的郭长顺碰杯。他知道郭长顺是个有海量的人。那酒是王存根牧场自家酿的,原料用的是当地产的白高粱,劲头十足,却不上头。
王存根道:老弟,你现在感觉咋样?郭长顺说:不疼了,这酒的确是好东西。王存根道:赶明儿我送几坛到你府上,你真不难受啦?郭长顺说:不难受了,感觉好多了。王存根道:既如此,我就说点正事。你知道我牧场的奶牛为啥产的奶比别人高?郭长顺瞪大眼睛看着他,很感兴趣地说:我知道你老哥有窍门,只是王哥你保守,不肯告诉别人。
王存根道:我这牧场迟早也是你的了,我就告诉你,其实说来也不复杂,不过三个要点,一是奶牛平时的食料配方,二是给母牛配种的方法,三是母牛产牛犊时必须注意的事项。这配种方法是最为关键的,别以为人工授精就万事大吉,那里面的名堂多了。你接手牧场后,我会把这些都写在纸上。那是我这20余年积累的经验。
郭长顺说:我知道你老哥对咱一向慷慨,但我不想你离开,我可以收购别的牧场让你老哥来经营,咱俩完全可以联手来发展这个事业的。
王存根道:我是一定要走的。别的你也莫想的太多。我只是担心你往后把我的牧场整垮了。郭长顺道:那我就更不想让你走了。你知道咱对养殖业一窍不通,咱就知道买进来卖出去,这个咱内行,要说别的行当咱就迟钝了。王存根道:我一定要走的。郭长顺伤感地说:咱知道拦不住你,你也放心,咱说了买你的牧场就一定会买的,到时咱保证你一定拿到钱痛快地走人。
其实,郭长顺很想劝王存根别离开御道口,但那话不知道怎么就是说不到点子上。看来酒喝的有点多了。
王存根接着滔滔不绝地讲他的那些经营之道,从食料的搭配,小牛犊的适度圈养以及母牛初次交配,甚至把母牛发情的过程也讲的非常详细。竟然没有发现郭长顺已经闭目睡着了,还隐约听见他打着酒鼾。
王存根起身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给炉子里加了煤,给郭长顺身上盖了床被子,然后出了木屋去给两匹马加了食料。进屋时黑妞和牧羊犬也跟进来,自己就倒在地毯上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王存根被移动电话声吵醒了,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看了眼窗外。
天已大亮。电话是王存根的丈母娘打来的,说是秋艳清晨生了。王存根一下子来了精神,就问秋艳安全不,生的是男还是女,丈母娘告诉他生的是个女娃儿,有七斤三两重,母女很安全,秋艳这会儿睡了,还问他什么时间来御道口医院。他回答说即刻就动身来医院。
王存根接电话的时候,郭长顺也醒了。等王存根接完电话后他就一翻身起来,结果把伤口撕裂了,疼的直喊哎哟。他问王存根:秋艳生的啥?
王存根忍不住高兴的说道:生了个小秋艳。郭长顺也高兴地说:真他妈的太好啦,那丫头片子长大了一定跟她妈一样漂亮,值得庆贺。
王存根禁不住内心的欢喜道:当然得好好庆贺啦。他忙着把东西收拾好放进大车,套上马,让郭长顺坐在马车上,顺便把他一起拉到医院,也好再给他的伤口上点药。他锁好木屋,牵上郭长顺的白马就兴高采烈地上路了。
这时正值早上八、九点钟,林子外已经有了阳光。太阳就像颗被水浸透的棉花糖,发出懒洋洋的、甜腻的、随心所欲的光晕,雪地上那两条崭新的车辙离开树林后越拉越长。远山晶莹剔透,在白茫茫中被舒展开来,似有一种难以说尽的辽阔的胸襟。
王存根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在以往那些岁月里,好日子并不多见。有的时候好日子也很难让人承受。其实,每天都是好日子,关键是得有个好心肠。有好心肠的人天天都过好日子。
腊月二十八,王存根就把秋艳和孩子接回到卧牛营牧场,一家人欢天喜地。村里好事者也放炮仗以示恭贺。再有几天就过新年了,王存根心里高兴竟然宣布牧场所有牧工轮流放假20天,以示他中年得女之喜。
月子期间正好是过年,秋艳和孩子几乎成了王存根生活中的唯一,整日都围住母女俩打转。着实地让秋艳好生感动。王存根就乘机将他的搬迁计划说与秋艳听。没想到秋艳听了那搬迁计划后真是眉开眼笑,非常赞同,竟还夸赞他此计是绝顶的高招,堪为孔明当世。秋艳还责备他这样好的计划为啥不早点告诉她,害得整日愁眉苦脸不知道如何面对往后的日子。
孩子满月那天,王存根杀牛宰羊大摆酒宴,犒劳牧场的人和全村的人。王存根之所以要大摆酒席,一来当众宣布他的搬迁计划和今后牧场的新主人,二来感谢邻里乡亲多年的关照和鼎力相助。
酒过三巡,就见郭长顺的越野车在牧场外出现。郭长顺见此场合大为感叹,深知王存根其为人之用心良苦。王存根将他迎至客厅,并让人抱出刚满月的千金让郭长顺看。郭长顺竟欢欣得合不拢嘴,末了,还送了副纯金锁与孩子。那锁上镶有缅甸玉,并镌刻了四个字:金玉存根。临了,把那份牧场转让协议,一张异地承兑汇票递与王存根便匆匆离去了。
郭长顺走后,王存根打开协议书查看其印章是否齐全。却发现此协议书的最末处补加了一项:无论甲方在何时何地声明收回此牧场,此协议便在声明之日起不再生效,乙方除如数奉还该牧场外,所增资产一并归甲方所有。
王存根拿着那份协议书呆呆地注视着窗外,山坡上那片山丁树,墨色的枝干在雪白里显得分外遒劲。王存根止不住眼泪流下来……
■& & & & 易建勇
“牛屎,过来!”“革造联”司令张福腆着肚子,把一支长枪丢给被唤作牛屎的下属,左手掐在水桶般粗细的腰上,右手叉开五指,如同伸出五根长短不齐的胡萝卜,指着远处的水塔,说:“看见没,爬水塔那小子,想把红旗插上去;你给俺瞄准点,打下来!”
牛屎接过枪,用手背抹去一线鼻涕,嘟囔道:“司令,我有名字,不叫牛屎。”
张福司令咧嘴笑了:“啥名不名字的,那就是个符号,行,咱说好了,你把敌人消灭了,从今往后本司令就叫你的大名,打歪了,你还是牛屎!”
牛屎说:“这是你说的,一言为定。”
牛屎就把子弹压进枪膛,趴在掩体里,向百米以外的水塔瞄准。水塔上有个家伙正攀着避雷针的接地导线往上爬,背后的腰带上别着一面旗,看样子是打算把旗子插到塔顶,表示他们“红造联”已经占领了四食堂这块阵地。
喜欢流清鼻涕的牛屎,原先在部队时是连里有名的阻击手,曾经代表连里参加过营里、团里、师里的比赛,真的是弹无虚发、百发百中。要不是因为违反军纪被部队开除了,说不定如今也能混上个连长、排长的干干呢。
牛屎把脑袋歪向右边,眯起左眼,另一只眼睛透过准星、缺口咬住了远处水塔上慢慢挪动的目标。
他瞄准了那小子的后脑勺。牛屎从背后开枪时,就喜欢打人家的后脑勺。牛屎屏住呼吸,扣动了扳机。牛屎看见一缕青烟从枪口缓缓升起,牛屎还看见远处的目标张开双臂,无声地从塔上飞落下去,如同一只麻雀扑向一片熟透了的麦地。
& && &几十年以后,牛屎穿着肥大的裤衩、汗衫,摇着一柄破烂不堪的蒲扇,坐在甜伊阁前面的马路边上,守着自己的旧书摊,给我讲那些陈年旧事时,他总是习惯性地眯起一只眼,冷冷地盯着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我无意中发现,他盯着的部位,大多是人家的后脑勺。我为我的这种发现感到吃惊,也替那些被盯的人莫名其妙地捏一把汗。
牛屎开枪的第二天,“红造联”从周围的几个市、县调来了四、五百人,用门板抬着那具被牛屎打穿了脑袋的尸体,背诵着毛主席语录:“成千成万的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高举起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向“革造联”的阵地发动了强有力的进攻。
张福司令当时有二百来号人,虽然装备不错,但显然不是已经红了眼的对方的对手。大家保护着张福司令向韩仓大沟方向且战且退。队伍减员不少。在穿越一大片玉米地又穿越一大片麦地之后,一清点人数,司令身边还剩五十几个人。
跑了十多里路,最后还是被敌人撵上了,给围困在了招待所的屋顶上。“红造联”呐喊着攻进了这栋楼的顶层,几挺机枪对着通往屋顶的天窗。张福他们“革造联”也从上面用机枪封锁住了这个通道。天窗有七、八米高,是顶层通往屋顶的唯一通道。原来有梯子可以上下,张福命人从上面抽去了那架锈迹斑斑的铁梯。张福颇为得意地说:“就凭咱这‘一人把关,万夫莫开’的天险,‘红造联’的龟孙子们能奈俺何!”
双方在僵持着。
但是,张福司令慢慢地就琢磨出来了,从长远看,情况显然对自己不利:固然敌人很难攻上来,但自己也根本无法突围,简直就是“瓮中之鳖”;五十多号人死守屋顶,吃没得吃,喝没得喝,时间久了,饿也得饿死呀!
“交出杀人凶手!”“血债要用血来偿!”“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对方的口号喊得山响。张福的胖脑门上满是渗出来的豆大的汗珠子。他扯开衣扣,倒背着手在屋顶平台上走来走去。
他派人把牛屎叫了来。张福说:“牛屎呀,”——张福早把关于不喊“牛屎”的承诺抛到韩仓大沟喂泥鳅去了——“俺昨儿没让你往死里整那个爬水塔的家伙啊,你咋就下了黑手呢?你看这事儿闹的,你说该咋办吧?”
牛屎见张福从草绿色军衣口袋里摸出一盒大生产香烟叼上了一支,便急忙从裤兜里掏出火柴凑上前帮司令点燃。
大生产香烟是一角六分钱一包,在“革造联”里,也就是张福司令才配抽,一般人抽不起。像牛屎他们,最多也就是买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最不景气的时候,牛屎连干丝瓜藤都撅来抽过。
张福深吸一口烟,然后把烟雾吐出来喷在牛屎的脸上。牛屎吸两下鼻子,把探出鼻孔像菜虫一样的半截鼻涕吸了回去,试探着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司令,要不您让弟兄们把我绑了送下去算了!”
张福摆摆手:“哎,你咋这样说话呢?这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就算到了那一步,也不能让你去送死呀!”
天渐渐黑下来了,楼下“红造联”的人加强了警戒,在招待所的前前后后燃起了篝火,把整栋楼照得通明透亮。
离开篝火不远的玉米地里,有人在吹口琴,有个女孩和着琴声正轻轻地哼着一首歌,一首与一墙之隔的招待所里剑拔弩张的氛围极不和谐的歌,一首在那个时代少有的轻柔舒缓的歌:“月亮在那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牛屎对张福刚才说的话是将信将疑的。他知道,张福是不太讲情义的。有一次跟“红造联”在韩仓大沟附近打了一仗,把敌人打得屁滚尿流。凯旋的“革造联”将士们齐聚在店子里喝庆功酒。喝着喝着,张福的酒就喝高了,晕晕忽忽、摇摇晃晃的张司令,也不知为什么,就说出了一句让大家“开眼”的话,是用历城县张家庄方言说的:“就算给俺爹俺娘五块钱、十块钱,俺也要仔细考虑考虑呢!”后来这句话成了大伙儿私底下“传诵”的名言、警句,像背毛主席语录一样,大家捏着鼻子,摇头晃脑、拿腔拿调地说:“张福司令教导我们说:‘就算……给俺爹……俺娘……五块钱……’”。在利益面前,就是亲爹亲娘老子,他也会翻脸无情的。现在“红造联”抬着死人来玩命了,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这可不是五块钱、十块钱的小事情,而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情。牛屎心里清楚,为了顾全大局,为了丢卒保车,张福是极有可能把自己五花大绑起来交给对方处置的,关键时刻,自己在司令眼中也就是一堆牛屎。
想到这里,牛屎就心里直发慌。
到了午夜时分,楼下的篝火逐渐黯淡下来了,围坐在篝火旁的“红造联”的战士们,开始伏在膝盖上打瞌睡,谁都不想起身往火里添柴。
屋后的玉米地里,响起一声两声野狼冗长低沉的嚎叫。从远处的一片杂树林里,传来猫头鹰如泣如诉的哭声。
楼顶上被围了一天的“革造联”的弟兄们,除了把守通道、防止敌人偷袭的机枪手和几个站岗的游动哨以外,其他人也都躺在平台上,相互枕藉着沉入了梦乡。司令张福也躲在烟囱背后,把粗胖的身体蜷缩成一个球,歪着嘴巴拼命地扯着呼噜,那呼噜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在静夜中传出去好远好远。
牛屎悄悄地起身,爬出平台,蹑手蹑脚地摸到了屋脊上。
他像一只壁虎,紧贴在鱼鳞般的暗红色瓦片上向前游走着,然后选一处地方停下来,小心翼翼地掀动着长了青苔的房瓦,一片一片又一片,很快就为自己开辟了足以遁身的新通道。
他探下身去,来到屋顶与顶层之间的隔热层。这栋房子是大跃进时期兴建的,当时为了节省成本,盖得比较简陋,顶层房间的天花板没有使用预制板,而是用了价格低廉的马粪纸板。牛屎用匕首把隔热层下面的天花板捅穿一个洞,发现底下是一个房间。牛屎不管三七二十一,纵身就跳了下去。
房间里住着两个姑娘,是外地来实习的技校毕业生。上半晚外面乱哄哄的,她俩不敢出门,早早上床睡觉了。睡着睡着,其中一个被天花板& && &响声惊醒了。想喊醒另一个,偏偏那个女孩睡得沉,推了几下也没醒。正在这时,“扑通”一声,一团黑影从天而降。她刚要呼喊,嘴巴就被一只脏兮兮的手给堵上了。
牛屎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别喊,我是‘革造联’的……”
女孩惊魂未定,突然,有人“咚、咚、咚”砸门:“我们是‘红造联’的!检查!”女孩浑身筛糠一样发抖。其他房间也响起同样的砸门声和喊叫声。
牛屎望着女孩:“救救我,求你了……”
“再不开门,老子不客气了!”外面开始用脚踹门:“嘭!嘭!嘭!”
另一个女孩被吵醒了,发现黑暗中多出一个牛屎,吓得坐起来抱着被单缩在床角抖个不停。
跟牛屎在一起的姑娘,现在倒是镇定下来了。她停止了颤抖,猛地挣脱开牛屎的手,小声对牛屎说:“还不快钻到床底下去!”然后从床上跳下地,“噔、噔、噔”跑向房门,拽开了门闩。
牛屎在房门将要打开的一瞬间,“哧溜”一声钻进了黑咕隆咚的床底,把原本躲在床下啃床腿的一只黄皮子惊动了,惊得它慌不择路地到处撞。
黄皮子是黄鼠狼的俗名,民间有很多关于它的传说,说它平时隐身荒郊野外,偶尔也潜入比较偏僻的阴冷潮湿的宅子,是一种狡猾、诡秘的动物,极善变幻身形。民间对它的畏惧程度,丝毫不亚于狐狸。牛屎见自己搅扰了黄皮子,心里多少有些害怕。
门开了,外面的人没有进来,骂骂咧咧地用手电照照穿着睡衣睡裤来开门的女孩的脸,又照照坐在床上仍在发抖的另一个女孩。拿手电的小伙子是个娘娘腔,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说:“咦,这两个小妮子,长得蛮水灵呀,有对象没?嘻嘻嘻!”两个姑娘都没有说话,缄默着。正准备再四处照照,不想那只足有两尺多长的黄皮子,瞪着一双惶恐的花生米大小的绿眼睛,猛地从房间里面窜了出来,把“红造联”的人吓一大跳。于是,这帮挽着袖子、戴着红袖章、扎着军用皮带的年轻人,就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红造联”的人把招待所的每个房间像用篦子篦头发一样地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可疑的人。到了后半夜的时候,他们在通往屋顶的天窗处加派了人手,自认为扼住了敌人的咽喉,而后,熄了篝火,把全部人马撤到一楼两大间会议室里养精蓄锐,准备迎接明天一场严酷的攻坚战的来临。
这就给牛屎的安全逃脱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牛屎脱下那套馊烘烘的黄军装,抓过女孩搭在床头的带条纹的的确良衬衣换上,再围一条蓝纱巾,男扮女装的鼻涕鬼牛屎,像一只灵猫,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摸下楼来,绕过对方的哨位,隐在夜色中,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了。
太阳从鲍山山梁上的酸枣窠里懒散地探出半边脸来的时候,牛屎已经极其狼狈地、连滚带爬地跑到了四十里以外鲍山脚下的江海兵工厂。
这里是“革造联”的一个分部,张福司令的拜把兄弟赵祥副司令是这里造反组织说一不二的人物。昨天张福手下被打散的弟兄们,也已经投奔到了这里,与赵祥的人马合在一起,酝酿着开坦克前往韩仓大沟方向增援。
牛屎赶到靠近国道的军品库,见到几百人围着四、五辆崭新的坦克车乱哄哄地吵嚷着。旁边的宣传车上,高音喇叭播放着语录歌曲:“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牛屎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知道一定是赵祥动起了坦克的歪脑筋。副司令赵祥,正梗着脖子唾沫四溅地跟闻讯赶来阻拦的驻厂军代表进行交涉。牛屎以前见过赵祥,就是张福喝高了酒,说出“就算……给俺爹……俺娘……五块钱”的那一回,当时赵祥也在场。所以,今天牛屎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又高又瘦、长得像麻杆一样的副司令。
那位军代表,是部队派驻兵工厂监督军品生产的,与 “革委会”、 “三支两军”时期的军代表有所不同。军代表身材矮小,穿着带四个兜的略显肥大的军装,被赵祥手下的人推搡着,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声嘶力竭地劝说赵祥放弃这个计划。
军代表见劝说不起作用,索性甩开众人,径直跑到坦克前面,四脚八叉地往地上一躺,指着赵祥说:“你们要开走坦克,就先从我身上轧过去!”
赵祥没料到军代表有这一着,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原先爬上坦克的那些人,也没了主张,纷纷从车上跳下来。
赶了几小时夜路、累得气喘吁吁的牛屎见状,抹了把鼻涕,从人逢中钻出来,来到坦克旁,“噌”一声飞身上车,钻进了驾驶室。牛屎在部队当阻击手之前,开过一年零四个月的坦克。还没等大家完全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这个蓬头垢面、穿一件女人衬衣的家伙就已经把这辆八十吨重的庞然大物发动了起来。
“军代表,快躲开!”围观的群众高声呼喊。可是瘦小的军代表仍旧躺在地上,眼皮都不眨一下。
眼看坦克就要从这位忠于职守的军人身上碾过去,突然反应过来的赵祥副司令,忙不迭地指挥手下,从履带底下把军代表抢了出来,然后,像扔一捆秫秸一样,将单单瘦瘦的小个子军人扔进了路旁的麦田里,把几只正在田埂上专心致志谈恋爱的黑甲虫惊得四散而逃。
就这样,牛屎驾坦克车在前,其他几辆六十吨坦克居中,更多的人则分乘黄河牌汽车跟在坦克车后,在“轰隆隆”的车轮声和履带声以及铺天盖地的烟尘中,车队风驰电掣般向前冲去。
在过韩仓大桥时,车队遇到了很大的麻烦。
这座建于五十年代中期、全长一千一百米的钢筋混凝土大桥,是连接市区内外唯一的交通要道。这么多坦克在上面开过,很可能把桥压垮。军分区已经预先从驻江海兵工厂的军代表那里得了消息,派出一个连的队伍,战士们手挽手,在大桥的引桥上筑起一道人墙。
车队被迫停下来。瘦得像麻杆一样的赵祥,从后面的一辆北京吉普中跳下来,带着几个随从来到桥上。
找到连长,赵祥副司令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保护左派,支持左派,建立和扩大左派队伍。’毛主席还说:‘凡有真正革命派要找军队支持、援助,都应当满足他们的要求。’解放军要支持革命左派,要站稳阶级立场。请你们赶快让路。”
连长说:“毛主席说:‘实现这一场大革命,要用文斗,不用武斗。’你们把坦克都开出来了,知不知道,那是要死人的!”
赵祥说:“请打开红宝书,翻到11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亏你还是军人,连这些都不懂。”
连长说:“请你也翻到221页。毛主席说:‘必须提高纪律性,坚决执行命令,……’我们是奉命保卫大桥的,请你们立即把坦克开回去。”
“请翻到185页。‘我们许多同志缺乏分析的头脑,对于复杂事物,不愿作反复深入的分析研究,而爱作绝对肯定或绝对否定的简单结论。’这么坚固的桥,几辆坦克有多重,能压得垮,那才是鬼来了。”
“请翻到190页。‘我们必须学会全面地看问题,不但要看到事物的正面,也要看到它的反面。’大桥再牢固,它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你们这些坦克,吨位太重,压上去,肯定会压垮;你们不能过。”
两个人唇枪舌剑地争论着,都试图说服对方,却又都无法说服对方。赵祥横了连长一眼,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我懒得再跟你磨嘴皮子。”一挥手,“革造联”的弟兄们全部摩拳擦掌地跳下车,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后来局势发生了戏剧性变化。通讯员跑步来到连长面前:“报告连长,有您的电话。”连长快步走进桥头堡,五分钟之后又阴沉着脸走出来。连长接到上级命令,要“有条件”地支持造反派的革命行动:坦克在六十吨以下的可以过桥,八十吨的卸掉一些零件以后也可以放行;坦克必须一辆一辆地过,不能一起上桥。就这样,问题顺利解决了。
麻杆赵祥向连长敬一个军礼,跨上吉普车,说:“军民团结如一人。”连长还一个标准军礼,目送车队渐渐远去,说:“试看天下谁能敌?”
四食堂给“红造联”送早餐来了。“红造联”的人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出招待所一楼会议室。姑娘们领了属于自己的一份饭,就端到挂满一串串白花的槐树底下,就着槐花的清香,三五成群地蹲在地上细细咀嚼;男子汉们则光着膀子,露出一身腱子肉,散乱地围着餐车打饭菜,一边跟送饭的女服务员们开玩笑。
大筐大筐的烧饼、油条、锅贴,大桶大桶的面条、稀饭、豆浆,吃也吃不完。丝丝缕缕的香气从楼下袅袅地升腾起来,钻进了楼顶饥肠辘辘的“革造联”将士的鼻子里,引得大家趴在屋檐上探出头来往下看,口水顺着屋檐“吧嗒、吧嗒”往下滴。
张福司令也被饭香惊动了,从烟囱背后踱出来,探身一看楼下的情形,便气不打一处来。他站在平台边缘,把皮带解下来往脖子上一搭,叉开双腿,褪下半截裤子,冲着楼下就尿开了,足足尿了两、三分钟。楼下的人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被从天而降泛着泡沫的黄色液体浇了个满头满脸,饭菜上也溅满了水。起先还以为是下雨了,后来瞅见张福在楼顶双手插腰哈哈大笑,才知道不对,气得暴跳如雷。于是,“红造联”的人没有心情吃早餐了,迅速集结起来往楼上冲,准备架人梯突破“天险”,准备用机枪扫,用手榴弹、炸药包炸,甚至用迫击炮轰,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楼顶,把“革造联”的混蛋们杀绝、斩尽。
也就是这时,“革造联”的增援部队赶到了。牛屎驾驶着那辆八十吨重的庞然大物一马当先,紧随其后的坦克、汽车排成一列长龙。车队撞开了围墙,撞倒了槐树,隆隆地开进招待所的院子里来了。那棵青郁葱茏的槐树,是被牛屎的坦克撞倒的,洁白的晶莹剔透的槐花散落一地。一只鸟巢,随着大树的缓缓倾倒从树冠上跌落下来,白底衬着褐色斑点状花纹的两枚鸟卵,在空中划出两道抛物线,砸在了地上,碎成黏糊糊的两小摊水。一场激战过后,“红造联”丢下九具尸体,连同昨天的那一具正好十具,以及一大堆没吃完的早餐,仓皇逃窜了。
两路“革造联”人马胜利回师了。张福司令从楼顶下来,先风卷残云般喝了三大碗面条,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五个火烧,然后打着饱嗝,紧紧握住拜把兄弟赵祥副司令的手,哽咽着说:“兄弟,还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呢,好险哪!”又瘦又长的麻杆赵祥,一直在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腰圆体宽的胖子张福“稀哩哗啦”往那张阔嘴巴里塞东西,听张福这样说,就呵呵笑着说:“毛主席教导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红造联’并不可怕,那帮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停了停,赵祥又说:“毛主席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依我看,咱们一鼓作气打到四食堂,端了那帮龟孙子的老窝!”
张福拍拍坦克车身,又打一个饱嗝,说:“有了金刚钻,还怕揽不到瓷器活?有了这家伙,这方圆百十里迟早还不是咱们‘革造联’的天下!留他们再多喘几口气吧,明天再收拾他们不迟。再说你们也累了。”
“累怕啥!咱们就是要发扬勇敢战斗、不怕牺牲、不怕疲劳和连续作战,括弧,即在短期内不休息地接连打几仗,括弧完,的作风。这可是毛主席说的。”
张福司令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说:“讲这些你是一套一套的,哥哥俺说你不过。但是,到了俺这一亩三分地,总得让俺尽点地主之谊吧?这么着,今天咱放放假,哥哥领你去个地方放松放松;明天一早,杀向四食堂!”
赵祥说:“好吧,就依你。对了,今天多亏你手下的那个牛……牛什么来着,那小子,好样的,瞅见没,这最大号的新式坦克车,就是他开来的!”
张福司令这才猛然想起,已经多半天没看见牛屎了,就回头问手下:“牛屎呢?这小子跑哪里去了?把他给俺找回来!”
牛屎独坐在韩仓大沟岸边那片麦田的尽头,从松软的泥土中扯出一节茅根草,放进口里嚼着,望着远处的招待所发呆。
与眼前这位脏兮兮的经常淌鼻涕的牛屎形成极大反差的,是他身旁这片麦地。这真是一片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致呀:麦蒿星星点点地缀在绿莹莹的麦田里,开着细碎的小黄花;黑甲虫摆动着圆滚滚的身体,不慌不忙地在田垄间爬动着;红色的七星瓢虫在麦苗细长的叶脉上东张西望着,走走停停;返青以后的麦苗疯长着,发出噌噌的拔节声;无边无际的麦田,如同浩瀚的大海,氤氲着泥土和麦苗的清香……
头戴草帽、脖子上围着白毛巾的女社员,在田间袅袅婷婷地穿梭、忙碌着,她们边劳作边唱着歌:“麦浪滚滚泛金光/棉田一片白茫茫/丰收的喜讯随风传/社员心向共产党……”
坐在这样的环境中,牛屎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觉得以前这二十多年怎么就稀里糊涂活得真像一堆牛屎呢!
茅根草甜丝丝的汁水流进了牛屎的心里,他原本荒芜的心里有一棵秧苗在一下一下地往外拱。他来到沟边,用手捧起水把脸和脖子、胳臂洗洗干净,然后,他站起身,向被茑萝覆盖着的远处那幢楼走去。
他要把那件带条纹的的确良衬衣和那条蓝纱巾还回去,换回自己的黄军装。
他要去见自己的救命恩人。昨天晚上黑咕隆咚的,连人家长得啥模样都没看清呢。
他又想起了那只黄皮子,心里有些不塌实。
三十多年以后,在甜伊阁前,牛屎告诉我,那之前,在牛屎的大脑沟回里,也有过一次与女人有关的记忆。
那是在部队时,有一次周末请假去逛街,逛着逛着,牛屎突然闹肚子,就钻进了街边的简易厕所。绿莹莹的丝瓜藤攀援着墙头,丝瓜花黄黄地开着。牛屎踮着脚尖走进去,蹲在最靠里面的地方。厕所是用土砖垒的,很破,很脏,到处是排泄物,半寸来长的牙白色胖乎乎的蛆虫满地爬。凹凸不平的土墙上,有用粉笔写的打油诗,有用滑石画的人体某些局部的简笔画。
牛屎蹲在那里,闲来无事,就欣赏起墙上的字画来了。无意间一侧脸,意外地发现土墙上被人掏了一个洞,透过这个核桃大小的洞孔,隔壁女厕的格局可以一览无余。
也是出于好奇,牛屎把脑袋歪向右边,眯起左眼,另一只眼睛贴在了洞口上,就像是在靶场上透过准星、缺口搜寻目标一样。女厕里刚巧有个少妇在如厕,差不多就要结束了,正欲起身,猛地看见墙洞里有只偷窥的眼,惊叫一声就昏死过去。
几乎就在少妇倒下去的同时,牛屎看见一只黄皮子惊悚地跳上墙头,隐在丝瓜藤中遁去了。
牛屎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像过电一样,浑身一阵酥麻。牛屎记得,似乎也就是从那时起,黄皮子,这种古灵精怪的动物,便经常与自己不期而遇,甚至幽灵般地经常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
牛屎被人从厕所里拽出来,撕去领章、帽徽,送到当地派出所。后来部队就把他开除了。
牛屎来到那个房间的门前,正要举手敲门,门“哐当”一声从里面推开了。牛屎后退两步,刚好被挡在门后。他感觉到有人走出房间,向过道另一边的楼梯口走去。牛屎闻到一股二锅头的味道。牛屎还听到男人们含混不清的话语声,以及欲望得到极大满足之后的哈哈的笑声。他从门后探出头去。过道的光线不好,牛屎模模糊糊看到了两个跌跌撞撞的男人的背影渐渐远去,一个粗短,一个细长。
牛屎像一只鼓足了气的蛤蟆。“气鼓,气鼓,气到八月十五,八月十五宰猪,气得蛤蟆直哭。”他觉得自己就是童谣里唱的那只倒霉透顶的癞蛤蟆。他把一直攥在手中的那件女式衬衣和那只纱巾揉成一团,狠狠地往地上一掼,悻悻而去。
当天晚上,牛屎听人说,住在招待所的那两个外地来实习的技校毕业生女孩自杀了,她们把门反锁着,双双吊死在自己住的房间里。
牛屎又一次坐在韩仓大沟岸边那片麦田的尽头,整晚都没有回来。牛屎望着远处的招待所发了一晚的呆。
月亮出来了,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照在随风起伏的滚滚麦浪上。一只硕大的黄皮子,立在田埂上,它把两只前腿并拢,举过头顶,对着挂在中天的那轮满月“吱吱”地叫着,月光给它的黑色剪影镀上了一层眩人眼目的银边。
第二天,“革造联”向“红造联”的驻地四食堂发动了猛烈的攻击。这支队伍攻无不克、所向披靡,“革造联”的红旗迅速插上了四食堂水塔的顶端。在这场激战中,双方均有伤亡:“红造联”伤六人、死八人;“革造联”伤七人、死四人,张福司令和赵祥副司令均在这次战斗中阵亡。
“革造联”为阵亡的将士开了隆重的追悼会。追悼会在大操坪举行,各地的“革造联”分部都派代表参加了大会。哀乐在大操坪上空低沉地盘桓着。四具尸体并排摆放,上面分别覆盖着“革造联”的红色战旗。
大家齐声诵念毛主席语录: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追悼会上,牛屎哭得很伤心。
入殓时,人们发现,张福司令和赵祥副司令都是从后面被击中的,子弹从后脑勺打进去,击穿了颅骨,又从前额钻了出来。
牛屎后来又去过一回当年服役的地方。原先的部队早就换防走了,当年的营盘已经变成了生产队的养猪场。
几经周折,牛屎找到了当年让自己丢了军籍的那个少妇。经过那件事情之后,少妇王秀桃的生活发生了重大的改变。长舌妇总在背后对她点点戳戳,走到哪里,总有异样的目光包围着她。丈夫与她离了婚,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
巨大的变故,使得王秀桃的精神崩溃了。牛屎找到她的时候,她披散着头发,怀抱一只脏得辨不出本色的布娃娃,望着墙上的全家福照片“嘻嘻”笑着,喃喃自语。牛屎本来只是想来看看,做些补偿。看到这种情形,他的鼻涕下来了,眼泪也下来了。
牛屎朝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之后,就把王秀桃接回来,领进了家门。一年之后,她给他生下一个胖小子。
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结束以后,牛屎就进了大牢。
他的罪名有好几项。他是杀人犯,他枪杀了“红造联”爬水塔的那位小伙子,好多人亲眼所见;他是强奸犯,那两位姑娘之死,他难脱干系:他曾深夜潜入她们的房间,他曾穿过其中一位女孩的衣服,而他自己的衣服,则是在死者房间里被发现的……
人证物证俱在,牛屎无法抵赖。
牛屎被五花大绑着带到了一座坍塌的水塔脚下,在那里跪着。他认出那里是昔日的四食堂。背后响起拉枪栓的声音。他知道死期到了。他笑了一下,抹一把鼻涕,回头想看一看身后的世界。他看见一只黄皮子正向招待所方向逃窜,拖着蓬松的尾巴,耳朵贴在黄褐色的背脊上,像一团燃烧的火球;他看见一粒子弹正旋转着向自己飞来;他看见两个蒙面人,一个粗矮似冬瓜,一个细长如麻杆,合端着一支长枪瞄向自己,枪口升腾着几缕青烟……然后,他出一身冷汗,就醒了。
在牢里,牛屎经常做这样一个内容大致相同的梦。
牛屎刑满释放从牢里出来,是好多年以后的事。还在坐牢的时候,就不见了妻儿的踪影。出狱后,牛屎在大街小巷贴满了寻人启示,还跑到王秀桃原先住过的小镇上去寻访。他问过许多人,包括社区民警、居委会主任以及王秀桃旧日的邻居。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大家都众口一词地说不认识王秀桃,而且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牛屎出狱之后,还办了一件事情,就是把一位孤寡老人从乡下接来,和自己一起住。老太太已经八十多岁了,与牛屎非亲非故。老人的独生儿子,当年参加造反派组织,死在了别人的枪口之下。
牛屎从部队回来以后还是安排了工作的,在王舍人庄照相馆上班。后来因为追随张福司令造反,公职也被自己折腾没了。
头上添了很多白发的牛屎,就在甜伊阁附近摆起了旧书摊。
我问牛屎:“你明明没有祸害过那两个女孩,在法庭上为什么不说呢?”牛屎说:“我也是‘虱子多了不怕咬’,不在乎多一项罪名。谁祸害了她们,我心里清楚,不敢说,怕……怕惹麻烦。”
当年的招待所后面,是一大片玉米地,玉米地再过去几百米远,有一片杂树林。吊死在招待所的那两个女孩,就葬在这片树林里。那时的杂树林,一到夜里,就传来野狼、狐狸、黄皮子、猫头鹰以及其他一些动物的叫声。
埋女孩时,牛屎没有去,因为正赶上“革造联”也在大办丧事,四个人阵亡了,其中包括张福司令和赵祥副司令,大家忙得团团转。事后,牛屎去杂树林,看见了紧挨在一起的两座新坟包。他薅了一大把野菊花。他也搞不清那天晚上被自己用脏兮兮的手捂着嘴巴的那个女孩究竟叫什么名字,如今到底是躺在其中的哪一座坟墓里。牛屎在每座坟头各放上一些花,有白的、黄的、紫的,坐在坟前抽完一包经济牌纸烟,然后起身走了。
牛屎再次来到这片林子,是从牢里出来、在甜伊阁附近摆书摊以后的事了。
有了几十年历史、已经百孔千疮的招待所终于被扒掉了,人们准备在它的废墟之上砌一座全市最大、最奢华的娱乐城。周围的土地都被征收了,杂树林也在征地范围之内。
那天晚上,一个民工模样的人,从牛屎的书摊上买了两本书,是那种用丰乳肥臀的裸照印成封面的旧杂志。民工递给牛屎一根皱巴巴的纸烟,说:“再给俺便宜点,行不,老板?”牛屎接过烟,说:“一本只赚毛巴两毛钱,兄弟,我绝对没贵你的。”
牛屎又说:“听口音是历城县的吧?以前没见过你呀。”民工说:“俺是历城县张家庄的,俺是给娱乐城工程担土方的,刚来没几天。”
牛屎浑身一震,说:“先前有个叫张福的,听没听说过?”民工说:“大名鼎鼎的‘革造联’司令张福,咋能没听说过呢,那是从俺们张家庄出去的。他死的挺惨,脑袋都打穿了。那时候还没有俺,俺还不知在谁腿肚子里转筋呢;俺是听俺爹说的。”
牛屎就赶紧打听张福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情况怎么样。民工说:“早就没有啥人了。原先他还有个老兄,是个驼子,一辈子也没说上媳妇,头五六年就病死了。嗨,他们家算是断子绝孙了。”
牛屎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在闲聊中,民工说起了有关娱乐城工地迁坟的事情。关于迁坟的通知在报纸上登了很长一段时间。通知说,逾期未迁的坟茔,将由民政部门委托施工单位作为无主墓处理。牛屎从民工口中得到这个消息时,离最后期限只有一两天了。
第二天他没有出摊,带上工具去了树林。
林子里长满了一人多深的杂草。头上的枝桠纵横交错,树叶密得看不见天日。牛屎在林子里细细搜寻,却怎么也寻不到那两座记忆中的坟堆。他不想放弃。在荆棘丛生的树林腹地,他看见了一小块略显低洼的地方,认出那正是一处塌陷的墓地。岁月的流水改变了世间的许多事物,它将蛰伏在河底的卵石的棱角打磨殆尽,也把昔日坟起的封土堆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洼地。
牛屎用镰刀砍去杂草,发现了斜倒在黑色泥土中布满苔藓的两块残破的石碑。他仔细地辨认着碑上的名字,一个叫杨娟,一个叫兰馨。他觉得碑上的这些名字很陌生,离自己很遥远,他觉得自己并不曾真正认识这些名字所指称的曾经鲜活的两条生命。
他用铁锹挖土,整整挖了一上午,手上磨出了两个血泡,挖出了几块腐朽的棺木,以及一条蛇、三只田鼠。他挖地三尺,把整块洼地翻遍了,也没有找到那两个姑娘的尸骸。
这其间,他还挖到了一个幽深的洞穴,但不是墓穴。一只成年黄皮子从挖开的洞穴里钻出来,也不跑开,望着牛屎,尖尖的鼻子一下一下地耸动着,像狐狸一样。嘴巴四周的刚毛,根根直立着。猩红的舌头伸出来,散发着一丝丝的热气,舌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的湿润的舌苔。它在试图护卫身后破碎的家园——一个曾经温暖的洞穴。洞里有一团金黄色的柔软的干草,几只小黄皮子蜷缩在草上,身上覆盖了一层像是从成年黄皮子腹部扯下来的松软的绒毛。小黄皮子还没长毛,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浑身光溜溜的,像一窝才出生的小老鼠。
那只成年黄皮子与牛屎对视了几秒钟,突然掉转身去,把蓬松的尾巴向牛屎高高扬起,如同举起一面黄褐色的旗子。牛屎顿觉异味扑鼻,便全身僵硬,立在那里动弹不得了。牛屎看见黄皮子用嘴衔起一只幼崽,隐入荆棘中,又衔起一只,再衔起一只……
最后,黄皮子在牛屎面前四、五米远的地方蹲下来,诡秘地望了牛屎几眼,一转身,冲出树林,消失在旷野中。
牛屎说,当时他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像过电一样,浑身一阵酥麻。牛屎告诉我,打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遇上过这种古灵精怪的动物,就连做梦都不曾遇见过。
那两个姑娘的尸骸到哪里去了呢?她们真的存在过么?那个叫杨娟或者叫兰馨的姑娘,自己真的捂过她的嘴巴么?这里就要夷为平地,建起歌舞升平的娱乐城。站在这片即将不复存在的杂树林里,满脸皱纹的鼻涕鬼牛屎,像一个哲学家,思考着这样一些问题。
牛屎现在租住在甜伊阁背后的一户民宅里。我在牛屎的书摊前见到了这家房东,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脸上一条横贯左颊的刀疤触目惊心。
汉子用电动剃须刀在肥厚的下巴上来回摩挲着,说:“老牛,我是靠租房子过日子的,六十块钱一个月的房租,够便宜了,你还总拖欠。不是我不讲情面,老牛,这个星期再不交,我可要扣下你的东西,请你走人了。”
牛屎陪着笑脸,说:“过两天低保下来了,就交,就交。”房东不再说什么,朝甜伊阁斜对面的夜宵摊点走去。
牛屎摇着蒲扇,用手背抹去挂在鼻子尖上的鼻涕水,告诉我,他没有放弃寻访妻儿的打算。他说,他的儿子该有三十来岁了,应该早就娶妻生子了,说不定孙子都有十来岁了呢。
我蹲在牛屎对面,从他的书摊上拣起一本旧书翻看着。这是1966年3月版的《艳阳天》第二卷,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三十多年前发行量很大的畅销书,如今已经很难见到成套的了,只是东一册、西一册地散落在民间,品相大多也不是太好。
牛屎说:“要不?卖给别人,十块钱不能少;你要,八块钱算了。”
“几毛钱的原价,翻了多少倍,还是旧书!不过,贵倒不算贵,可惜只有一本,难得配齐。”我把书放下,说。
“那个时候的东西,是个屁,留到现在都值钱,惟独那时的人哪,唉……”牛屎用手揩去鼻涕抹在裤衩上,说。
牛屎的大名叫牛实,实在的实。牛屎今年满六十岁了,前天过的生日,没有摆酒席。他说,等找到失散的老婆、儿子,等满七十的时候,一定做寿。
■& & & & 林韵
& &余洋浑身充满了活力,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一个隐秘的龙头,不断注入蜜汁进他的血管,使他全身发亮,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双臂、他的裤线、他的皮鞋……只有他自己知道蜜汁的源泉,也只有他才能嗅到这醇美的芬芳。
他将锃亮的摩托车停在幼儿园门口,向里张望。幼儿园还没有开门,透过画着卡通图案的铁门,能够感觉到园中的静谧和空旷。下午的阳光,照在花圃里,红红黄黄的月季开放,一只黑色洒金斑的蝶儿,在花丛中飞舞,教室里传来孩子们纯净的童谣:“小蝴蝶,穿花衣,一飞飞进花丛里……”还有风琴的伴奏,如仙乐般美妙。
余洋的身心沉浸在幸福中,他想象一双纤细洁白的手,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跳跃,菲飞丰满的身子随着节奏轻轻摇摆,嘴角挂着微笑,眉目间含着俏皮,挺直小巧的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像一只粉红色的蝴蝶,停在一朵花儿上,这正是余洋心中蜜汁的来源。
华菲飞老师听见余洋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她莫名地紧张起来,停止了演奏,几乎与她同时,余洋四岁的女儿蝶儿也停止了歌唱,华菲飞注视着蝶儿的眼神,蝶儿的目光也到了华菲飞的脸上。
华菲飞感觉到蝶儿眼睛里有说不清的东西,每到此时,蝶儿的眼神就很奇怪。有时像深潭,透着刺骨的冷;有时像火焰,燃烧着特别的热情;有时像含情的少女,有羞涩的温情;有时什么也没有,一片荒芜;有时藏着狂怒怨恨;有时童稚无邪,就是四岁的蝶儿应有的神情。可无论是何种神情,蝶儿眉心的美人痣都会比平时更红更亮。这时候,华菲飞的心里就非常不安,脑海里就会出现一个人。
华菲飞对自己摇了摇头,心说不可能。此时,余洋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教室门口,他遮蔽了门口的光线,教室里稍暗,蝶儿扑过去,大喊:“爸爸——”
余洋抱起蝶儿,亲了亲她的小脸,蝶儿娇憨地靠在余洋的肩头,华菲飞发现,蝶儿的神情完全是个孩子嘛,难道自己……
华菲飞将一本书递给蝶儿:“蝶儿,替老师把书还给爸爸。书中的故事真好看,谢谢爸爸!”
余洋接过包得非常精美的书,冲菲飞一笑:“蝶儿,替爸爸谢谢老师,你看,老师把爸爸的书包得多漂亮,上面还有只美丽的花蝴蝶呢。”
蝶儿伸出胳膊抱住了书,得意地说:“是蝶儿与菲飞老师一起画的!是蝶儿与菲飞老师午睡时画的……”
晚饭后,余洋迫不及待进了书房。台灯的光晕下,摆着一本书,白色的包书皮上,一只蝴蝶五彩斑斓。余洋抚摸着书,心跳得厉害,眼前似乎是一个美貌的少女,已经对他以身相许,他有权利让她对自己坦露一切,女子静静地等待他颤抖的手……
余洋长长吁一口气,侧耳聆听,客厅里,电视剧已经开始,妻子坐在沙发上一时半会儿不会动。蝶儿在她的玩具角落里,正鼓捣着,弄出噼呖叭啦的响声。
余洋小心剥开书皮,书皮与书面的夹层里,果然夹着什么!他轻轻抽出来,一新一旧两张纸。他先打开新的那张,上面只有一行字:春天到了,明天,我们去河边放风筝吧!看完后,赶快揪成一团,塞进口袋,等会儿冲进厕所里。然后打开旧的那张,这是一种活页笔记本的纸,有些发黄,上面的字迹娟秀工整。余洋已经有许多张这样的纸了,他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书柜,书柜上摆了十几本白色书皮包着的书,每本书上各画一只形态各异的蝴蝶,蝴蝶的翅膀下,就有这样的日记纸,每张纸上都写着一篇日记。
这篇日记如下:
日& & 天气:晴
今天,听到一首歌,毛阿敏演唱的《思念》: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做几日停留,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
眼泪盈满了我的眼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蝴蝶。无数次梦中,我的身体越来越轻,朝你的窗口飞去,我看见你窗前的灯光,却怎么也飞不近,我飞呀飞呀,好累!
好想听到你讲课的声音,你的声音像温柔的波浪;好想看到你打球的身影,你的身影像跳动的火焰,真想再次见到你啊!
& & 长出翅膀向你飞
& & 我是黑夜里潜行的蝶
& & 夜晚是我的衣
& & 灯火是我的点缀
& & 你的气息穿透我的心胸
& & 鼓动我的双翼
& & 牵引我的灵魂
& & 让我甘愿为你付出短暂的生命
& & 你低头在灯前
& & 是否看见初夏的夜里
& & 正在下雪& &满天遍野
& & 都是我将自己的生命揉碎后
& & 抖簌下的荧粉
& & 我的翅膀
& & 正被黑夜点点啃噬消融
& & 总会有一粒微尘到达你的衣襟
& & 穿越时空& &我等
诗的右下角,画了一只蝴蝶,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余洋被深深感动了,他沉浸在诗歌优美凄婉的意境中,两滴热泪滴到了诗笺上,濡成蝴蝶的形状。
余洋感觉背后有异样的目光,灼痛他的后背,他不敢回头,故作镇静地将日记折叠好,仔细放进包书皮与书面的夹层里。有脚步向他走来,他还是不回头,告诉自己不能有慌乱的神情,他翻开书页,定定神,然后回头。不是妻子,而是蝶儿。余洋发现蝶儿的神色很凝重,与童稚的脸极不相符。蝶儿见他回头,就笑了,天真无邪的笑容:“爸爸,讲故事!菲飞老师说书里的故事好看,你给我讲讲嘛!”
盛夏,酷热,蝉鸣,太阳喷出的火焰就在同学们头顶,同学们在军训,每个人身穿迷彩服,只有玉蝶例外,她一袭白裙,像白色的花朵,开在绿色的方阵中。华菲飞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烤得嗞嗞响,汗水不断冒出来。华菲飞看着站在前面的好朋友玉蝶,玉蝶的白色短袖已被汗水湿透,但她一动不动,华菲飞知道,她一定在咬牙忍耐着。
方阵前面,没有教官,但同学们都如木雕般站着,空气凝固了,没有一丝风,眩目的阳光下,玉蝶以极慢的动作倒下去,缓缓蜷缩成一团,白色裙摆包裹住她瘦小的身躯,结成巨大的白茧。无数白色的蝴蝶飞来,绕着白茧飞,突然散开,停落在操场跑道边一棵枝叶浓密的樟树上,霎时,绿树上开满了白色的花朵,每片花瓣上,各有一只神情各异的眼睛,盯住华菲飞,都是蝶儿的眼神!华菲飞恐惧极了,无处遁形,她奔逃,绕着操场跑,跑了一圈又一圈,气喘吁吁,累极了。余洋在操场中的篮球场上,投篮、运球、再投篮,他穿着一件桃红色的运动背心,旁若无人地展示着自己的球艺。华菲飞边跑边喊:“余老师,余老师,救我……”可他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华菲飞从梦中惊醒,浑身汗水如洗。她起床站在窗前,玉蝶的日记就摆在窗前的书桌上,月色透窗而来,日记本散发神秘而魅惑的光彩。
当年,玉蝶就是在华菲飞的面前倒下去的。
初春的一个上午,阳光明媚,全校同学都列队在操场上做课间操,广播里,男中音的口令随着音乐的节奏短促有力,空气中洋溢着春天里青草树木蓬勃的气息,男同学们的体操动作,虽然懒洋洋的,但身体里青春的骚动不可抑制,他们的眼睛在女同学娇美的身段上溜来溜去,华菲飞身上停留的眼光最多。余洋老师背着手,目光如炬,扫视着他的学生,华菲飞与玉蝶在老师的注视下,动作中规中矩,一举手一投足,充满激情,每一个动作,都是对余洋老师的招手。
华菲飞眼看着玉蝶倒下去,队伍大乱,余洋老师奔来,救护车开来,白血病,玉蝶再也没有回来。
玉蝶是华菲飞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她瘦小、孱弱、沉默寡言,脸色总是蜡黄的,长着不少雀斑,眉心有颗红色的美人痣,配着不大却含着忧郁的眼睛,倒也惹人怜爱。
玉蝶的相貌与华菲飞相比,当然差得远。华菲飞是当时学校里有名的骄傲公主,成绩不错,长得美丽,比玉蝶高出一头,身段修长而丰满。可是,反差如此大的两个女孩,却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两个女孩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一般是华菲飞诉说,玉蝶倾听,余洋是她们的班主任。
余洋刚从师范学院毕业分配不久,像个大男孩,与同学们打成一片。几乎每天放学,余洋都要和班上的男同学组织一场篮球赛,女同学们自发做他们的拉拉队和后勤人员。华菲飞、玉蝶和女同学一起,嗓子喊哑了,手掌拍红了,她们的眼光都盯着一个人,那就是余洋老师,他在球场上,动作潇洒,奔跑运球、组织防御、呼喊进攻,他是球场上的灵魂,少女们的心随他一起在球场上跳动,每个人的小脸都兴奋得通红。中场休息时,几乎每个女学生都端水伸到余洋老师面前。想到这里,华菲飞的心里充满了幸福,因为余洋老师只接了自己递去的水。华菲飞看着余洋老师仰脖喝水,喉结滚动着,像在自己心上碾过,麻酥酥的,华菲飞的身子微微颤抖。余洋喝完水,还冲自己一笑,那笑容像一缕阳光,穿透她少女的心扉,直刺内心中最温柔的角落。他脸上晶莹的汗珠,他身上洒发出的浓郁的男性汗香,将华菲飞醉倒了。
球赛过后,华菲飞与玉蝶一同回家,玉蝶对华菲飞说:“我觉得余老师挺喜欢你的!”华菲飞心里美滋滋的,嘴上不敢承认,但从此以后,她俩之间的话题,大部分是余洋。
临睡前,余洋不理睬妻子的暗示,坚持把自己关进书房,妻子无奈,抱蝶儿睡去。余洋躺在书房的床上,久久没有入睡,他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电视屏幕,演出的正是他自己内心的影像。
与妻子恋爱结婚,相处七年,他对妻子的感觉,就像对一口嚼了许久的槟榔,早就没有甜蜜的滋味和微醺的感觉,只剩下满口的渣滓,刺痛口腔,为人师表的他,又不能随口吐出去,必须津津有味地嚼着,必须在人前表现得心满意足,幸福无比。
他感觉三十几岁的自己,已经没有了活力,正迈入老态。生活是那么乏味,他浑身的骨骼都老得吱嘎吱嘎地响,不想动弹。女儿蝶儿的聪明伶俐,虽然能够带给自己快乐,但是,一辈子让自己陷入这种婚姻的沼泽中,真是不甘!他觉得着沼泽上,只有乌黑发亮的泥浆,拖扯着自己,挣也挣扎不出来。
可是,当他再次遇见华菲飞,情况就变了。
华菲飞是余洋的学生,是余洋心目中最美的女学生。与华菲飞相遇,也是一个春日,余洋送三岁的蝶儿上幼儿园,幼儿园的花圃里,白色的粉蝶飞舞,四处春意盎然。余洋的脸上笼罩着沉沉的暮气,他的脚步不再有弹性,而是沉滞拖沓;他的眼睛不再发亮,而是淡漠无光。他将蝶儿放进小班门口的木栅栏后面,转身欲走,有人喊:“余老师……”
是华菲飞。华菲飞比当年更美,增添了成熟的魅力,像一只饱满熟透的苹果,散发芳香。当年,余洋站在讲台上,就感受到了华菲飞含情的目光,此时,当他与华菲飞双眸对视,这种感觉没有消失,而是更强烈。余洋的身体被一种情绪充满,青春即刻到来。那天,在华菲飞的办公室里,他们说了很多,临走,华菲飞告诉余洋,当年她写了本日记,以后带来给余洋看。从此后,华菲飞不断向她的老师余洋借书,包好书皮再还,一篇篇日记,是少女时的华菲飞对余洋的相思,真挚而热烈。点点滴滴加深着余洋的感动,堆砌着余洋对华菲飞的情感,将余洋从婚姻的泥沼中拖了出来。
华菲飞是余洋的梦想,此刻,余洋望着天花板,想象着,如果自己与华菲飞在一起,会有多么愉悦和欢畅,她饱满多汁如水蜜桃的身躯,能够让自己干瘪的心胸充满柔情,能够让自己干裂的嘴唇涂满蜜汁。与她在一起,自己就像久旱逢甘露,心中长满青草和花朵;与她在一起,自己身为男人的生命,就会得到一次飞扬,就会知道什么才是——男人!
余洋现在就站在果树下,看着枝头甜美的水蜜桃,垂涎欲滴,就是不敢伸手去摘,因为,他是老师。相遇一年,他们之间除了用借书还书的方式传递情感,却没有能够更进一步,余洋在等待,等待菲飞甩掉矜持,脱茧而出,将自己交到余洋的手上。余洋知道,华菲飞也在等待,等待余洋放下架子,丢掉老师的面具,给菲飞真诚的爱。
“明天,去河边防风筝。”余洋念叨着这句话,朦胧睡去。
空中一轮明月,天地间飘洒着荧白的光粉,这些光粉似乎是从圆月上消融剥蚀下来的,飘飘洒洒,飞飞扬扬。月儿像是一颗丢落在夜那么黑的咖啡里的糖,光芒越来越黯淡,眼看着就要融化掉了。
余洋与华菲飞相拥着,在如雪的荧光粉中,无处躲藏。月亮就要与夜幕融为一体,余洋内心恐怖,看华菲飞双目紧闭,身体在颤抖,紧贴着自己。
蝶儿不知从何处奔来,她穿着洁白的小公主裙,欢笑着,钻进余洋与华菲飞的腿间,将俩人分开。空气中回荡着蝶儿银铃般的笑声,菲飞向黑夜里滑去,拉也拉不住。这时,一道阴影遮蔽了月光,是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蝶儿蹦跳着,欢呼着,跳上了蝴蝶的背,蝴蝶翅膀掠过,菲飞不见踪影,只听到凄厉的叫声……
余洋惊醒,凄厉的叫声从窗外传来,是猫儿嚎春的声音,如泣如诉,尖锐悠长,叫得人心里发毛、发慌、发痛。想到刚才恐怖的梦境,余洋额头冒冷汗,他厌烦极了这声音,捡起自己的拖鞋,朝楼下的荒草地扔去,并大喝:“滚!滚!滚!”
卧室里,蝶儿的哭声传来。
中午,幼儿园里静悄悄的,孩子们都午睡了。华菲飞坐在休息室门口,看日记本。那是一本绿色塑料壳面的活页日记本,塑料面灰蒙蒙的,失去了光泽,看样子有好几个年头了。华菲飞一页页地看,聚精会神。表情不断变化,一会儿感动,一会儿神往,一会儿嫉恨,一会儿怜悯。她没有发现,有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是蝶儿。
蝶儿的小床,在不远处,她没有睡着,她睁着大眼睛看菲飞老师,眉心的美人痣红得透亮。
华菲飞用白纸包好了书,又拿出一张纸写了几个字,再“吧哒”一声,摁开活页弹簧,选出一页日记,两张纸折叠好,细心地放进包书皮的夹缝里,然后拿出彩笔开始画蝴蝶。绿色的日记本就放在桌子的另一边。
华菲飞认真地做着这一切,突然,她发现桌子下,露出一只胖胖的小手,向那个绿色的日记本伸去。华菲飞发现了蝶儿,蝶儿的神情有些慌乱,但转眼就变成孩子讨巧儿的笑容:“菲飞老师,这个本子真好看!”
华菲飞同样惊慌,她将本子从蝶儿面前拿走,柔声对蝶儿说:“蝶儿,你为什么不睡觉呢?”
“我睡不着。”
“那……你和老师一起画蝴蝶吧!”
华菲飞捉着蝶儿的小手,一同让笔尖在洁白的纸上划动。整座幼儿园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座空园。华菲飞听见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如果,我有你这么美该多好!”
华菲飞的脸色顿时苍白,手一抖,彩笔掉落在地。她飞快地看了蝶儿一眼,蝶儿正满脸无辜,惊愕地看着她。
“如果,我有你这么美该多好!”华菲飞清楚地记得,这句话是玉蝶临终前对自己说的,难道玉蝶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她一直就跟在自己身边?华菲飞不由得看了日记本一眼,在心里对自己摇了摇头,是幻听,肯定是幻听!
乖巧的蝶儿上床继续睡觉,华菲飞愣愣地坐在那里。
华菲飞愣愣地坐在玉蝶的病床前,听玉蝶的诉说,玉蝶告诉了华菲飞心中埋藏的一切。
原来,玉蝶也深深地爱着余洋老师。因为她自卑,她认为自己不美,认为余洋老师眼里只有美丽的华菲飞而忽略了自己,她只能接受这种忽略,但是她的心实在无法承载这么重的相思,因此,她写下了一本日记。
华菲飞看着玉蝶,瘦得不成样子,躺在病床上,窄窄的薄薄的一条,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眼泪像珍珠,一串串滴落。玉蝶将日记本交到华菲飞的手上,小脸上深凹的眼睛特别明澈,满是羡慕与遗憾:“菲飞,如果方便,把这个交给他……”然后,长叹一声:“菲飞,如果,我有你这么美该多好!”
病房外,六月的阳光灿烂,病房里,却有着透骨的冷。华菲飞眼看着玉蝶眉心的美人痣暗淡下去,最后变成惨白。玉蝶被洁白的床单包裹起来,像巨大的白茧。华菲飞任泪水奔流,抱着玉蝶的日记本,似有千斤之重。
华菲飞抱着这个日记本,去找余洋,已是高中毕业后了。她穿过学校的操场、教学楼、实验楼、图书室,一直朝教工宿舍走。
华菲飞满面忧伤,抱着日记本,像抱着好朋友玉蝶怦怦跳着的心。她想,见到余洋,把日记本交给他,自己什么也不说,扭头就走。
教工宿舍在学校的最南面,几排红砖平房,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房子,树木高大,树荫浓密,庭院潮湿而清凉。虽然是初秋了,阳光仍然金属般清脆闪亮,斑斑驳驳的光影里,华菲飞彩色的衣裙,在风中飘,像一只蝴蝶。她站在余洋家所在的院落中,听到婴孩咯咯的笑声和母亲温柔的呢喃。余洋的妻子,专心地在给他们出生几个月的女儿蝶儿洗澡,没有注意华菲飞的到来,而那个小婴儿却看见了她,原来咯咯笑着,拍打着水花的婴儿,盯住华菲飞手中的日记本,一动不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热切?渴望?熟悉?并且伸出她的小手。母亲发现婴儿神情的异样,抬头看见华菲飞。
“你找谁?”
“我找余老师。”
“余老师不在,开会去了。你找他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借本书。不在就算了。”
华菲飞落荒而逃,身后响起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河边风很大,适合放风筝。河边没有人烟,田野里春意涌动,明媚的阳光、蓬勃的青草、怒放的野花、沉默的卵石、滚滚的波涛。余洋和华菲飞在河滩上奔跑,呼喊,像两个孩子,这是身与心完全的释放。余洋忘记了自己是老师,他的眼里,只有菲飞妙曼的身姿,飘荡的裙裾。华菲飞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的,她上身穿着紧身的薄呢外套,下穿一条五彩的长裙,裙摆又长又大,奔跑时散开来,像开屏的孔雀。
蝴蝶形的风筝放上了天空,余洋和华菲飞都跑累了。将风筝的线缠在一颗卵石上,把风筝交给河风。风筝在河面上被气流直直的托住,像蝴蝶沉湎于水面自己美丽的倒影,不忍离去。
余洋坐在草地上,华菲飞散开她的宽大裙裾也坐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愿打破这亘古的宁静,只是盯着河面上那只不落的风筝,听着彼此的心跳声,喘息声。
最后,是余洋打破,这局面也只能由余洋去打破。
谁也看不见,宽大的裙裾下正在发生什么,只有紧紧相拥的这两个人知道。
裙裾之外,是风和日丽;裙裾之内,是风起云涌。
裙裾之外,是轻风吹过,草儿倒伏,一派自然风光;裙裾之内,是狂风暴雨,雨打梨花,伊甸园中狂欢图景。
裙裾之外,是甜蜜温馨,衣冠楚楚,文质彬彬;裙裾之内,是轻狂放纵,酣畅淋漓,沉醉迷朦。
裙裾之外,是浪花轻拍河岸,大江悄然东去。裙裾之内,是山洪一泻千里,浊浪轰然排空。
余洋觉得,像一只鸟儿终于找到了温暖的巢穴,再也不愿离开。
华菲飞觉得,像一片荒地,顿时溢满甘霖。
余洋觉得,爱情如酒,自己不仅闻到酒的醇香,还喝到了酒的甘冽绵长。
华菲飞觉得,思念如茧,不仅仅悠长无尽,还织成了华美的衣裳。
天空大地,河流云朵,水中的鱼,草里的虫……看见了这对紧紧拥抱不愿分开的男女,也知道了裙裾之下的无限风光。沉默着,就让时光停驻,没有开始,没有结束!
余洋浑身的蜜汁终于释放了些,但又被幸福的感觉充满了,他哼着歌,走进家门。
家里气氛不对,余洋的心里一凛,直奔书房,书房里到处是白色的书皮,像无数白色的蝴蝶尸体。
蝶儿在她的小屋里,唱着儿歌:“小蝴蝶,穿花衣,一飞飞进花丛里……”声音干涩,没有任何神采。
妻子坐在书桌前,书桌上摆满了一篇篇日记。
“这是什么?你必须给我解释!”妻子的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余洋的腿一软,坐在床沿:“我们……离婚吧!”
妻子像头暴怒的狮子:“没门儿!想离婚,除非我死了!”
余洋的心一横:“离婚!我爱上了别的女人,必须离婚!”
“余洋啊余洋,你这个伪君子!如果不是蝶儿要我看她画的蝴蝶,你不知道要骗我到什么时候!”妻子气红了眼,像头困兽,在屋里转来转去。
又是蝶儿!余洋找到了蝶儿,她已经停止了歌唱,站到书房门口,惊恐地看着这一切。余洋瞪着蝶儿,真想给女儿一巴掌,可女儿不懂事,怎么能怪她?
“她是谁?你告诉我她是谁?我要去撕烂她的脸!”
“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们还是离婚吧!”余洋想到的是华菲飞飘飞的裙裾,以及裙裾之内无限的风光。他决不让妻子伤害华菲飞。
余洋走到书桌前,将那些日记一张张收好,锁进抽屉,他也不让妻子毁了华菲飞的一片心。
妻子看着余洋冷漠的样子,绝望了,她一把抱起蝶儿:“好!余洋你狠!我去死,和蝶儿一起去死,成全你,你去找那个狐狸精吧!”
说完,冲进厨房,关闭门窗,打开煤气。
余洋追出来,听见厨房里有滋滋滋煤气泄漏的声音。余洋吓坏了,使劲捶门:“开门!开门!你把门打开,有话好好说!”
里面只有妻子的哭泣声。
“蝶儿!蝶儿!好孩子,你要妈妈把门开开!你要妈妈把门开开!”
蝶儿没有回答。
余洋奋力将门撞开,关闭煤气阀门,打开门窗和排气扇。妻子抱着蝶儿坐在地上,蝶儿看着刚才还滋滋冒气的煤气孔,一脸的神往。
余洋到妻子手中去抢蝶儿,妻子死抓住不放,蝶儿说话了:“爸爸,以后,你不要借书给菲飞老师了,好吗?”
听到这句话,妻子一跃而起,余洋的身子矮下去,抱住妻子的腿,跪了下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余洋终于在妻子的威逼下,抱着蝶儿,一同出门,去找华菲飞。
华菲飞的宿舍,在幼儿园不远的马路边,余洋抬头就能看见华菲飞窗前橘黄的灯光,他心里实在不情愿,慢吞吞磨蹭着不愿挪动脚步。妻子使劲催促,并有当街撒泼的举动。余洋实在怕丢面子,只能走一步在心里念一句:“对不起,菲飞!对不起,菲飞!”
此时的华菲飞,沉浸在白天的幸福之中,她正坐在灯下,看玉蝶的日记。华菲飞觉得自己对不起玉蝶,她在心里对玉蝶说:“玉蝶!对不起,爱情是自私的。谢谢你,用这么优美的文字,帮助我赢得了他的心。我不能把你所有的日记都给他,我不能让他知道写这些日记的是你而不是我。对不起!玉蝶,真的对不起!”
敲门声响起,华菲飞目瞪口呆地看着垂头丧气的余洋,看着怒气冲冲的余师母,看着不懂世事的蝶儿。
余师母拿出一叠日记纸,砸在书桌上:“这些情书是不是你写给他的!真不要脸!”
华菲飞看着余洋,他一脸的无奈和痛苦,心里明白,事情败露了。华菲飞很失望,余洋自身难保,根本帮不了自己,也不会帮自己。爱情,就这么轻易地败给了婚姻!
华菲飞决定矢口否认:“不是我写的,是她写的!”华菲飞手指书桌上台灯下摊开的日记本。
余洋奔到书桌前,打开日记本的扉页,一张少女的照片:尖削的小脸,忧郁的眼神,眉心一颗美人痣。很面熟。
“她是……”
“余老师,您不记得了?她是玉蝶,五年前,您的学生,得白血病死去了的那个玉蝶。”华菲飞的声音很冷。
余师母更是摸不着头脑,她也冲了过来,将自己手中的日记与本上的日记核对,笔迹一模一样,纸张一模一样,时间也衔接得正好。可是,她一看日记的内容,气又不打一处来。
蝶儿从大人们的大腿间钻了进来,她大喊:“我要!我要!给我……”长长地伸出她的小手。
余师母啪地打了一下她的手:“看什么看!脏东西,臭东西!”说完,将本子往窗外一丢,屋里所有人都静默了,几秒钟后,听见书本落地的脆响。
悻悻地,余洋一家人从华菲飞的屋里出来,各怀心事。余洋的心里,还没有从华菲飞和玉蝶两个少女的纠葛中转出来。余师母心里的气没有出够,憋着难受极了。蝶儿,牵着父母的手,一声不吭地走着,谁也没在意她在想什么。
忽然,蝶儿挣脱父母的手向前飞奔,一辆摩托车开着雪亮的车灯,风驰电掣而来,车灯照着马路上躺着的日记本,蝶儿正朝那儿扑去。
华菲飞站在自己窗前,余洋站在马路边,眼看着夜幕中飞来一只巨大的黑色蝴蝶,蝶儿蹦跳着,欢呼着,跳上了它的背,消失在夜幕中,夜空中,飘起荧白的光粉,纷纷扬扬。
孙南雄散文二题
■& & & & 孙南雄
在侗家山寨,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狗。看家守门时,它是在尽家庭成员的一份职责,冬天撵山(打猎)赶野物时,它又是生产力。有一首民歌是这样唱的:
& & 它是上界天狗星,来到世间帮守门。
& & 守夜比人更用心,让人睡觉得安宁。
& & 带人撵山追野物,舍死卖命不落空。
& & 畜牲认主不变性,任你打来任你哼。
& & 儿女都有变性的,唯有狗不嫌家贫。
& & 有无都是一个样,看来好狗当得人。
& & 我有幸结识过一条“当得人”的好狗,它叫“缺耳朵”,是我住户家的一条黄狗,因右耳廓缺了一大半而得此名。
  结识它并不容易。
  我是被“造反派”批斗得七死八活后,送到离省城千里的芒溪山寨“劳动改造”的。来到这千里之外的深山老林,我一直忐忑不安,不知将会面临怎样的生活。因此,进住户家那天,当“缺耳朵”第一个跑出来,朝我一通凶神恶煞地狂吠,并引得全寨的狗都围过来吼叫时,我本能地生出一阵恐惧:此地狗如此,人也如此吗?
  幸好山寨的乡亲们善心地关照我,没有计较我是外来人,也不在意我的政治身份。这对饱经心灵创伤的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和满足。
& & 但“缺耳朵”却不这样。 我到山寨一个多月了,它的态度始终不太友善。每当我劳累一天收工回来,它仍要像对陌生人一般狂吠好一阵。住户家的两个孩子,大的十四五岁,小的十一二岁,谁都可以逗它玩,唯我不行,哪怕是朝它打个招呼,它都要对我呲牙咧嘴地发出低沉的哼哼声。它如此,寨中其它的狗也如此,弄得我想在寨中串一下门都提心吊胆。& &
& & 后来从住户的两个孩子口中得知,“缺耳朵”是山寨人公认的“狗王”。它不仅打败过寨中所有的狗,而且撵山追野物时也总是冲在最前面。有一次与一群豺狗拼命,它的一只耳朵虽然被豺狗咬缺了,可那五条豺狗输得更惨,一条肚皮被咬破,肠子都拉了出来,没跑几步就死了,另外四条也都遍体鳞伤。想不到躯体并不魁伟的“缺耳朵”,竟然有如此的丰功伟绩。也许这正是它傲视我的本钱吧。不过我也想通了,“缺耳朵”终究是一条狗,它的不友善虽给我带来一些尴尬,但无伤大雅,还犯不着去巴结它,在意它。
& & 与“缺耳朵”关系的真正改善是在半年以后,来得很突然。
& & 我粗略学过一点针灸,遇上寨子里有人头疼脑热、手脚关节不适什么的,还能派上用场,效果也不错。名声传开去,远近好几个寨子就有人找我去看病。那天从坝堤寨给人看病回来,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了,我觉得走大路太远,就抄小路。可是走着走着,竟然迷了路,我在山林沟壑中跌跌撞撞地转到下半夜,惊恐慌乱中一脚踏空滚下坎去,好一阵才清醒过来,脚也给崴了。四周漆黑,我不敢贸然攀爬。天明后,才发现是滚到一个深坑里了,几次试着脱困,都未成功,大声叫喊也不见有反响。正午了,我在又困又饿中昏沉沉地睡去。忽然一阵猛烈的犬吠声把我惊醒,我看见“缺耳朵”正俯在坑口对我兴奋地叫着,不一会,住户大哥和乡亲们就在坑口出现了,我获救了。
& & 住户大哥告诉我,幸亏今早遇见坝堤寨的人,才想到我可能是出事了。赶紧要“缺耳朵”闻了闻我屋里一些东西的气味,让它带路,不然,真不知要找到什么时侯哩!“缺耳朵”此刻正热情地围着我的脚跟转,尾巴摇得像拨浪鼓,我真诚地向它打了个招呼,它立刻扑上来,两只前脚搭上我的肩,用软软的舌头舔我的脸,我用手去挡,它又马上舔我的手,后来竟把我的手指轻轻咬住不放。抚着它温暖的皮毛,我心头着实有些感动和意外,我无从知晓它改变对我态度的原因,但不管怎么说,它和乡亲们救了我的命。在我眼里它已经不是一条狗,而是人,是朋友。
  从那以后,“缺耳朵”就特别亲近我了。早上出工,它要送我到寨口;下午收工,它老远就迎了过来。要是我一人单独上坡砍柴.割草,它更是形影不离地跟着。山寨人笑我住户大哥被“缺耳朵”甩了。大哥笑着道:是我请它给孙同志当保镖哩!
  我在山寨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和谐地逝去。
& & 到了十月,湘黔铁路全线开工修建,省内几十万民工上了工地。住,要木头搭窝棚;吃,要烧柴火。他们把工地沿线的山林砍伐殆尽,又将刀斧挥向更远一点的山林。尽管芒溪寨离工地有四十多里,但仍有三三两两的民工进山来砍柴。一天,山寨里有两条狗失踪了,这是从未有过的怪事。不久,从工地附近的山寨传来消息,说那些外地民工喜欢吃狗肉,经常到寨子上去买狗,不卖的话,他们就偷偷地捉杀。想来,我们那两条狗一定是被 进山砍柴的民工捉杀了。芒溪寨的乡亲们再也不准民工进山砍柴。可是山那么大,林子那么深,来砍柴的民工又越来越多,哪里拦得住。
& & 终于“缺耳朵”也遭了大殃,它是为了救寨中另一条狗。
& & 那天,它听到后山林中有狗的惨叫声,便一下窜了过去,没想被民工兜头用网罩住了。我、住户大哥和乡亲们立马赶到后山,那三个民工见势不妙,扔下砍柴工具跑了。寨中那条狗已横尸在地,“缺耳朵”也被吊死在一棵树上,身上还缠着网,被打爆的右眼球搭在腮边,血正从它的右耳孔里往外流。我直觉得两眼发胀,想哭。住户大哥摸了摸“缺耳朵”的身子,说还是热的,扯点地气兴许能活。大家七手八脚把它放下来摊在地上。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缺耳朵”醒过来了。它好几次挣扎着要站起来,都没有成功。住户大哥和我去扶它,它却反首便咬。最后它还是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众人高兴地围 拢去,它却一步一步狺狺地向后退,剩下的那只好眼里迸着绝望的凶光。突然它不避不让直朝众人冲了过来,吓得众人一闪开,它便消失在密林中了。
  半个多月过去了,仍不见“缺耳朵”的踪影。有人肯定地说,是死在外边了。可我想,凭它那股与豺狗搏斗的英雄气,凭它那从垂死中也要站起来的个性,它应该还活着。山里人不是说“狗会找草药为自己疗伤”吗?也许它正躲在什么地方养伤,伤好了,会回来的。
& & 果真没多久,从铁路工地传来消息,那三个民工被一条缺了耳朵的独眼黄狗咬成了重 伤,其中一个还成了残废。这消息印证了我的预感。
& & 然而,它并有没回来,反而见人就袭击,一连咬伤好些个进山砍柴的民工和山民。这下激起了众怒,民工和附近山寨的人们集合起来,带着火枪四处围捕。公社也责令芒溪寨派人参加。据说好几次都开枪打中了它,但依旧被它逃脱。看来“缺耳朵”是真的疯了。
& & 不久又听说,在贵州玉屏一带,有一群豺狗经常走村串寨,不仅咬鸡拖羊,还伤人,混在其中的一条缺耳独眼黄狗伤人最凶,玉屏方面组织人马围剿了好几次,豺狗打死了不少,那条黄狗也中弹倒下,但清理现场时,却又找不着它了。
& &我肯定那条黄狗就是“缺耳朵”。尽管我为它的机警和生命力的强韧而惊叹,但在复仇这条路上,它似乎已经走得太远太远。
& & 我最不明白的是:它怎么会和豺狗们混在一起,过去它们可是死对头呀。住户大哥告诉我,“缺耳朵”原本就是豺狗与家狗的杂交种,是他砍柴时从草窝里拣回来的。听住户大哥这么一说 ,我好像找到“缺耳朵”为何一下变得如此暴虐凶残的缘由了:善待它时,它是一条“当得人”的好狗;伤害它太深,它身上豺狗凶残的潜质就会迸发出来,与豺狗混在一起就不足为怪了。
& & 不知怎的我一下想到了自己,倘若我还留在千里之外的省城继续受造反派的迫害,血气方刚的我说不定也会铤而走险。我庆幸命运把我赶到这偏僻的山寨,生活在一群纯朴善良的人们中间。
& & 转眼冬天就到了。那天夜晚,寒风挟裹着雪花,呼啸着,肆无忌惮地在冰封的山野中穿行。豺狗群在后山林嗥了大半宿,寨中的狗也差不多吠了一夜。我心神不知怎么有些不安,想起了“缺耳朵”,这复仇的精灵是否还活着?
  清早,住户大哥发现屋前雪地上躺着一只死狗,头朝着大门。一看,竟然是“缺耳朵”!住户大哥把僵硬了的它抱到阶沿上,替它擦干了身子。它浑身伤疤累累,骨瘦如柴,唯有那只独眼安详地闭着。难以置信的是一只后脚齐膝关节处已经断去,真不知它是如何挣扎着回来的,更不知是什么驱使它要回到从前的家,是“狐死必首丘”的野兽本能,还是它身上的“豺狗性”已经消失?不管怎么说,我的朋友“缺耳朵”这下是真的死了!一个生命走完了他独特的旅程。
& & “缺耳朵”回来的消息把全寨男女老少汇集拢来了。乡亲们个个唏嘘不已,最后决定将它葬在寨后的山林里,还放了鞭炮,燃了香烛,说是送天狗星上天界归位。一位老者就唱了本文开篇提到的那首民歌。只是加了一段劝那些杀狗、吃狗的人要仔细思量,否则死后“灶王菩萨奏一本,阎罗殿上要加刑”的内容。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大嫂,我回来了!顶着深秋的寒风,从三千里外的北京赶回来了。我记着下半年要回山寨看你和乡亲们的约定。可一进寨子就被一个噩耗惊呆了:你死了!五个多月前从几丈高的岩坎上滚下来摔死了。
  我的心悠悠地直往下沉。
  大嫂呵,你我的縁分就这样完结了吗?
  三十五年前,我们的人生的确是两股毫不相干的流水:你是侗族人,祖祖辈辈窝在湘黔边界新晃县的大山沟里。我是汉族学生,一直生活在省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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