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阻挡“最大尿桶如何去除异味”的到来

拿什么阻挡“最大尿桶”的到来?
  10月23日,“扬州炒饭”来了个总动员——吉尼斯世界纪录“最大份炒饭”挑战赛活动在扬州举行,引发各方关注。不料,10月26日,吉尼斯纪录官方宣布,“最大份炒饭”挑战活动存在浪费食物情况,是不道德的,挑战无效。(10月27日《新京报》)    据说,吉尼斯纪录每周都会收到上千条申请,95%申请是无效的。表面看,此番把“最大份炒饭”作废,吉尼斯坚守了“道德底线”,维护了该纪录的严肃性。事实上,由于这“最大份炒饭”炒作过头,想炒成“国标”,引发舆论哗然,被调侃成一语双关的“最大饭桶”,吉尼斯纪录官方“审时度势”宣布无效,更可能是一种危机公关行动。    吉尼斯世界纪录,是上世纪50年代英国一啤酒厂老板“灵机一动”的创举,应该说,把一些有意义的“世界之最”,用严肃的认证程序把它们记录编辑成书,可以增长见识,增加谈资,开拓视野,于社会有所裨益。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被央视引进中国后,吉尼斯纪录很快风行全国,一些中国化的吉尼斯纪录不断诞生。至今,中国已成了该机构的最大市场,无论从书籍发行量,还是纪录来源地,中国无疑是吉尼斯纪录的“蓝海”。    国人素爱贪大求全,青睐“最XX”,“最大饭桶”是一个明证。一些人天真地把“世界之最”当作扬我国威之举,似乎越多“世界之最”,越光荣越自豪。殊不知,吉尼斯纪录收集各种“之最”,从最初的有意义、有价值,早已向无聊、重口味倾斜,且没有“最奇葩”,只有“更奇葩”。比如:“一小时内用嘴移动蛆数目最多的人”、“嗅脚臭最多的人”、“收集肚脐眼脏物最多的人”,等等。这可是《吉尼斯纪录大全》白纸黑字写着的,如此恶心重口味,有何意义?虽然,国人还没有创造重口味“世界之最”纪录,但从近几年各地对破吉尼斯纪录的势头来看,最恶心“世界之最”迟早会出现国人的名字。中国这么大,人口这么多,创纪录热情这么高,有什么纪录破不了?“最大饭桶”都已出现了,“最大尿桶”还会远吗?    10月21日的环球网有一篇报道,题目是《吉尼斯纪录,英国送给世界的奇葩》,《吉尼斯纪录大全》主编罗塞尔先生承认,“书中记录的有些行为看起来是无意义的,甚至是无聊的,我们并不提倡读者去效法他人的某种具体行为。”“但由于能迎合读者心理,因此在许多国家无疑是需要的”。罗塞尔先生算诚实,但还不够坦率,因为该纪录除了许多无聊之外,还有不少恶心“之最”,而这些恶心“之最”,正是吉尼斯堕落所在。对此,国人能从主编先生的诚实中有所领悟吗?吉尼斯纪录早已成一门大生意了。    改革开放30多年,国人视野越来越开阔,越活越自信,已越来越不需要通过日渐堕落的吉尼斯纪录,来刷存在感了。这次“最大饭桶”作废,剧情反转很快,或许是社会反思“最大饭桶”情结的好契机,国人是时候淡化“最大饭桶”情结了,否则,我们拿什么阻挡“最大尿桶”的到来?    文/徐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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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顿小说: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
作者:何顿&&&&转贴自:书路
  汪宇总觉得自己的一生中最有诗意的岁月便是知青生活。“我要到知青点去一趟,明天清明节我再赶回来。”他对冯焱焱说,很向往什么地觑着她,“我昨晚做一晚的梦,尽是梦见知青点的生活。你和我一起去不?”
  “我不去。”冯焱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丈夫几年前就对她提及过要去知青点并发出非去不可的赌咒却又没有去什么的。上两个月丈夫又摆出要去知青点的架势,行李都准备了却由于一笔买卖又未付诸行动。因而隔三差五丈夫就总要信誓旦旦地这么说上几句,冯焱焱当然就听腻了。“快吃面,等下又会迟到。”她吼了句儿子,“快吃。”
  汪宇的两只马眼睛不屑地瞥了妻子一眼,接着也把目光抛到儿子那白嫩红润的脸蛋上。儿子生着一双略为鼓起的马眼睛,脸型却是妻子那种圆脸型。“决点吃面,”他也催促儿子说,“迟到了老师又会要留你的校,听话。”
  儿子读小学三年级了,调皮,学习成绩一般,因不做作业经常被老师留校,这令冯焱焱十分生气。“你今天再不做作业,看我不打死你!”妻子威胁着训斥道,“没点用的东西。”
  “算了,”汪宇说,“是这样的崽,有什么办法?”
  “你太不管他了,”妻子埋怨他,“他就这样长大,保证没有出息。”
  “对我们的儿子要有信心。”汪宇有点恼怒她,“你对他从小就灌输这种思想,他长大了就会以为自己真的没用,到时候你要负责任。”
  “你怪我呗?”妻子瞪着他,那双不再动人的眼睛里充斥着烦躁,“你一天到晚想赚钱,钻山打洞,又赚了几个钱?”进而说:“你从没管过儿子咧?你看楼上楼下的罗,他们都把自己的子女送去学画画学写字,送进送出,你呢,什么都不管!”
  “你不晓得送?!”
  “别个都是父亲骑单车送呢,你有摩托车都不送?!”
  汪宇骑的摩托车其实是一辆玉河50“土狗子”,前年他花四百块钱从一朋友手上买的,经常烂在路上而令他头疼,如今陆陆续续花的修理费都不下四百块钱了,可依然是动辄“撒娇”,令他怒不可遏。“等我下半年搞辆好摩托车骑就送他到青少宫去学画画。”
  他瞧着儿子说,儿子喜欢画画,当然是画大炮火箭飞机坦克这类他只在电视和图书上见过的武器。
  “你做好事。”妻子鄙夷道。
  儿子的面还只吃到半途中,墙上的石英钟却显示出了时间的紧迫――七点半了,冯焱焱尖吼一声,“算了,”她站起身拎起自己的皮袋,“反正饿一餐也不会死,快去背书包,走走。”
  儿子丢下碗筷,高兴地叫一声“好咧”,拿起书包冲他说了句“拜拜”,忙跟着母亲出了门。
  汪宇心里有点凄然,而且这种心理就像雾一样总在他脑海里升腾,拚命想赶也赶不掉,相反,这种心理恍若丝带一般把他的脑袋绑得绷紧的,使他越发忧郁。“我要去知青点看看,我一定得去,再不去我就会死了。”他这么说,心里一凉,不觉为自己命运多舛而进一步悲哀起来。“我什么都没有,钱没钱,爱情没有爱情,冯焱焱喜欢他们公司的王经理。”早在五年前冯焱焱就对他存了离异的心理,那时候他在厂生活服务公司打杂,脖子上生了甲状腺肿,一头乌发竟掉得秃了顶似的。“你活得没点样子呢,还是个男人!”冯焱焱一脸轻蔑地盯着他。那是八九年四月一个淫雨霏霏的半夜里,连续半个月天天大雨小雨地落得冯焱焱情绪很坏,当然就没有心同他做爱。“我不想就是不想,”她把他的手从身上拉开说。“你上班好玩样的,不要动半点脑筋。我要做古正经上班,我要睡觉。”汪宇一百个赤诚地看着她,“只要几分钟就完事了,真的。”“一分钟都不行,”她反感地瞥着他,又一次坚决地揎开他的手,“你只晓得干这种事,又不晓得学门技术换个好工作!我不喜欢。”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传进来,空气中湿度很大,桌子柜子上全有一层水气。他呼吸有些急促地瞧了妻子分把钟,“三十几岁的人了,想学技术也是空的!”他说。妻子指出说:“那你就去做生意呀。你一个男子汉在厂里种树,还没有三十四岁,什么事情都不会做!你不觉得丑,我做妻子的都为你感到丑!”“你嫌我是不?”
  “不是嫌你,”她来火道,“你这样下去,我要跟你离婚。”她用一种厌烦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扭开头。那时候冯焱焱心里还没有王经理这个人。那时候冯焱焱还在厂资料室负责外文翻译这方面的事情。一九九Ο年大年一过,她调进目前所在的这家中外合资公司后,整个人一下子就变了。从前三天两头地指责他一半是嫌他,另一半是出于鼓励他和刺激他奋力向上的思想,现在从她嘴里吐出的冷潮热讽中却含着几缕出自内心深处的冷漠了。身为丈夫的汪宇当然不难体尝出来。而且,有好几年都不注重穿着的她,忽然就讲究起来,十天半月总要到服装城去遛一遭,买一两件合身的新衣,一回到家里就冲着镜子左照右照转来转去的。她当然不是为他打扮。她还跑到省歌舞团去学“国标”,每天早上还站在阳台上压腿,她倒是对生活充满了信心。他看在眼里,嫉妒在心里,冷言道:“你以为你还只二十岁呀?三十几岁了还尽是劲!怎么不多花点心事到儿子身上?”她不听他的,照样每天晚上去歌舞团学她的“国标”。
  汪宇抽完烟,起身步入卧室打开抽屉,拿了三百元钱,“我今天无论如何要去知青点,”他下决心说。他打开大柜,拿出平常出客时才舍得穿的深蓝色隐条飞鱼牌西服,穿上,系上一根廉价的黑底红花领带,擦亮上海牛头牌皮鞋,穿好,然后就精神焕发地出了门。
  我当知青的那个时候,太阳是绿的,天空也是绿的,大地更是绿绿的一片,我生活在那个绿色世界里,做的是充满着绿色的梦,瞧着的却是一张张绿色的脸。那个世界一直如烟一般在我梦中萦绕,不是说每天都梦见知青生活,那种本事本人还没有,但隔那么一段时间(长则几个月,短则几天)知青生活便能很好地侵入我的梦境。我曾企图赶走这种怀旧的心绪,就像某人想摆脱某件早已厌倦的事似的,但“她”却像一条善解人意的狗能狡猾地躲过我的理智,当我干完某件事后很称心或很不称心地躺在沙发上休息,眼睛望着窗外的天空想认认真真地休息片刻时,这条“狗”蓦地就扑入我的心怀并牵引着我的思想(另一条狗)到那片绿色的世界里去漫游。
  就这么回事。
  我现在不大乐意见到绿色,绿色太容易让我掉进回忆的泥塘了,那个泥塘里我的灵魂是灰暗而且痛苦的,当然是为爱情痛苦。
  那片绿色里有一张绝对俊美的脸印在我脑壁上了,这么多年弹指一挥间地流逝了这张脸却仍清晰可见,恍若浮雕,怎么也抹不掉。
  这便是知青生活时常撞入我脑海的一大原因。这张俊美的脸上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令我神往。这双忧郁的眼睛知道我深情地爱着她,但她只能回避,因为她已经把自己的爱情交给了汪宇,无法再分一半给何平。
  何平,这双眼睛在我梦里说:我很爱汪宇,我很爱汪宇,我不能又接受你的爱。
  就这么回事。
  那时候我和我的知青伙伴全很会吃,一餐吃个半斤八两是常事,当然拉得也很多。知青点的后面有一处土砖茅屋,粪池常常没有几天就满盆了。那时候吃得多一是劳动强度过大,二是油水少得可怜,炒那么大一锅子菜只放一瓶盖子油,菜上根本就没沾油,只有菜汤上飘着几颗迷人的油珠子。二十几个男女知青吃那么点油,当然就要发狠吃饭才行。现在猪吃的潲水油都很重,真所谓生活迈进了一大步。我们那时候生活很苦,在我们下乡的大队,一个全劳力一天的劳动价值才抵人民币八分钱。鸡蛋在当时正好是八分钱一个,一天的收入才能吃一个鸡蛋!
  一九七四年我从长沙市十一中学高中一毕业就打起背包出发了。那年与我一届毕业又一起下乡的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我深深爱恋的方琳。记得我们三个知青是搭一辆往知青点送油的南京牌卡车去的。那是十月里一个晴朗的上午,我们三个知青先后爬上了卡车车厢,车厢里放了一缸菜油一缸猪油和一缸酱油。我们的行李就搁在这些缸盖上,各自管好自己的东西。我那天是第一次见到方琳。方琳不住在我们H局的宿舍里,而是住在她父亲单位上(她母亲在H局工作)。那天上午九点钟,她第一次走入了我的眼帘,穿身当时相当流行的文工团服,一手提着白铁桶一手拎着红塑料壳热水瓶。她父亲为她提着一口大皮箱,母亲掮着她的行李包。我不认识她那个瘦高瘦高的父亲,但认识她那个早已迈入中年却梳着一条姑娘才梳的长辫子的母亲,她母亲是H局办公室的普通干部,因为四十几岁的人了还梳着一根乌黑的长辫当然就有几分让人不顺眼而遭人背后讥诮,于是我理所当然地就认识这位长辫子女人。
  长辫子女人的女儿一下子就迷住了我。
  千真万确。
  南京牌卡车在九点半的阳光里驶出H局大门,冲完一条长长的下坡,接着朝很陡的上坡挺进时,方琳的绿脸盆从她脚旁很好地滑到了我的脚前,这当然就提供了一个我可以同她说话的借口。
  你的脸盆,我笑笑说,用脚把脸盆送到她的脚旁。她瞅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叫何平。我装做无所谓地问她。你呢?
  方琳。
  你怎么跟你妈妈单位下乡?我找话说。因为常情是子女随爸爸单位下放。
  我爸爸单位的知青点很乱,发生了三起知青跟农民打架。她说。所以爸爸要我跟妈妈单位下乡。
  哦。我跟大人样的哦了声,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由于心虚,隔了气就更加寻不出理由同她搭讪什么了。
  南京牌卡车一到知青点,将一缸缸油卸下车,由一些老知青欢欣雀跃地抬进食堂后,我便被带队干部领进了汪宇住的房间。房里靠两边墙各摆一张两层床,但只有两张铺上挂着蚊帐叠着被窝,一张床上搁着箱子、热水瓶和碗什么的,另一张床上铺了层稻草,显然是留给我睡的,汪宇,你房里住进来一个新知青。
  H局负责知识青年上山上乡的干部说。
  汪宇正坐在桌前写信,折过头来说了声欢迎欢迎,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几眼,又转头继续写他的信。
  知青干部把我的背包放到铺着稻草的床上,说了几句要我开好铺、休息下就去食堂吃饭的活后,被一个知青叫去了。
  汪宇写完信就正式调过头来瞧着我开铺,我姓汪,名宇宙的宇,他笑笑说,老弟你呢?
  姓何,名平静的平。
  老何。他表示友好地笑笑说。
  我一愣,因为从我出生起还从没有人这么称呼过我。用老何来称呼一个十八岁的青年的确让人莫名其妙,可汪宇和我相识的第一天就是这么叫我的。千真万确。汪宇的父亲是长沙市H局的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但行使着一把手的权力,因为文化大革命中我父亲从长沙市H局局长宝座上给造反派造反有理地揎下来后,第一把交椅就一直空缺。直到十年文化大革命结束我父亲官复原职为止。按说我应该认识汪宇,但汪宇的父亲是一九七二年从市经委调到H局的,家却没有搬来,故不认识。
  何平,老何。汪宇说。你睡觉打鼾不?
  不打。我说,终于把床铺好了。
  你打鼾吗?
  我不打。
  我们说了一气这样的话,食堂里有知青便嚷嚷叫叫呷饭咧呷饭咧,有肉呷,快来咧。
  呷饭去,老何。汪宇说。他转过身,冲着桌上一面椭圆形镜子整理了下发型,回转头望我一眼说,走罗。他一走出门便放开嗓门唱了句老《白毛女》电影中的歌: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山下的谷子望呀望不到边。唱完则冲一个拿着碗迈过来的男知青爽快地一笑,老严,有肉呷咧。
  有肉呷,我们享新知青的福罗。老严说,瞥我一眼。何平你好,下乡了罗。
  老严名叫严小平,住在我家楼上,我们从小就认识,我读小学时还和他打过一架。小平哥,我说。严小平只比我大一岁,在H局宿舍里以讲狠斗勇和偷东摸西出名,宿舍里的大人小孩都有点讨厌他。严小平下乡是他父亲积极响应毛主席号召所致,严小平完全可以不下乡,他哥哥还在他读高中时就当兵走了,他可以以父母身边无人照顾等理由留在城里等待招工。但他父亲觉得与其让他在城里等待招工的一年或两年里变得更坏,不如叫他到广阔的天地里去好生锤炼一下,借机改造思想什么的。当然严小平就在父亲的再三威逼利诱下“滚”到了农村,就这么回事。
  你这鳖胖了点埃严小平拍了下我的肩头说,半年不见。
  没胖。我说。
  知青点的食堂里摆着两张大方桌,我和汪宇、严小平相继走进食堂内时,已有几个知青坐在桌前吃饭了。嘿,你好。冯焱焱率先和我打招呼。我笑笑,走过去装了碗饭,“帮厨”的知青便舀了瓢青辣椒炒肉倒进我碗里,又舀了瓢白菜倒入我碗内。
  何平,你姐姐呢?冯焱焱叫我道,她和我姐姐是同班同学,一并是十七中乒乓球队的。
  姐姐在屋里学做裁缝。我走拢去说。
  冯焱焱移动了下屁股,我便坐到她一旁,这时我瞧见方琳昂首挺胸地迈了进来,穿一件红高领毛衣,两只乳房当然就很诱人地挺在胸前,下身一条灰裤子,脚上一双白球鞋。她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大家,径直走到打饭处打饭。从背后看,她的屁股略大,腰身则细,斜肩膀,梳着根她母亲那样的长辫子,整个儿极富青春气息。她的“入侵”把所有在座的知青全吸住了,仿佛走进食堂的不是一个女知青而是一个电影明星。你是新来的?我听见帮厨的知青边为她舀菜边嘻笑着脸问她。
  嗯。她不冷不热地嗯了声,接着转过身走出了食堂,消失在自己的房间里了。我注意到她的房间与我和汪宇住的房间隔壁处隔壁。
  她不是我们宿舍的。冯焱焱感到奇怪地说,望着我。怎么下到我们知青点罗?
  我从冯焱焱的表情上看出了一丝妒忌,我说,她妈妈是办公室的刘姨。
  她有点象王晓棠。严小平叫嚷着说,脸上有些高兴。我们知青点来了个美女。
  汪宇西装革履地走进了门楣上挂着“旭华办公用品批发部”白底红油漆字的房间,这间房子当街,不大,摆了三张旧办公桌,两张长沙发,桌子前当然还有几把椅子什么的。汪宇迈进去时,一个年轻人坐在桌前看报纸,旁边摆杯茶。“老华。”汪宇打招呼说。
  所谓老华,不过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长一个尖脑壳,是“旭华办公用品批发部”的“奠基”人,当然就是经理了。老华一度也在电机厂干,由于一锤子打开了车间主任的脑壳于是就辞了职。汪宇便是在他的煽动下毅然离开电机厂而投入他的怀抱的,无非是企盼口袋里拥有那种镶金边而且是仿宋体字样的“汪宇业务经理”之名片,这递到熟人手上绝不会脸红,反倒脸上有光。因为无论从哪点说,“经理”两个字不但香气逼人而且还会让有些人景仰什么的。“怎么没骑摩托车?”老华开玩笑地望着汪宇,“你的摩托车呢?”
  “我今天想到岳阳去。”汪字说。
  老华望住他,端起茶杯呷口茶。
  “我表哥在岳阳师范当管后勤的副校长,”汪宇说,坐在长沙发上,递了支白沙烟给老华。“我准备去走走关系,看我表哥学校需不需要进办公用品,如果要,就是一笔大买卖。”其实汪宇去年就跟他那个当副校长的表哥写过信,他表哥回信说,学校的办公用品被指定在岳阳市教委劳动服务公司进,他无能力改变这种现状。汪宇打算从知青点回来后就把表哥去年写在信上的话向老华讲述一遍,好象自己真的去了岳阳。就这么回事。
  “那可以,”老华高兴地笑笑,“学校的进出量大,要是能打通关系,那就够我们潇洒的。”
  “当然。”汪宇说。
  “我还准备六月份关了这店子。”老华说。
  汪宇心里一凉,“关店子?”
  老华说六月份房东要把八百元一月的租金提升到一千二百元一月,而他们三个人(还有一个姓李)平均一个月才赚二千多元,房东几乎吃了他们收入的一半,这岂不是为房东做事?干劲从哪里来?所以他老华准备关了这店子做别的事去。“没劲,搞来搞去,等于是为别人做事。”他是指房东,“那我还不如在家里睡觉,自由自在。”
  两年前,即一九九一年的这个时候,三个人天天聚在一起热情高涨地谈论着生意经,很有一番雄心壮志地创办了这家“旭华办公用品批发部”,为此还为打通关节费了不少周折,当然也破了不少费用。原以为开张的鞭炮一响,财源就会滚滚来,门板都挡不住而变成长沙市的邪大款”,令妻室儿女过上幸福生活且令朋友们刮目相看什么的。结果……也许一开始他们在议定事项的时候就太显小家子气了,在讨论月薪为多少时三个人竟一致通过都拿四百元一月,年底再进行分红。四百元一月在一九九一年虽比普通工薪阶级略高一点,但早已不是令人羡慕的数字了,这似乎一开始就给他们三人企图拓展的事业定了个灰色的基调,果然生意就不景气得很有点惨淡经营的味道。去年年底分红,一人只拿了一千七百元回家,还包括四百元工资在内,这叫在中外合资公司里拿高工资的冯焱焱很有些不屑一顾。冯焱焱的月薪刚好是汪宇的三倍,用数学老师的话说则是三四一千二,这确实令长沙市绝大部分厂矿的工人阶级硬骨头和中小学的人民教师仰慕并且情不自禁地咂舌。偏偏年底还拿什么双薪,四六二千四,又得了个五千元的所谓“红包”,她当然就可以正眼也不着地冲汪宇大器道:“你那点钱做好事,留着你过年用,我不要你上缴。”这很有点挫伤汪宇身为一个大男人的自尊心,使他感到妻子离他进一步地远了。“你们几个没点思想的男人晓得赚什么钱罗?”妻子曾经就这么断言说,“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保证搞不了两年就要关门散伙。”虽然冯焱焱采用的是激将法,语气中有一半是刺激他们去发狠赚钱以证明自己有本事,但另一半却明显是不把他们谈论的理想和野心当回事。难道真的就让她冯焱焱这么轻易地就言中了?!
  不能,断断不能,所谓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老华,店门不要关,”汪宇说,“我们大家想办法,多搞些业务,不怕。”
  “有业务当然这几百块钱就无所谓,”老华说,瞧着汪宇,“现在就看你到岳阳去联系的结果。”
  两个人扯了几句,汪宇便做出马上要去岳阳的情形走了出来。
  他当然没去岳阳,一中巴乘到了汽车东站,爬上了一辆去福兴乡的长途客车。当汽车启动,驶过几条街,把喧闹的长沙市抛在背后且加速朝福兴乡急驶而去时,一度看熟了的山水、田野和树木便海浪般涌过来,一下子就淹没了汪宇,于是思想就鳄鱼一般在往事的海洋深处啃噬着他的心。“方琳方琳方琳,”他心里这么情深意切地呼唤道,“我来了,来了。”
  我们知青点建在距长沙市八十公里远的福兴公社光明大队(那年月不讲乡和村)的一座遍地皆是茶树的山坡中间,始建于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冬。一九六九年春,高中毕业且在城市里逗留了大半年的七个男女青年(均是H局的子弟),怀着改造中国与世界的抱负,告别了父母兄妹及自己十分依恋的城市生活,充满殉道精神地来到福兴公社光明大队,一来就摆开了扎根农村一辈子的架式,开山造田办林场,并建了这幢七间住房一间能集体用餐的食堂及一间安放农具的学习室。学习室的门楣上用红油漆写了三个隶书美术字,“学习室”。一九七四年我下乡时,塞满各式各式各样的农具早已不成为学习室的那间房子的门楣上仍留有“学习室”三个字,不过当然不象当年那般红艳艳,相反,有几处笔划的油漆业已剥落。我是通过对字型的理解一眼就判断出“学习室”三个字的。当年坐在这间学习室里悉心阅读毛主席著作并先后举手发言大谈心得体会七个男女知青里,我下乡的那年就剩了一个。姓郑,我们都尊称他(也有点戏谑之意)“老满哥”。老满哥怀着阴暗的心理回忆着告诉我们说:最先几个月,一到星期二、五晚上,七个人就聚集在这间学习室里学习毛主席著作,还传阅各自写的学习心得,但六月伏天一到,花脚蚊子就弄得大家心慌意乱了。晚上,都坐在蚊帐里才能与蚊子断交,学习当然就被弃置脑后了。老满哥――这位大队林场及知青点的缔造者,之所以没被推荐上大学、当兵或招工,纯粹是他的家庭背景太黑暗了,爷爷是资本家,伯伯是国民党将军如今仍在台湾“国防部”高就,最主要的是他父亲被冠上伪职人员兼军统特务的大帽子后,居然敢“畏罪自杀”,从H局的办公大楼的四楼窗口里飞下来,当然就粉身碎骨了,以致H局里的大人小孩一到晚上就害怕从那里经过。老满哥表面上玩世不恭,时常捡些灰色的玩笑开,大家都认为老满哥是最正确面对现实且活得很理性的人,都没料到他事先不做任何广告地突然就走了他父亲那条通幽的曲径,这是不是过于子承父业了?太有点令人想不通了!这是后话。
  知青点所在的林场,从前是一片树木被农民砍光了的荒山坡。
  我下乡的那年,荒山坡(两百多亩)已有四分之三的面积成了一块块梯田,梯田上种着一棵棵茶树,有的尺许高,有的却齐腰高了,还有几块梯田上却种着红薯和玉米,很少的几块,被冠上“试验田”的美名,其实不过是种些喂猪的饲料。红薯藤及红薯,基本上是用来喂大队猪场里的猪,吃红薯一是胀肚子,二是时不时要打屁,打出的屁又很臭,当然知青们就都不愿意吃,知青没有水田,口粮分在各个生产队。一到春插、“双抢”、秋收,知青们就下到各自的生产队去农忙,待农忙结束又回到林场里继续开山造田。我下乡的第二个星期便赶上了秋收,那天下午,大队王书记,一个脸上长着两只金鱼眼睛的中年农民光临了知青点,王书记自然是穿四个兜的干部服。头发往后梳着,使我一惊的是脚上竟穿双黑亮亮的皮鞋。开会开会,他叫嚷着说,手上夹根纸烟,站在知青点前那棵高耸入云的千年樟树下。于是就有想在王书记面前讨好卖乖的知青跟着嚷叫:开会开会咧。
  知青们正在午睡,听见喊开会便从各自的房间里涌了出来,一并走到了樟树下或坐在地上或站着,有的却是坐在自己搬来的凳子上。不知是什么反自然现象,一到夏天里,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樟树下却格外阴凉,仿佛温度要比左近周围的阳光地带低个好几度,无论你怎么大汗淋漓热得要命,只要在这棵大樟树下坐上几分钟就汗收得一点不剩且让你心情平静甚至蔚蓝什么的。我是第二年夏天才领略到这种好处,多少年过去了,我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回事。
  都来了没有?王书记扫了眼全体知青。
  都来了。一个老知青说。
  我到县里学习了十天,新知青来了我欢迎。王书记鼓着两只金鱼眼睛拉腔拉调说,望了眼他感到陌生的我、方琳(他多看了方琳两眼)和另一个新知青。但是,我们贫下中农最看不得城里来的水佬倌(土话,即二流子),到我们大队来,就要虚心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好好劳动,改造思想。不然的话,贫下中农就跟你来三担牛屎六箢箕,硬的!我丑话先说了,要用心记住哦。接着他又说,明天每个人都下到各自的生产队去秋收,新知青,他从四个兜的蓝干部服口袋内掏出了一张写有我、方琳及另一知青名字的烟盒纸。何平是哪个哦?
  我。我弓起腰说。
  王书记瞥了我一眼,你明天就跟汪宇去返江生产队劳动……次日一早,吃过早饭,我便跟汪宇,冯焱焱和另一名女知青去返江生产队忙秋收。返江生产队离知青点一里多路远,拐过两个山拗便到了。在大队知青林场负责指导知青开山造田、种茶树、红薯、玉米及黄豆、蚕豆和花生的歪脑壳文叔便是返江生产队的贫苦农民。
  文叔。汪宇迈进文叔家那几间破烂不堪的上砖茅屋里时,文叔一家人正从田里走回来吃早饭。才吃饭唉?汪宇又笑着说。
  冯焱焱则对我说,他们已经出了早工了。
  坐罗坐罗。文叔看着我,你是第一次来。
  我笑笑,以后会来得多。我说。
  文叔吃过饭,抽了一支用旧报纸卷的喇叭筒(旱烟),接着就领着我们下田了。杀过禾吗?文叔歪着头看着我,脸上有点既嘲弄又高兴的样子。城里只有柏油马路罢?
  我当然是顺水推舟说没杀过禾。
  学学就会了,很简单。文叔笑笑。
  其实我杀过禾也干过“双抢”什么的,读初中读高中,学校里是要学生学农的,当然是农忙季节去学。那个年代,学生不但要学农而且要学工呢!一年总少不了一次,短则一周,长则十天半月,我自然就杀过禾,而且也知道怎么去杀。我和冯焱焱、汪宇及另一知青一字排在一块稻子已经倾斜了的田头,猫着腰,背朝秋阳地忙碌起来,所谓杀禾就是把一束束业已金黄的稻子齐蔸割断,并摆在脚旁,内中的关键不过是手脚麻利不麻利之区别。在我一旁杀禾的冯焱焱很快就撅着屁股遥遥领先了。冯焱焱好象是有意要突出自己似的,头也不抬地拚命干着,只有两瓣滚圆的屁股在我眼前一晃过来一晃过去,它使我产生了一点下流的想象又很不甘心。一个姑娘家居然可以干到我的前面去,那种想磨洋工的思想当然就退居脑后了,一咬牙便忍着腰酸背痛一个劲地朝前追赶她。我干到田头的时候冯焱焱则杀了回来,接应汪宇。
  你还行吧?冯焱焱冲我笑笑说,又埋下头干,屁股一闪一晃地颇有点诱人。
  我觉得自己的腰酸疼得要断裂了。便不再管什么表现不表现,索性坐到田头歇气。我从口袋里掏出浏阳河牌香烟点燃一根吸着时,汪宇也直起腰,扔下冯焱焱替他扫尾,缓缓走了拢来。老何哎,他说,借个火。
  我把燃着的烟递给他。我腰疼得很,我说,冯焱焱……我没有把话说完,我虽然只来知青点刚几天,却已看出了冯焱焱喜欢汪宇,而汪宇却有点犹豫。我昨天中午吃饭时,无意中觑见冯焱焱站在井旁瞅汪宇的眼神(汪宇蹲在樟树下吃饭,与方琳说笑),那种眼神真可以说倾注了女人的全部爱情。
  汪宇瞟一眼冯焱焱,女人比男人吃得苦也经得累些。他说,又折过头瞧左边田中间轰隆轰隆叫着的打谷机。那个年代的打谷机上没装小马达,而是把一只脚放到踏板上使劲去踩,就跟小学的唱歌老师踩风琴一样,双手却捧着一把把的稻子塞进打谷机内上下左右地运动着,好让谷子一粒不剩地落入打谷机内,再从前面的出口流进箩筐里去。
  就这么回事。
  那天的太阳一点也不是秋天的味道,绿绿的,晒得人头晕。稻田里自然是一派金黄,这儿那儿的打谷机轰隆轰隆不休息地响着,农民们忙得满头大汗,杀禾的,打谷的,挑谷的,不亦乐乎。好热,汪宇说,边抠着手上和小腿肚上那些被稻子豁开了口子的红肿处。我的小腿肚上汗毛很长,一卷一卷的,自然就挡住了某些锋利的稻叶的侵犯,但也有几处很痒的小红点,可能是什么虫子咬的。
  你热不?汪宇调过头来问我。
  当然热。我说,继续抽着烟。
  冯焱焱提着旁边田头上的包壶迈了过来,另只手上拿只海碗,你们呷茶不?她说,呷茶。我说。
  冯焱焱倒了半碗茶水递给我。我端起碗呷茶时,不知怎么回事她注意到了我左腿肚上叮着一条寸许长的蚂蟥。你脚上有条蚂蟥。她说。
  我这才感觉到腿肚那儿有点疼。
  一拍,蚂蟥就会掉。冯焱焱很有经验地说,莫去扯,宝哎。
  我依照她的话用劲拍了一掌,蚂蟥然就掉到了地上。我恨恨地拣起蚂蟥,那情形在冯焱焱眼里真有点勇敢什么的,把身上吃奶的力气全汇集到手臂上,一甩,那蚂蟥顿即在秋阳的田头画了道很小气的弧线,落在旁边那块已收割完毕的田中,我原很指望摔个百把米的,以显示自己的胆量和勇气,结果失败了。
  你不怕?冯焱焱瞪着我。
  这有什么好怕?我反问她。
  那我有点怕。她笑笑说。
  接着,我们四个知青又重新排在田头,从这边向那边“砍杀”过去。我一心想领头,想在冯焱焱面前显示自己的什么,十八岁的我怎肯甘居一个大姑娘的屁股后面呢?故革命加拚命地卖力干活,然而无论我多么发愤,她那两瓣浑圆的屁股还是先我一步冲到了田头,并且放了一个响屁。就这么回事。
  中午在文叔家吃的饭,三个小菜一个荤菜,荤菜是青辣椒炒肉,所谓肉是一大片一大片的肥肉,且挺咸,然而已有一个星期不见肉了的四个知青,把文明礼貌统统还给老师了,一人几筷子,那些肉当然就奉献给了贫困的胃,连不多的一点油汤也被汪宇一扫而光了。吃过饭,我脑壳昏昏沉沉地朝文叔家一张肮脏的竹铺上一倒,睡魔就随手取走了我的理智。我睡得很沉,连梦也没做。
  出工的钟声敲响后,汪宇摇了我好几下我才醒来。
  做事去呢,老何。汪宇说。
  于是我们戴上草帽,操起镰刀,一头扎进了黄灿灿的稻田里……那个下午,在我眼里好象没有尽头似的,不但腰疼腿发软,而且眼睛发黑晕,当然就再没有力气与冯焱焱比高低了,甘愿落伍地慢慢地干着,时不时直起腰瞧瞧蓝蓝的天空和金黄的田野及左近周围轰隆轰隆响得震耳欲聋的打谷机和东一嗓子西一嗓子嚷嚷叫叫的农民。好不容易才捱到散工的钟声敲响,太阳已经西坠,山坡的阴影长长地泼在大片大片的农田及曲折的泥巴路上。
  收工了,汪宇说,径直走到田间的水沟里去洗手洗脚。四个知青洗了手脚,当然就相继往来的路上迈去。
  好累的吧?冯焱焱瞟我一眼说,她的脸红喷喷的,很好看。
  不太累。我说。
  汪宇却一昂脸唱起了老《白毛女》电影里那支歌:“清清的河水蓝蓝的天,山下的谷子望呀望不到边……”汪宇的歌喉很好,歌声当然就悠扬地在田野上空飘荡。
  回到知青点,我们吊起井水,重新洗了遍脸、手和脚,便走进食堂里打饭,然后身子散了架似地坐在樟树下麻石凳上向贪婪的胃交差。不一会,老满哥和严小平从山坡下缓缓走来,距他俩十来米远尾随着方琳。方琳穿件不新不旧的工作服,下身一条军裤,裤脚卷到了膝盖上,长辫子盘踞在脑顶,很别致。整整一天我被冯焱焱跷起的两瓣屁股惹得心慌意乱,一些下流的想象很不争气地涌现在我脑海里,这会儿我瞧见我想了一天的方琳,那目光当然就野兽似地扑了上去。使我惊喜的是,我投过去的目光竟有回报,她那两只黑亮的眼睛里也奔过来类似我的目光,如一片夕阳涂在我脸上。原来她也喜欢我,我心里说。
  你们好过罗。严小平走近时冲我们斜着头打招呼说,坐在这里呷饭了。
  才回来咧。汪宇说。
  何平,呷什么菜?老满哥问我。
  辣椒,蕹菜。
  没呷肉哎?
  没有肉。
  老满哥和严小平就骂骂咧咧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拿着桶子和毛巾朝井旁迈去。日他的娘,严小平一口痞话说,累得贼样的,肉都没呷。
  方琳走入自己房间消失了几分钟又出现在门口了,肩膀上搭条毛巾,好象是在等老满哥和严小平从井旁走开她再去洗脸洗手一样,老满哥和严小平一人一个赤膊一条短裤地在井旁满不在乎地大干着,那浸着井水的毛巾不但在背上和胸脯上擦,还朝短裤内深入,这自然使方琳不敢拢去。方琳靠门而立,头斜斜地靠在门框上,两个乳房极大胆奔放地挺在胸前。她知道我盯着她,她那双明媚的眼睛就也大胆地朝我瞧,有一阵儿,四只眼睛对望好几秒钟,这被坐在我一旁吃饭的汪宇发现新大陆样地发现了。
  老何哎。汪宇意味深长地如此叫了声。
  一星期后,秋收结束了,二十个知青又回到了由七个知青创办如今却在继续发扬光大的知青林场里劳动,自然是兵分两路,一路由歪脑壳文叔带领挖红薯收蚕豆种油菜什么的,一路由老满哥率领着一如既往地开山造田。我,方琳和另一个新知青当然归属于老满哥的麾下,因为按那七个知青林场缔造者(尽管六个早已远走高飞)的不成文的规定,每个新知青都要造十块田。你们发狠挖罗,老满哥指示说,当然不要过急,时间还长。
  这挖得完?方琳灰心地瞧着光山坡。
  老满哥一笑,又不要你一天挖一块梯田,他说,不要性急,馒头要一口一口地呷。
  老满哥喜欢坐在山坡上眺望远景,当然是独个儿眺望,抽着烟,一坐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的。你走上去找他搭讪,他就不眺望了,用一双发呆的眼睛看着你。他的眼珠有点黄,有些狗眼睛味道,做事做事,他一副从睡梦中走出来的情形说,几点钟了?
  我们掌握老满哥的特性后,就都不去打扰他的眺望了,任他坐在那山坡上遐想和眺望,他的两只狗眼睛在沉思时显得有些忧伤。老满哥坐在山坡上抽烟时,我们自然也可以不做事地坐在背阴处歇气,同时也眺望远方的田野和山脉什么的。一天上午,老满哥宣布歇气后,几个知青忙扔下锄头朝寝室方向走去,老满哥自己则迈到山坡上眺望去了。我没有动,坐在锄头把上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和远处的田野,满脑壳都是方琳脸部的表情和眼神。那种眼神和那种表情是对我的爱意作出的反应,我想我只要大胆地挑明,方琳就会是我的了。
  老何鳖。严小平笑着走拢来,想什么罗?
  歇气。我说。
  严小平望着我,我看出方琳对你有意思。
  我脸忽地一红,这很正常。那个时候的年轻人一涉及到恋爱方面的话题就禁不住脸红。
  你注意点,我听王姨说方琳读高中的时候,在烈士公园同几个男同学搞错事被抓起过。
  严小平的这几句话恍若大浪般打在我心头上,把由爱情派生出来的那份甜蜜全部席卷了去,真的哎?我满脸通红地盯着他。
  我回去的时候,王姨跟我说的。
  严小平早几天回了趟长沙,前天才回到知青点。我听王姨说她还受了处分。他又说。
  王姨怎么知道?
  王姨同方琳的妈妈在一间办公室,王姨的崽同方琳都是十六中学的,明年高中就毕业了,严小平说,也属于下乡对象。
  严小平没有必要扯谎。严小平喜欢的是冯焱焱,就凭这一点,严小平说的话当然就让我深信不疑。联想到方琳在我面前的各种表现就更觉得方琳品质有问题,不端庄而且过于外露还过于主动了点。我那时候十分单纯,当然就不清楚恋爱要因人而异。书本上几乎没有恋爱的故事,只有一个林道静和冬妮亚是我们的恋爱模式,仿佛沉静害羞的姑娘才是好姑娘,其他就不是东西了。严小平的这几句话毁了我的幸福,使我的初恋成了痛苦不堪的单相思。
  就有这么严重。
  严小平骂了句他妈的×,肚子饿了,望了眼碧蓝的天空就向老满哥那儿走去。
  方琳出现在知青点的屋角旁,端着一杯茶,还在老远就冲我瞥了眼,那目光在太阳下一闪,很亮,她这是向我传送秋波,她为什么一点都不害羞?她的两个乳房怎么能够那样大?比冯焱焱和另几个年龄比她大的女知青看上去还丰满有肉而且鼓得多。女孩子的乳房是搞错事才变的,读书的时候,我曾听宿舍里的青年这么议论过。她在烈士公园里跟几个男同学搞错事!我心里的爱起来,几天前这种眼神是投掷到我脸上的,此刻却掷向汪宇了,我心里当然就有点翻江倒海,当然还有点失落什么的。方琳是知青点里九名女性中最青春美丽的!
  那天下午知青们早早就收工了,忙着洗头洗澡和吃饭,好腾出点时间梳妆打扮一番去看电影。知青生活是很单调的,白天象贫下中农一样干活,晚上则聚在煤油灯下玩扑克,天天如此,腻味透了。所以,尽管福兴中学离知青点四里路远,尽管《铁道游击队》是大家都看过不止一次的电影,也只好去看。因为这可以热热闹闹地消磨一个晚上,还可以名正言顺地穿上压在箱子里一直想穿却又没有机会穿的好衣服,顺便抖抖神。
  看电影咧看电影咧。一些知青叫嚷道。
  你们去看,老满哥站在坪上说,我来守屋。
  自然大家就倾巢而出,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三五成群地走着,去看《铁道游击队》。
  方琳穿一件淡绿色的呢子短大衣,一根长辫子在她腰际晃荡,笑声时不时从她们那几个女知青中飘扬过来,脆脆地,而且有点浪。
  几个女疯子。严小平说,神经一样。
  汪宇就对她们几个喊了一嗓子,神经咧。
  几个女知青笑得更起劲了,你神经咧,一女知青尖叫着回答汪宇,那声音在空漠的田野上空盘旋了一气才隐去。方琳回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又回过头去格格格尖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下去了,笑得树上鸟也跟着叫了起来。
  真是几个女神经。严小平又这么说了句。
  做事做事咧。老满哥从遐想中醒过神来,两只狗眼睛四处观望着喊着,做事做事咧。
  我起身抓着锄头挖起土来,一下一下地挖着,方琳原本在我对面挖,就是说从那头挖过来。这会她拖着锄头笑着走到我一旁停住,挥舞着锄头,我一个人在那头挖没点味,她冲我说,我们两人一路挖过去好玩些。
  她特意这么强调。
  莫在我旁边挖罗。我口气生硬地说,一脸的爱憎分明。走开点,烦躁。
  我说的话被站在坡上不远的老满哥听见了,他惊疑地瞥了我一眼,走开了。
  方琳却没有走开,但埋下了头,一声不吭地挖着,眼睛不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从此,这双眼睛再没对我亮过。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冯焱焱兴高采烈地在食堂里大声嚷叫,我宣布今天晚上提前半个小时吃饭,福兴中学放电影,看电影去。冯焱焱那天帮厨。不再另行通知埃什么电影?严小平盯着她。
  《铁道游击队》。
  《铁道游击队》老子看了八遍。严小平夸张地说,有什么看场?
  我倒是真的看过三次。汪宇说,在长沙看过两次,学校组织看的,去年在福兴中学又看了一次。
  我也看过。方琳说,瞧着汪宇装嗲地一笑,也是学校组织看的。
  方琳的这个表情被我无意中捕捉到了,我心里顿时就不舒服女人的尖嚷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电影还没有开始,我们想挤到中间去霸个好位置,但怎么也别想挤进去,因为你一挤,里面的人就用屁股顶你,你大声骂痞话,你再挤,被挤的人就用肘子捅你的胸膛,也不管你是男是女。
  算了,挤不进去。方琳说,撅着嘴儿站在外面任我们去挤。
  我也懒得挤了。汪宇说,又不是没看过《铁道游击队》。
  我当然也就不挤了,退到汪宇一旁站着。
  电影开始后,我们几个人只能望见一些黑黑的头颅和天上的月亮,顶多能看见银幕的上面那一线,而且是踞起脚仰起头看,当然就很累。脚都踮疼了,我说,脖子也抬酸了。
  回去呗?汪宇烦躁道。
  回去啥。我响应说。
  汪宇就问旁边的几个女知青回不回去,你们未必看别人的后脑壳不烦躁?他问那几个女知青,我们回去了。鬼哎,走罗。
  走走走走,不看了不看了。冯焱焱说。
  我望了方琳一眼,她根本就不看我,好象何平已从她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样。我心里很有点不舒服。当然就相当后悔那天下午对她的态度。我伤害了她,她不再理我了,就这么回事。月光如水地泻在我们身上,田野上空落落的,这儿那儿的树木全散乱地刺着天空,给人几点凄凉的情调。乡亲们哎,汪宇忽然这么毫无来由地大叫了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严小平却学着《红灯记》里铁梅的叫声逼尖嗓门叫道爹――声音拖得长长的。
  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不是你的亲奶奶。汪宇学李奶奶的腔调说,然后哈哈一笑。
  汪宇。走在我们身后的几个女知青里一个这么故作亲热地小声叫了声。
  汪宇。方琳也这么叫了声。
  汪宇就拖长声音道哎――方琳。
  女知青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当然就有喜欢玩的知青推方琳,去呀去呀,汪宇喊你。汪宇喊你你还不去?知青点的美男子喊你方琳咧。女知青在月光下七嘴八舌地推攘着方琳说。
  汪宇就进一步开心说,方琳,我们游田埂子去罗,来罗。声音在月夜清爽的空气中振荡。
  汪宇的脑海里闪现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这双眼睛在一个毛毛细雨的上午靠着樟树望着他。那是七月里一个“双抢”的日子,那几天正好是方琳帮厨、其他知青全下到各生产队忙活去了,一大早就倾巢而出,要断黑了才饥肠辘辘地走回知青点。方琳当然就异常地孤独。汪宇是一清早出门时香烟扔在桌上忘拿了,向何平索了几根烟抽,但不好意思再要,农民抽的旱烟一进口就辣喉咙,而且口要臭半天,只好利用歇气的半小时回知青点取烟。你好。他瞥见方琳站在樟树下便打招呼说。
  方琳冲他嫣然一笑,你好。
  汪宇迈到自己门前,打开锁,拿起桌上的一包浏阳河香烟,匆匆点着一支,抽了几口猛的,这才又走出来锁门,他忽然感到背后一双眼睛灼热地盯着他的脖子,以致脖子有被骄阳晒着的异样感觉。你站在那里不怕被雨淋湿?
  这里没雨。她说,仍偏着头瞅着他。
  汪宇冲着她的眼神径直迈了过去。雨仍是毛毛细雨,匀匀地下着,屋檐上缓慢滴着雨珠,地上已湿润润的了。樟树下却是一片干燥的土地,但反倒比几步外湿乎乎的坪上还凉快些。从五月份开始,这棵枝叶繁茂高耸入云的樟树下,每天晚上便聚集着一堆男知青,总要海阔天空谈古论今地聊到子夜,室内的气温明显下降了好几度才各自回房睡觉。歪脑壳文叔告诉知青说,一九四四年,一路从岳阳开来的日本兵,把国民党的一个大胡子团长吊在这棵樟树下开膛破肚,那个团长率领全团上兵守着这个山头把日本兵打得很恼火,为的是阻止日本人进犯长沙。这个真实的故事让很多男知青希望回到那个时代,好当团长师长什么的。汪宇踱入樟树下时,抬头望了眼密不见天的枝叶,这才瞧着方琳,这树下好凉快埃他心情蔚蓝地说。
  嗯罗。方琳说。
  你好过,躲过了累死人的双抢。
  我情愿去双抢,一个人没点味。
  一只打屁虫飞到了方琳的肩膀上,缓缓向方琳的脖子上爬去。
  这只打屁虫充当了他俩相爱的媒人,几分钟后牵着他俩步入了爱情的王国。莫动,汪宇说,迈前一步拣起那只打屁虫丢到了地下。
  你的颈根好长的,很好看。
  方琳望着他,嘴唇动了动,但没说话。
  汪宇蓦地感到她的嘴唇很性感,眼睛很美,方琳。他冲动地唤了声。
  嗯。方琳斜乜着他。
  从她的双眸里汪宇瞥见了爱情的绿洲,当然就一阵激动,便有了电影里那些动作,搂抱什么的。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爱上你了。汪宇说,紧搂着她,迫使她的两只乳房全部压在自己的胸脯上。四周空漠漠的,只有青蛙的叫声。一点雨水滴落在方琳的鼻尖上,汪宇忙凑上嘴唇把那滴雨水吻掉了……汪宇和方琳的关系一公开,虽已在我意料之中,我却痛苦得想利用某个月明星稀的深夜一绳子吊死在樟树下以免再痛苦下去。与我同样痛苦的是冯焱焱。冯焱焱痛苦得性格都变了,从前她脸上快快活活,流淌着青春的激情,忽然就玩起深沉来了,做事严肃着脸,还故意不戴草帽让太阳猖狂地晒,好晒蜕一层皮以此改头换面。于是她的脸不但晒红,当然还晒黑了。吃饭时,冯焱焱严肃着一张黑红的脸走进厨房,谁也不睬,打完饭则端到自己寝室里去吃,她不再参入打牌,也不让女知青在她房里打牌,我不想吵,她阻拦她们打牌说,你们到别的房里去打。我要看书。
  几个女知青都理解她的心情,都知道她喜欢汪宇,而汪宇突然就跟方琳搞得热火朝天,连吃饭两人都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象其他人就不配进入他俩的视野一样,过于旁若无人当然就让人不顺眼。
  这两个鳖又谈爱去了。严小平不无醋意道,干劲真大,天天晚上谈爱。
  樟树下聚集着七八个尚未找到对象的男知青,一人手中一把扇子驱赶蚊子,边谈古论今,各抒己见。汪宇总是先一步出门,经过樟树前时自然要和我们招呼几句。又在这里讨论国家大事罗?他调侃地看着我们说。
  你只管去谈你的爱。老满哥说,别的事你就不要管。
  汪宇就笑笑,站上几分钟蓦地就消失了。十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后,方琳的房门当然就吱扭一响,于是一个婀娜的身影就展现在我们眼里,有时候她身上还飘来一阵淡淡的芳馨。她不走樟树下经过,而是走食堂那边下坡。
  真的是又谈爱去了。我妒忌地骂道,这两个鳖!
  这种妒忌终于就有了它应有的结果。那年九月一个圆月高悬的深夜,妒忌便成了一股山洪奔向了汪宇。那天白天文叔安排我和汪宇给那四块红薯田施肥,其中有一块特别大,比另外三块要大三分之一。老何,你就浇这两块。他指着这块大田和旁边的另一块说。
  这要在两个月前,我绝不会同他计较,自私和躲懒皆是人的本性,我不会为此而跟他翻脸,但他捷足先登地占有了我爱恋得朝思暮想的方琳,还要在劳动上对我进行剥削,我当然就没有那么好说。
  这不公平吧。我不同意说,一人浇一半。
  怎么浇一半罗?他瞪着我。
  这块大田和这块小田都一人浇一半。
  汪宇阴下了脸,挑着一担粪桶就去大便池掏粪去了。我心里有点高兴,当然就严格按自己分配的方案干活。整整一下午两人再没有说一句话。各浇各的粪而且严肃着脸,吃晚饭时两人自然也没说话。这就引发了那天晚上的小小的“风暴”。九月的白天同六月伏天一样炎热不堪,但一到太阳落到山那边,气温就渐渐下降了。大家坐在樟树下吃完饭扯了气闲谈,瞪着汪宇和方琳及另外两对热恋的知青相继出门后,便去井旁洗头洗澡,随后就坐到马灯下玩“双百分”。我和严小平,老满哥和另一个知青打对,一桌双百分玩到十一点多钟,老满哥宣布收兵说,睡觉睡觉,明天再战。我当然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汪宇还没回来,不知跟方琳在哪个僻静处搂抱亲嘴。难怪他白天做事想躲懒,一点精力全耗在谈爱上了。我这么想,心里妒意盎然。我不敢想象他俩搂在一起肉贴肉的情景。我试着移情去思念冯焱焱。严小平私下冲我宣告说冯焱焱是他的,他说这一切的时候眼睛很亮并且充满了憧憬。
  冯焱焱脸上又没贴严小平三个字,我要伺机表白,除了方琳和冯焱焱知青点再没值得我动心的女人了。我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正要落入梦乡,忽然听见隔壁的房门吱扭一响,方琳谈爱谈完归来了。十几分钟后,我刚刚凄凉地走到梦乡的那块土地上,房门哐地一响,汪宇回来了。他点马灯时一脚把我床旁的白铁桶踢得哐当一响,白铁桶当然被踢翻了,还滚动了几下。
  你轻点罗。我不舒服,我刚睡着,讨卵嫌。
  你讨卵嫌咧!他回我一句道。
  你这么晚回来……
  我想这么晚回来,关你卵事?!他打断我说。
  我要你轻点。我压着愤怒,你搞得老子睡不着!你也要讲点道德吗。
  那就只有这样子!他蔑视我说,你睡不着关我卵事!小杂种!
  我把毯子一掀,坐起来了,你是以为你长得高些就呷得住我呀?汪宇身高一米七六,我一米七零。你再骂我一句看看!我提高嗓门说,你莫逗得老子发宝就是的!
  汪宇哪里服得了这个行,小杂种!他骂了句,还一脚把白铁桶踢得又哐啷几响。
  我也不知是从哪里飞来的胆量和勇气,右手攥紧的拳头简直是下意识地挥了过去,嘭,落在汪宇胸口上,使他连退几步。汪宇一站稳桩子就扑上来了,照着我头上一拳打来,我忙回击他鼻子一拳,自然就你死我沽地打。
  方琳当然没有睡着,忙跑过来扯架。汪宇,汪宇!她太身单力薄了,又怎么拉得开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汪宇和何平打大架。
  快来人扯架咧!方琳尖嚷个下休,莫打了莫打了,汪宇,何平……严小平和老满哥穿着背心短裤赶了过来,严小平箍住汪宇,老满哥拼命拉住我,又有两个男知青挤进来,于是就分开了。我被老满哥拉进了他的房间,好好地打什么架?老满哥看着我说。我就把下午挑粪浇红薯地到刚才发生的一切和盘托了出来。
  你们两个的火气都太大了。老满哥说。
  那天后半夜,我自然是睡在严小平的铺上,严小平则睡在我床上。严小平的床上汗臭味很重,而且枕头上飘扬着一种腥臭,那是他睡觉流口水所致。我当然就没法入眠,拂晓,帮厨的知青把食堂里弄得乒乓响了我才勉勉强强合了下眼。早晨两人迈出房门时,都鼻青脸肿得跟动物园的大熊猫似的,当然就有知青望着我和汪宇会意地一笑。洗脸漱口时只觉得脸上很疼,不是用毛巾洗而是用毛巾轻轻去沾,我如此,想来汪宇亦如此。吃早饭时,老满哥踱到樟树下我一旁,你同严小平调一下。他的两只狗眼睛关切地瞪着我,你去挖土,严小平和汪宇浇菜地。文叔来了,我再告诉他。
  可以。我说。
  文叔会要讲你们的罗。老满哥说。
  果然,那天上午歇气时,文叔把全体知青召集到樟树下开了个临时会,当然是针对我和汪宇昨晚打架一事。你们是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文叔歪着头生气地瞪着我和汪宇,把城里的水佬倌样子带到我们农村来就不行!毛主席说不要打人骂人……文叔开会的目的一是想杜绝知青点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二是要把我和汪宇调开。散会后,我便和严小平对搬了铺盖,随后,走进农具室选了把好的锄头扛着,望了眼烈火般的秋阳,走到工地上挖土去了。
  还在三月份,大队上和父亲单位的知青办就作了个建新知青点的决定。因为今年有五个高中毕业生要下乡,明年有四个,后年则有十一个子弟属于下乡对象。显然这七间住房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于是决定在离老知青点一百米的前方新建个能住五十人的知青点。当然就必须废掉两亩梯田,掘出一块能建十二间住房(每间住四个人),一个大食堂,一间保管室和一间杂屋的坪来,工作量也就很大,为了加快进度还使用了雷管和炸药。每个上午都要轰隆几声,泥巴都飞到天上去了,跟鸟儿一样。
  我昨天晚上才发现你有蛮恶。冯焱焱把一对空箢箕卸到我脚旁时说。
  我又不恶。我说。
  我要告诉你爸爸。她望着我,这双眼睛也很美。你和汪宇住在一个房子还打架,你们男的做好事!说完一笑,我晓得你打架是因为方琳……方鬼咧。我打断她的话说,他半晚上回来,还牛屎样的。我是指汪宇,又说,你莫乱猜。
  你喜欢方琳,我早就晓得。
  我只喜欢你,不喜欢方琳。
  冯焱焱脸一红,我告诉你姐姐。
  你怕我怕姐姐呗?我才不怕,当然又不失时机地表白几句,喜欢你又不犯法,你这么漂亮又能干,我就是要喜欢你。
  冯焱焱脸当然又是一红,嗔怒地拿扁担钩子打了我背一下。做事咧,她娇羞道,快装箢箕,慢点文叔又说我们磨洋工。
  冯焱焱挑着一担土往坡下趔趔趄趄走去后,方琳挑着一担空箢箕走近我,卸下箢箕等着我装土。我表情严肃得就跟不认识她一样,三下两下就把土装了满满两箢箕。我瞧着方琳担起土急急走开时,一颗心自然是上蹿下跳得厉害,爱和恨就同汗水似地在身上流淌。我当然是因为她而同汪宇恶斗,全知青点的人都怀疑和感受到了这点。我很蠢,这这么回事。
  汽车在福兴乡车站刹住后,汪宇第一个跳下车,一股亲切感顿时涌进了他的脑海,就跟一条鱼游入了鱼网一样,这处小小的福兴车站依然是二十年前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墙上的灰这里那里都剥落了,门窗也显旧了,而那时车站则刚建不久。汪宇走出车站,车站外修建了几幢旅社和饭店,这在七十年代是没有的。再往前走了一段路,山峦、树林和田野便依然如旧地奔入汪宇的眼帘,当然是十分亲切又令人伤感地奔入,这一切躺在四月明媚的阳光里无声地期待着他视察。他特意从柏油马路上下到了田埂上,踏上了一条骑单车的泥巴路,他就是要进入当知青时的那种状态。
  十几年前,他和其他的知青全是从这种路奔向福兴车站回长沙过年过节的,晚上走这条路当然就是去福兴中学看那些老掉牙的电影,《地道战》、《南征北战》、《闪闪的红星》和《铁道游击队》什么的。再往前走了一里,一拐弯,当年知青林场上的那棵千年大樟树便无比亲切地展现在他眼前。“我胡汉三又回来了。”他心里这么咕哝了句,眼睛却湿润了,于是那棵沐浴着阳光的樟树就闪着一片晶莹的绿光。“方琳方琳,我来看你了,我终于来了。”他自语道,脸当然就抽搐不止。
  不一会,他来到了经常在他梦里出现的知青林场前,山坡上的茶树当然不是梦中的情形了,一棵棵茂盛得令他惊诧和高兴,好多当年只有膝盖高的茶树如今都齐他脖子高了,蘑菇形状,碧绿得令他心醉。他禁不住摘下了几片鲜嫩且绿得透明的茶叶,放到鼻前嗅了嗅,感到清爽,还有点淡淡的芬芳。他迈上铺了层炉渣和卵石的上坡路,当然就走到了知青们后来建的这栋知青点前面。
  这栋红砖黑瓦的知青点竣工后,他只住了三个月就招工回城了。坪上停了辆破旧的手扶拖拉机,一根绳子上晒着几件衣裤,他瞧见歪脑壳文叔正把一担粪桶卸到食堂旁的水井边,然后蹲下身到木盆里去洗手。“文叔,”他有些激动地喊了声,“文叔。”
  “汪宇,老汪。”文叔认出了他,脸上就笑得很灿烂。“老汪来了,知青老汪。”
  文婶就忙从食堂里跑出来,“汪宇哦。”
  “婶子。”汪宇打招呼说,当然也笑得坦诚。
  文叔把汪宇引进房里,文婶忙为汪宇泡了杯豆子芝麻姜盐茶,这一带待从不来的稀客就是泡豆子芝麻姜盐茶。文叔指挥堂客说:“你去代销店称点肉。”
  汪宇感动道:“不必罗。”
  “去去去,要素点的。”文叔继续冲堂客说。
  文婶急急忙忙离开后,汪宇望着文叔,“文叔,您还是我当知青时候的老样子。”
  “鬼咧”,文叔高兴地递支纸烟给汪宇,“我已经成老蛤蟆了,你怕还是你们当知青的时候。”
  “文叔,你怎么住到知青点来了”
  文叔说他一九八Ο年三月就住到知青点来了,那时候知青走了,房子空着,他就向大队上买了知青点的一半房子,二百元一间,买了六间住房和这食堂,一共一千六百元。
  “那便宜哒,”汪宇说,“在城里二百元连半个平方都买不到。”
  文叔笑笑,没有跟汪宇讨论这事,而是把内容转到了知青身上。“你们那几批下乡的知青里,就只你和严小平没来过了。”文叔回忆着说,“你今天也来了,只严小平一个没来过了。严小平在长沙搞什么事哦?”
  “几年前碰见一个知青说严小平做水果生意。”汪宇说,话锋一转,急不及待地望着文叔,“知青都来过?”他关切地问。
  “后面下来的几批知青来的不多,”文叔想想说,点上一支烟,“七五年以前下放的男知青,除了严小平,陆续都来看过。有的是利用节假日来的,都是住一晚就走了。”
  “女知青呢?有没有来?”
  “女知青没有单独来的,两口子一起来的有过一次,那好象是八六年。”文叔说了一对由知青成为夫妇的两口子。“冯焱焱怎么没来?”
  “她工作忙。”汪宇说。
  吃中饭时,文婶不停地往汪宇碗里夹菜,“你们知青中只有何平来得多,每隔一年来一次,都是清明节这天。”文婶掰着手指计算说,忽然就望着文叔,“何平最后来的那次是哪年?”
  文叔和蔼地笑笑,“九0年,那天落雨,何平开一辆小轿车来的。”
  汪宇心里一惊,“何平开一辆小轿车?”他禁不住问道,当然就想起了自己那辆要式样没式样要速度没速度的玉河“土狗子”。
  “他一个人开车来的?车是何平自己的?”
  汪宇清晰地记得,自从一九七五年九月那个月明星稀的深夜,他同何平在房里你死我活地打了一架后,从此两人就没说过一句话了。一九七七年何平的父亲平反恢复工作,重新坐到H局的第一把交椅上之前几周,汪宇的父亲则调离了H局,几年后他听冯焱焱说何平的父亲调到一所中专当党委书记去了。那是一九八一年,那年冯焱焱从省财经学院毕业,恰好分到汪宇所在的电机厂工作。两人一度有过恋爱基础,当然就重新拉开了恋爱的序幕,而且省略了繁杂的过程,直截就进入了主题――结婚生子什么的。至于何平的情况,他只知道何平一九七七年考上了湖南大学建筑系,后来分到省建筑设计院工作,其它情况他就不得而知了。
  “何平说是他自己的车。”文叔歪着头瞥了眼踱到门口的黑母鸡,“他说花了十几万哦。喷喷。”
  “他哪里赚那么多钱?”汪宇有点怀疑道,“何平在你们面前吹牛皮罗?”又补了句:“你怕长沙市钱有捡哦!”
  “那我们不知道。”文婶说。
  汪宇扔支白沙烟给文叔,文叔接过烟看了看牌子,笑笑。汪宇问他:“何平来知青点来过几次着?”
  “怕是十次。”
  “他这么勤地往知青点跑干什么?”汪宇说。心里却闪现了何平来这里的内容。
  果然如此,文婶笑笑说“他说是来玩玩的,这里有什么好玩罗?他是来给方琳的坟墓扫墓的,在方琳的坟墓上一坐就是一下午。”
  一九七五年十月父亲单位上又下来了五个知青、其中有一个是王姨的儿子,戴副高度近视眼镜。他和方琳是同一所中学毕业的,只比方琳低一届。他一来,大家就都叫他“眼镜鬼”。眼镜鬼就是严小平一年前对我说的,知道方琳的底细的那个王姨的儿子。
  我当然就很留意他。眼镜鬼本来是分在我和老满哥住的房间里,但老满哥却拒绝接受他,同时也拒绝接受任何一位“第三者”,连大队书记出面干预,说是让严小平住回“娘家”,把眼镜鬼塞到汪宇房里去也遭到了老满哥的断然否决。老满哥是知青点的老革命,知青林场的缔造者,大队书记和文叔都不得不让他三分。眼镜鬼的母亲王姨是H局“湘江风雷”造反组织的小头目,老满哥的父亲斑暨:{“”“………………,山;“…就是被H局的湘江风雷的造反派整得对生活丧失了信心,于一九六九年冬的一个傍晚从关他的房子的窗户跳楼自杀的。老满哥心怀再宽大也不会让逼死他父亲的那帮造反派的子弟与他朝夕相处之外还要同睡一间房子。
  要他睡食堂罗,老满哥对文叔提出来说,他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又不是来做客的,旧社会长工还要睡猪猡屋呢。
  你莫讲鳖话。文叔歪着头骂了句。
  又不是我讲鳖话。老满哥讲事实说,这是贫下中农在公社召开的知青大会上忆苦思甜时讲的,还说什么没饭呷就偷猪潲水呷,与你们贫下中农在旧社会受的苦一比,他睡食堂已经是享福了。
  眼镜鬼于是就在食堂的一角支起了蚊帐,好象就他一个遭到无情的抛弃,当然就一脸的苦大仇深,望着我和老满哥的眼光自然就很敌视。这使我没法接近我急于想接近并询问方琳在中学时代是否因那种事挨过处分的他。虽然方琳早已是汪宇的人了,就象某些书本里描写的,但我的内心仍一个劲地往方琳身上倾斜,怎么也拉不回来,白天干活,挑着一担担土上坡下坡时,我的一双眼睛总要四处搜索方琳的身影,不看见她心里就不踏实,但见到她心里又异常的痛苦。晚上,老满哥坐在马灯下读什么著作以此麻醉他那阴暗的心理时,我躺在铺上却什么慰藉都找不到,脑海里轮番演绎着有关方琳的事情,想象她脱光了衣服的样子,仿佛是一个贪婪的收藏家步入了博物馆,并在那儿有选择地浏览和憧憬似的。
  就这么回事。
  转眼秋收又来临了。眼镜鬼被分在返江生产队,于是我们一大早就一起去返江生产队劳动,中午又同在文叔家吃饭(生产队有补贴什么的),傍晚当然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一路歌声而且屁眼里都是劲地一同回来,几天后,自然就有点化敌为友的迹象了。一天傍晚,收工后返回知青点的途中,在一处开阔的地带,眼镜鬼望了眼天上飞渡的红云,立即就忘记了睡在食堂一角,枕头上常常有大老鼠经过而令他半夜里尖叫不已,却令不少知青嘲笑和深表同情的处境,情不自禁地敞开歌喉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这支比较有力的抒情歌。
  你的喉咙蛮好咧,我吹捧他说,比广播里唱的一点也不差,崽骗你。
  我在学校里唱过《红灯记》,他得意的模佯说,我们十七中校文艺宣传队经常被一些厂矿请去演出,我几次唱“临行喝妈一碗酒”,台下掌声都拍烂,崽逗你。
  我不关心他唱什么歌,我的目的是方琳。方琳也是你们十七中的呗?我期待他回答地盯着他。
  嗯罗。
  我听别人说方琳受过处分?
  方琳受过处分?他比我还惊讶地看着我。
  我是听别人说的。
  鬼话咧!眼镜鬼否决道,方琳在校文艺宣传队跳吴清华不晓得跳得几好!十七中的老师不晓得好喜欢她!你是听哪个说她受过处分?
  我再无心情同眼镜鬼交谈了。我的心一下跌进了什么万丈深渊,我气愤地心想严小平你骗老子是何种用心?我又伤心又痛恨,很想再犯一次错误――找严小平打一架,那几天严小平不在知青点,还在秋收的前一天他就溜回城里躲懒去了。半个月后,当严小平贼眉鼠眼地回到知青点时我内心却平静下来了,这当然是酝酿了一个报复严小平的计划所表现出来的冷静。几天加几晚的思索,终于让我明白了严小平的小人用心。我猜测他看出了汪宇既喜欢冯焱焱又喜欢方琳,而方琳可能也是有点喜欢我又有点喜欢汪宇什么的,于是……他的目的无非是希望他的情敌投入方琳的怀抱,他好稳打稳扎地朝冯焱焱那渴望爱情的岛屿上游去。我当然要破坏他的阴谋。我热情高涨地追随着冯焱焱,冯焱焱扛锄头我就扛锄头,冯焱焱挑土我也挑土,冯焱焱被安排去给几块菜地泼粪我就去担粪桶。总之,除了她上女厕所、洗澡和睡觉之外,其它时间我一律追随着她,很热情奔放,当然就有一些知青看着我气不顺而大胆取笑我。
  何平鳖,你这是找姐姐呆。严小平瞪着我指出说。
  那是十一月一个阴沉沉的上午,歇气时几个男知青坐在樟树下聊天,我和冯焱焱那天是给菜地浇水,两人一前一后地担着粪桶走到井旁,冯焱焱扔下粪桶向自己房里走去后,我丢下粪桶准备进房里喝口茶时,严小平在背后大声讥笑我。他是有意要让冯焱焱听见。我脸一红,望了眼樟树下几个知青,佯装愉悦地走了过去。
  找姐姐还好些,我说,我可以不想事。
  你执意要找姐姐那就没办法了。严小平假装无所谓的神气,其实脸上的表情僵硬得同泥巴一样。不过我听老鳖说,他换个表情补了句,伢子找年龄大的姐姐会要背时的。
  我当然不吃他这一套,谈爱还管得那多呗?我进一步说,谈爱就是谈爱。
  我这么说,心里就真的有些这么想了,所谓假戏真做就是这么做来的。一天,文叔让汪宇和冯焱焱到返江生产队把自己的口粮运来,因为食堂里没米了。汪宇借口自己屁眼疼(痔疮),不愿去,文叔就派我去。你去,文叔说,一个打辆土车去把口粮运来。
  所谓土车就是独轮车,一个短扁担吊在肩上,一手握着一个车把朝前推就叫打土车。我们把萝筐绑在土车上,握着车把就吱呀吱呀地往返江生产队走去。那天的太阳好象带点绿色,明晃晃的,但照在身上没有多少热度。去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不好表白什么爱情,当然就有一句没一句地拉一些从前在中学里读书的事情。回来的途中,两人打着吱呀吱呀直叫的土车艰难困苦地迈上一处坑坑洼洼的陡坡并红光满面地坐在车架上歇气而疲劳又似乎恢复了许多时,我于是就感到时机已到了。
  冯焱焱,我把视线从路边的树梢上转移到她红润润的脸上,我说作古正经的,我向毛主席保证我喜欢你,骗你就是畜牲!
  冯焱焱很冷静,不可能呷,她说,笑笑。
  怎么不可能?我当然是盯住她质问。
  你比我小,别人会说你找姐姐,晓得呗。
  她似乎很介意知青们吊胃口时说的话。
  那有什么?我说,冲动地望着她,那有什么?我又说,你只比我大一岁。
  大一岁呗?大一岁零九个月,她说,把目光从飘着几朵棉絮云的蓝天上降临到我脸上。我比你姐姐还大四个月。
  不过是大一岁半罗?又不是大十岁半!
  一岁半还不够呗?她瞥我一眼,我感觉到那种眼神里多少包含着一点爱意,很美。
  一岁半有什么关系?我有些激动,别个还有大十岁的,我就是要爱你。我生平第一次对她使用了“爱”字。
  冯焱焱又用那种眼神瞥了我一眼。
  你是不是在知青点喜欢别的男知青?
  一个都不喜欢,走咧走咧。她不愿意听我表白了,站起身,弯下腰拾起土车的短扁担搁到肩上,一手把握着一只车把,直起腰,步子有点紊乱地朝坡下走去,吱呀吱呀的声音向两旁的树林里飘去,使树梢都颤抖了。
  我很依恋这处地方,两旁是切开的山坡,山坡上全是年轻的杉树、油茶树和板栗树什么的,天蓝中有绿味,阳光也有点偏绿色。一条凸凸凹凹的泥巴路从我脚下向前面的田野上滑去,清冷的西北风就是从田野上滚滚而来的。我点上了一支浏阳河,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向一个姑娘表白爱情的地方,尽管这个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的姑娘不肯听我进一步倾吐而打着土车先走了,但不知怎么地我没有失败感,当然就更谈不上懊丧和痛苦,我平静地瞧着一只大喜鹊落在前面的杉树上喳喳地叫了几分钟又飞走后,这才丢下烟蒂,推着土车往坡下冲去。
  第二天上午,文叔和大队上一个“土”建筑师在我们知青花了近一年时间掘出的土坪上,用生石灰撒了许多条条框框,接着就指挥我们挖地基。于是我们一人一把锄头分散开踩进了那些条条框框里,当然就挥舞着家伙干起来。冬天的太阳暖融融的,照在身上使人觉得惬意。劳动使人出汗,挥了一气锄头,我脱了罩衣和毛衣,又抡了一气锄头便索性把毛背心也脱了,身上当然就只剩下件薄薄的白衬衫。北风从坡下一阵阵送来,我并没冷的感觉,但冯焱焱却担心我会感冒。
  你只显身体好罗,等下感冒了我就喜欢。冯焱焱望着我说,还不穿上毛衣!
  我这是第一次被一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姑娘关心,心里就自然一惊。我抬起头瞧着她,想寻找她那两只明媚的眼睛里藏着的内容。冯焱焱却把目光抛到天上,表情有点不自然。
  我不冷。我说。
  等你晓得冷就病了,她说,把罩衣穿上。蠢宝。
  我坚持说,我自己晓得我不冷。
  你不穿上罩衣,她威胁我,你以后就莫跟着我。那口气好象我是她的跟屁虫一样。
  她说话时面部表情有几分撒娇,这在她那张常常表现出端庄和好强的脸上当然就很不自然。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在我面前表现出女性的娇媚!她的一对眼眶在冬天明亮的太阳下呈现淡淡的两个晕圈。她昨天晚上一定没睡好。好好,我穿罩衣,边说,我又不冷,还热。我心里有点喜滋滋的,还有点心慌意乱什么的。她对我昨天的表白作出了反应。我望着她。
  冯焱焱竟脸一红,一脸的不自然,当然就勾下头去挖土,还娇气地嘟着嘴儿。
  冯焱焱。
  嗯。她听话地昂起头瞅着我。
  一九七五年的我快二十岁了,身体强壮得如一头水牛,脸上虽还残余着一点大孩子气,但同时又有了些男子汉的刚毅味道。农村里的太阳和充满牛屎、人粪及沤臭气味的空气似乎有点催人早熟。我又一次感到她瞅着我的那双眼睛很美很迷人。过两天我们一起回长沙去呗?
  我国庆节回去过。她说。
  那有什么关系?
  看罗。她回答我,又低下头挖土。
  那几天她脸上的表情都是那种不自然,还有点怕羞样地避开我,瞧我的眼神有些象方琳瞧我时的那种味道,虽不如一年前的方琳那么明显得直奔主题,但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冯焱焱的心田上占了一块面积。知青点的知青们当然都是洞察这方面事情的能手。
  一天,文叔让老满哥和我领着几个女知青去收那几块红薯地,因为红薯再不挖出来就会沤烂在土里。几个人就锄头箢箕扁担地来到红薯地里,挖红薯时我注意到山坡下打基脚的宅地上,冯焱焱时不时在冬日偏绿味的阳光下扬起一张红润润的圆脸朝我这个方向张望。当然几个女知青也注意到了。何平,一个与冯焱焱一年下乡的女知青开我的玩笑说,你请姐姐呷糖,买双皮鞋送给姐姐,姐姐就帮你穿针引线。那时候长沙市提倡送一双皮鞋给媒婆以示感谢。
  我当然不会送皮鞋。我是自己有点犹豫,她毕竟比我大一岁零九个月。这便是我这几天拿不准自己的心理障碍。我不要你牵线,我对她说,我自己有嘴巴。
  你有嘴巴还不去说呢?又一女知青问我。
  急什么,我会说的。我说,瞥了眼正把红薯往箢箕里捡的方琳,事实上我时常用眼角的余光留意她。方琳,我把话题往她身上一搭,我听眼镜鬼说你是十七中校文艺宣传队的?
  嗯罗。她答道。
  眼镜鬼说你跳吴清华台下掌声如雷。
  你听他瞎扯!
  你跳一段让我们欣赏看看。我说,《红色娘子军》我最喜欢看。
  方琳就娇媚地一笑,当然就粲然得让我心动。跳罗,好玩呀。
  我劝她说,不要怕羞罗。
  歇口气歇口气,老满哥来了劲,望了眼几个人宣布说,现在我们欣赏方琳的舞姿,《红色娘子军》……26 23―1 236 1―1……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跳罗,我们伴唱,你跳。
  几个女知青也鼓励方琳,方琳跳罗。
  跳不得了,一年多没练功了。方琳说。
  这又不是在舞台上表演,老满哥解释说,横竖是休息,好玩哎。大家拍手欢迎。
  掌声于是就在山坡上响了几下。
  真不能跳了。方琳笑笑说。随后,她试着想把她的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扳到脑门顶上去,结果,那只脚只板到齐肩头高的地方就终止了。我原先随便扳一下腿,脚背就到脑顶上了。她笑笑说,又扳了那么一下,但脚尖仍是到了比肩膀高一点的地方就打住了。
  这个舞蹈动作在我眼里成了永远磨灭不掉的“定格”,仿佛是刻在我眼眸上了。她那两条丰腴的腿,那婀娜的腰身和做舞蹈动作时自然而然产生的那娇媚的形态,一切的一切都极青春迷人。当时谁也没料到这么生气盎然的她,五个月后会躺在她此刻做舞蹈动作的地下永久长眠。把方琳埋在这块红薯地里的主意是我出的。
  那是四月中旬的一个阴天,空气中充满了茶树林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我,老满哥和另几个男知青一人拖一把锄头走到了山上,任务是掘一个安葬方琳的墓穴。就埋在这里好不?我征求老满哥的意见说,你记得不,方琳在这块红薯地上跳《红色娘子军》?其实方琳那天并没跳《红色娘子军》。只是简单地做了几个舞蹈动作。
  随便罗。老满哥说。
  我当然就一锄头挖下去,撬开一块土,又一锄头挖下去于是又撬飞了一块土……“我到方琳的墓前看看。”吃过饭,一支烟抽到半途上时,汪宇忽然起身说。
  “你去你去。”文叔歪着头笑笑。
  汪宇走了出去,走到了老满哥等七个知青于一九七Ο年建造的那幢知青点的原址前。还在文叔家聊天时,汪宇就从窗户里注意到这栋老知青点已不存在了。文叔告诉他。老知青屋子一九八Ο年就拆毁了,门窗砖瓦都运去扩建了村小学。如今,原址上是一块种着蔬菜的菜地。菜地旁扔着一只废弃的尿桶,还有一只破烂的脸盆。他缓缓迈到从前夏天里一到傍晚,男知青便陆续站在那儿洗澡的井旁,自然是一个黑黑的圆洞冲着碧蓝的天空。汪宇伸出头朝黑洞内瞧去,不见水,井已经枯了。从前,与知青共饮这口井水的许多情景当然就海浪一般涌入了他的心田。“时间好快埃”他这么想,眼睛马上就湿润了。老满哥,何平,严小平,方琳,眼镜鬼等等相继闪现在他脑海里……直到他直勾勾地瞪着那株挺拔茂盛的大樟树,又想起一些什么地想了一气,随后敏捷地(当然也充满悲伤!)朝山坡上方琳的坟墓奔去。
  安葬方琳的那块红薯地还在那一年就改种了茶树,如今那块红薯地上的茶树已茂盛得有一人高一棵了,蓬蓬松松地,方琳就睡在两棵茶树中央的地下。坟堆前立着一块麻石碑,约一米高,碑上凿着四个书本大的隶书字:“方琳之墓”,旁边凿着一行楷书小字:“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六年四月全体知青立碑”。汪宇走到墓前,心里无声地叫了两声“方琳方琳”,于是就弯下身搂住了碑石,紧紧地紧紧地搂着……文嫂拎着一只背篓,胸前还吊着一个口袋,一路摘茶叶来到了方琳的墓前。“老汪,你大老远赶来也累了,”文嫂觑着汪宇说,“你到铺上去睡一觉,去罗。”
  汪宇坐在坟堆的杂草上,两只胳膊和头伏在墓碑上竟睡着了。
  “几点钟了?”
  “快四点钟了吧?”文嫂也拿不准说。
  “下午还有去长沙的汽车没有?”
  “你文叔不得放你走。”文嫂说,边摘树上的茶叶,“歇一晚明天再走,明天是清明节,或许何平会来,去年和前年的清明节他都没来,明天应该会来。”
  “所以罗,他明天也可能不得来。”汪宇不太相信文嫂的话,什么事都有淡忘的那天,时间是清洗伤痕的最无情的洗涤剂。
  “会来会来,”文叔走上来说,文叔手中也提着个装茶叶的篓子。“何平要来收茶叶的。”
  “收茶叶?”
  文叔指着方琳墓旁的这几株鲜绿的茶树,“老何每次来都要带一包这几棵树上的茶叶回去呷。”
  汪宇一惊,那灰白的脸上于是就一片困惑,他采下了两片鲜嫩翠绿的茶叶,当然是放进嘴里品味,牙齿一嚼,一种清爽的馨香如水一般在他唇齿间流淌。“是蛮好呷,”他不由得赞赏道,立即疑心这可能是方琳的骨肉之躯滋润了墓旁的这几株茶树。
  “好呷吧?”文叔说,嘿嘿嘿地笑笑,歪着头。
  那天晚上,汪宇就在“原知青点”歇了一晚,上半夜他怎么想钻入梦乡都进入不了,鸡叫四遍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自然就醒得很晚,上午十点来钟了才醒来。“文叔呢?”他步入从前的食堂,见文嫂正蹲在一只大木盆前剁猪菜,忙笑笑问。
  “他搞秧田去了,”文嫂说,“你洗个脸。”说着她站起身去为汪宇热饭。
  吃过饭,汪宇忙又起身围着原知青点走了一道,最终又站在了方琳的墓前,一双眼睛环顾着四周,知青们建的林场业已成大气候了。前后左右的山坡上全是绿油油的茶树,自然有一些村姑和村妇绕着茶树摘茶,向他这边张望。汪宇环顾几周后,心中不但不平静,反而更伤感了,于是目光又落在脚旁的墓碑上。“方琳,我要走了,我明年再来看你,我保证。”他低声向墓碑发誓说:“只要我没死,我保证来看你。”
  汪宇走回文叔家,刚刚在靠背椅上坐下点燃烟,文叔就弯腰站在他儿子开的手扶拖拉机上嘟嘟嘟地回来了。他跳下手扶拖拉机,对汪宇一笑,“何平来没有?”
  “没看见。”汪宇说,又道,“文叔,我就走了。”
  “走也要吃完中饭再走。”文叔歪着头说,指挥他堂客,“搞饭搞饭搞饭,多搞两个菜。”
  “我就走咧,不麻烦了。”汪宇站起身。
  “麻烦什么鬼?我们横直要吃饭!”文叔说,当然就把站起身的汪宇又按到椅子上坐下。
  “何平没来啊?”汪宇说。
  文叔歪着头瞥汪宇一眼,“应该会来。”
  果然,吃饭的当儿,几个人刚刚举起筷子,蓦地就听见两声喇叭叫“嘀嘀”,接着一辆深灰色的轿车驶到了坪上,在破破烂烂的手扶拖拉机旁停住了。车门打开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钻出轿车,一只手提着一袋礼品,他就是何平。何平当然不是当年知青时代的何平了,已发了福,西装革履下的肚子挺得跟孕妇似的,脸上也添了许多肥肉,剪着个平头。倘若是在长沙的街上,或此时此刻在某个商店里迎头碰见,汪宇绝不会认出他就是当年与他睡一间房子还打过一大架的那个何平。
  “文叔,”当文叔满脸春风地笑着迎上去时,何平客气地喊了声。
  “老何,”文叔高兴道,“房里还有个知青呢。”
  “真的?”何平兴奋地冲了进来。“汪宇?”何平判断道,“老汪。”
  “老何。”汪宇说。
  四只手理所当然地捏到了一起,亲亲热热。汪宇一眼就注意到了何平的两只手上戴着三枚巨大的金戒指,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各戴一枚,右手的食指上戴一枚镶着颗绿宝石的金戒指,而左手食指上的那颗红宝石比绿宝石还大,有蚕豆那么大。汪宇心里当然就为自己一阵凄凉。“你好你好,日你的,你这鳖搞发了。”他用当年知青时代的口吻说。
  “什么发不发,”何平说,放开汪宇的手,很高兴地从金利来西服口袋内掏出一包万宝路,递一支烟给汪宇,“我们十多年没见面了。”
  “十七年了。”汪宇昨天晚上推算了时间。
  “你看好快啊?”何平点燃烟说,“一下就快四十岁的人了。你一个人来的,冯焱焱没来?”
  “她在一家中外合资公司做事,忙得鬼样的。”
  “冯焱焱还是那样好强不?”何平瞧着汪宇,一脸愉悦,“当知青的时候,我印象中冯焱焱事事都要跟伢子比,蛮好胜的。”
  “她还是那样,事事都要往前赶。”汪宇说,脸上却掠过一层阴影,“你混得蛮好呆。”
  何平避开后面这句话且继续谈冯焱焱道:“你应该把冯焱焱一起拖来呀。”
  一九七六年元旦前夕的那个晚上,福兴中学放电影,电影是老片子《英雄儿女》,说是公社专门招待知识青年看的。那是一个没有风的很晴朗的冬日,太阳是那种稀释的蛋黄色,当然就有点迷人。新知青点已不再只是打地基,而是开始砌墙了。冯焱焱挑着一担红砖(她跟我们男知青挑一样多!)飞快地走到一个泥工的身旁,把砖卸到泥工顺手就能拿到的位置上,正直起腰往回走时,我叫住了她。冯焱焱,你晚上去看电影不?我盯着她的圆圆脸说。
  她很有点女孩味道地嘟起嘴唇,想了几秒钟说,我不想去看,这么冷的天。说完她斜睨了我一眼,那目光很亮,那亮中所包含的用心当然使恋爱中的我一下就领略了。
  我也不想看。我说。
  那天傍晚,大家早早就吃完了饭,忙着梳妆打扮,洗脸搽香,梳头换衣和把皮鞋擦亮什么的。大家并不是存心去看电影,《英雄儿女》尽管没看七遍八遍,但谁都看了一遍两遍,都是在学生时代就看了的。大家只是去凑个热闹,以此排遣生活中的单调乏味。
  看电影去看电影去!一些知青招呼。
  自然就有人高声响应,看电影去啊,《英雄儿女》来了!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有的男知青就这么吼着唱了起来。
  很快,嚷嚷叫叫声和歌声笑声当然就“滚”下了山坡,一路远去,消失在暮霭沉沉的寒冷的旷野里。于是知青点里只剩了几对热恋中的知青,都借着这难能可贵的大好时光相亲相爱倾诉衷肠什么的。知青点回归到静谧中后,我的心却跳得很厉害了,我的脸都被心跳扭变形了。我怀疑隔壁房里,冯焱焱的那颗心也跳得很激烈。一会儿后,夜幕彻底吞噬了知青点,偶尔有农舍的狗吠声从远处迎风而来。我等了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坐在床铺上狼吞虎咽地呷了几根烟,轻轻拉开门,当然就轻轻地叩她的房门。
  谁呀?她说。
  我,何平。我小声回答她说。
  门吱呀一响开了,冯焱焱穿一条鲜红的运动裤,上身一件紧裹着她的乳房和腰身的枣红色的毛衣。关门,她说,转身钻入被筒里坐着。墙上挂着一盏马灯,光亮自然就直接倾泻在她脸上,很温馨地倾泻。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圆圆脸上香气淡淡地飘入我的鼻息。
  你就睡觉了?
  不哎,我坐在床上看书。
  你看的是什么书?
  《早春二月》。她回答得很温情。
  我的心跳荡得我脸上的肉都颤栗起来了。我想起了一个月前两人去运米的那个上午,自从那个上午后两人就疏远了。
  嗯。她偏着脸斜乜着我,那目光再不容我犹豫什么的了。
  冯焱焱,我爱你,很爱很爱,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冯焱焱没象在陡坡上那样切断我的倾吐,她痴迷地倾听我表白心肠,一双眼睛始终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眨也不眨。我翻来覆去地表白了半个小时还是一个小时我也不清楚,当我感到要说的都说完了而反过来慎重其事地问她冯焱焱你爱我不时,她温柔地一笑:不知道。
  你应该也爱我,我自信地估计着说,坐到了她床上,脸大胆地对着她的脸。冯焱焱,我想看看你的眼睛,我要看看你的眼睛。
  冯焱焱则扭开脸,不肯同我近距离对视。那当儿我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当然是突然降临的,仿佛心田上躲藏着一只豹子,向它窥伺到的一只小山羊扑去一样。这就是说我胆量很大地捧住了她的脸,并把她的圆圆脸扳到与自己的脸面对面的位置上。
  把眼睛睁开罗,我命令她说。
  她仍闭着眼睛,但她却嘟起了两片红唇。
  这是要我吻她。我只是迟疑了几秒钟就判断出了她嘟着嘴唇的含意。我于是把自己的嘴唇凑了上去。
  你口里尽是烟气。她说,含满柔情。
  男人嘴里都有烟气,我说,当然就更热烈地吻她,紧紧地胶在一起,很用心用力,那么冷的天居然就吻出了汗……我的小妹妹,小妹妹。当我们吻得气喘吁吁而松开嘴唇休息时,我就兴高采烈地一遍又一遍地这么强调说。
  她自然就要更正事实,羞不羞,她小声说,你才是我的小弟弟呢。
  两人对视一眼,于是又激情满怀地更长久更用力地接吻直至吻得头上冒汗。
  散了电影,知青们一路尖声怪叫嘻嘻哈哈地回到知青点,并把房门捶得烂响时,我和冯焱焱才从接吻的甜密中醒悟过来。
  好过罗,我打开房门后,与冯焱焱同住一间房子的两个女知青说,难怪不开门,嘻嘻嘻。
  冯焱焱脸自然就一红,忙整理被我的手弄得凌乱不堪的头发。
  严小平就是这个时候撞进来的,他手里拎着白铁桶,显然是去食堂里打热水洗脚。
  我说你怎么不去看电影?另一女知青茅塞顿开的样子,当然是针对冯焱焱。
  严小平只是瞅了眼我和冯焱焱,一句话也没说又转身迈了出去。
  严小平就是从那天开始垮的,垮得一塌糊涂。那天以前,他是很想表现好并且也做到了的。劳动,他总是一马当先,人家挑二十口砖他就要挑三十口砖,人家担一百斤谷他严小平就非挑一百二十斤不可,人家两个人抬一根树,他严小平硬要一个人掮一根树等等等等举不胜数,但他一切都白干了,正所谓汗水白流了。
  那天以前的严小平除嘴巴痞点外,做事还是很逗贫下中农好评的。
  八代出生都属于正宗贫农的文叔就经常表扬他并且喜欢他。那天是他的分水岭,他把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吃苦在先好早招工回城的思想弃之于脑后,心里那个抑制又抑制的胡作非为的严小平于第二天终于就“喷薄欲出”了,而且立即就淋漓尽致地展现在大家面前。我不出工,我肚子疼。他阴沉着脸说。
  但是一眨眼工夫,大家就瞅见严小平低着头,手里拿着只当时被称为洋瓷缸的大杯子大大咧咧地走出知青点朝坡下迈去。一会儿后,他又端着大杯子走回来,谁也不看,连文叔喊他也不理。
  那是一杯九分钱一两的劣质白酒,他走几步就小小地抿一口,另只手里还有一个小纸包,是油炸花生米。他就睡在床上喝酒,边吃几粒油炸花生米。
  严小平,你怎么回事罗。歇气时汪宇走进屋里见他这种情形,当然就吃了一惊。
  没什么事,他说,不看汪宇,继续喝他的酒。他喝得酒醉迷糊,中午一口饭也没吃。晚上汪宇劝了他一气,老满哥也跑去劝他他才勉强咽了几口饭。
  次日他又不肯出工,说是脑壳晕,又跑到代销店去打酒喝,于是又酪酊大醉,食不知味。大家都以为他过几天就会好的,都知道他这是失恋所致,尽管他喝醉了说酒活时也没透露一个字。或许他不打那一架就真的会象一些知青说的过几天就会好的,然而那一架把他打得一落千丈地往下垮了。他不是找他理应找的情敌打架,他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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