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组十九番闫红红

《误读红楼》作者: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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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读红楼》作者:闫红
《误读红楼》作者:闫红
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就算是轻烟冷翠绿玉红妆的大观园,照样有不动声色的拼杀。你要知道进退与取舍,懂得眼神与分寸,温软的言语下,可能就是冷冷的杀机,你要做一个对生活充满警惕的人。
十年未觉《红楼梦》(自序)(一)黛玉之美(二)黛玉的影子(三)山中“高士”晶莹雪(薛)(四)蓦然回首见湘云(五)妙玉的心理暗疾(六)可卿——欲望与毁灭(八)袭人——准姨娘是这样炼成的(九)凤姐的跟人之道(十)作为女人的凤姐(十一)凤姐和她的朋友们(十二)元春——是偶像还是真人(十三)迎春——不幸者的马太效应(十四)探春执政始末(十五)惜春——一个洁癖患者的病因报告(十六)李纨的等待(十七)香菱——何处是我家园(十八)回望雨村(十九)贾瑞勾引者的原始资本(二十)贾母的一把手之道(二十一)邢夫人——一个填房的尴尬(二十二)王夫人大家闺秀的样本(二十三)薛姨妈的慈母情怀(二十四)小人物的战争(二十五)论贾氏企业的薪酬与机遇(二十六)管家的取胜之道(二十七)红芸之恋:职场精英的风云际会(二十八)龄蔷之恋:当世故遇上纯真(二十九)司棋:勇敢者的游戏(三十)木子美尤三姐托马斯(三十一)在丧失中飞翔(三十二)宝黛爱情三题(三十三)荣国府的吃食(三十四)黛玉的诗歌观(三十五)毕生奔逃:《红楼梦》八十回后猜想
十年未觉《红楼梦》(自序)
  这个标题只是为了套用杜牧的那句诗,其实已近二十年。初见红楼在八九岁上,从外婆家的席子底下翻出一本书来,无头无尾,估计前后都已充当草纸之用了,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啊。  里面是各种奇怪的名字与对话,比如刘姥姥,比如平儿、鸳鸯,每个人都在说话,笑着说,哭着说,咬着牙说,皱着眉说,我如同突然站在某户人家的门槛外,望着他们暄腾腾的日子,微感不知所措。  当然,后来我知道这就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三卷本《红楼梦》的中册,刘姥姥已经二进大观园,还没家去,这是第四十一回,说明这本书还未及更大限度地发挥实用性。我那不识字的外婆家何以有这么一部书呢?大概是她那准备高考的侄子留下的,那一阵子,他在附近的中学复读,寄居于此,最后也没考上大学,不知道是不是这半本残书造的孽。  不管怎样,这成就了我的红楼缘分,假如不是这时遇到,再过上几年,我也一样会迷上它,但我愿意让这开头来得早些再早些,早到对它懵懂无知的时候,无来由地喜欢上了,那感情更真实、扎实。  就是这样没头没尾地读下来,它最初吸引我的,该是趣味,比如说,冬夜洗脚,兑多了热水,把双脚架在盆上等水凉下来,突然寂寞了,便将《红楼梦》拿过来,随便从哪一页读起,一读就入了迷,等到想起洗脚这码子事时,盆里的水早就凉下来了,只好再兑一次热水。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一个孩子,更喜欢的应该是《西游记》这类传奇读物,可是当我翻开吴老先生的大作,发现那里面的孙悟空全无正义,简直就是一小流氓,而唐僧被喊做长老——这个称呼看着就晦气,他说起话来,也像一个投机取巧的市侩。现在我倒是喜欢这渐近真实的取经团,但那时,我还不能够承受一部现实主义的《西游记》。  我爸则推荐我看《三国演义》,他自己喜欢这部书,可是那些文绉绉的话叫人不耐烦,出于孩童的虚荣心,我连猜带蒙看了一两回之后,就专门挑有貂禅的章节来看,我对三国的全部概念是一个貂禅面对吕布的情节,她手攀曲栏,梨花带雨,那姿态真是优美。  还回到《红楼梦》,它跟上面这些书的区别就在于,它比较贴近我的生活,吵架啊,怄气啊,情节虽不同,那原理和亲戚家的事情不也差不多?顺便说一句,从七岁起,我就是一个家族故事的窃听者了。还有,《红楼梦》写的是爱情,小孩子家家的,固然不懂爱情,但架不住我向往啊,那时琼瑶刚露头,是父母眼里的禁书,不容易弄到,倒是《红楼梦》,是我人生里第一个爱情指南,比着葫芦画瓢,虽然还没有生发爱情的对象,我已经知道,爱情,是和眼泪密切相关的东西。  电视剧《红楼梦》更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邻家姐姐收集了带有剧照的明信片、扑克,还有折扇,她会背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以及整套的《葬花词》,我们到一处就会热烈讨论,而我们的父母面对这样一种迷狂显然拿不定主意,一方面他们认为小孩子不该弄这个,可是,再怎么说也是部名著,熏陶一下总没坏处吧。  得到我爸的全面支持,是在电视上播出某个红楼知识大赛时,人家在上面提问,我就在下面抢答,比如秋桐是属什么的啊?嘿,这也太容易了。仗着那本残书,我答出了四分之三的问题,我爸大大地吃了一惊,认为我若在现场,起码能得个三等奖,而我,觉得我爸还是太谦虚了。  不久他们单位下发一笔购书款,我爸给我买了一套《红楼梦》,还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三卷本,十几年来,前两卷被我床头厕上反复摩挲,已经破烂不堪,尤其是中部,封皮也已脱落了,第三本却俨然如新,被我丢在父母的家中,大概也不会再带出来了。  二十年来,对于《红楼梦》的感受不断地更替着,小时候看故事,看言情,借用张爱玲的话,就是看那个乱乎热闹劲;初二时候,读到王蒙的《红楼启示录》,说贾宝玉对于生命的孤独有一种先验性的经验,他对着红粉思骷髅,对着猢狲思树倒,即使身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已经预知了生命的必然消逝,那种曲终人散的悲凉。惟因如此,他更要在消散之前紧紧抓住,他拼了命去爱,去感受,他那无事忙的热情其实是以绝望打底的。他和林黛玉的爱情,正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当黛玉吟出“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也被那彻骨的悲伤打动,不觉恸倒在山坡之上。  假如生命必然消逝,该如何对待指缝里的光阴?宝玉和黛玉的共同选择是,拿来爱一个人,所以他们会爱“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这样的句子,就是要用爱来抵御死亡,用缠绵来抵御孤独,要在爱过之后化灰化烟,永不履人生这虚无寂寞之地。鲁迅说,华林之内,遍被悲凉之雾,呼吸感知于其间者,惟有宝玉一人。其实并非一个宝玉,黛玉也感受到了,只是出于矜持,出于对周遭环境的警惕,她不会像宝玉那样挂在嘴边。  除了这种诗意理解,随着生活经验的增加,也在《红楼梦》里读出更多的趣味,比如以前看周瑞家的,只觉得她是一个虚荣却也不乏热情的人,看林黛玉跟她发脾气,不能理解,后来在生活中遇到这等世故妇女,方知她们有些时候多么可恶,她们的眼睛都是精密的尺子,一寸一寸地量你。还有贾蔷,少年时候,出于精神洁癖,对这个人很不以为然,更为龄官不值,长大成人,方知生活中没有绝对的事,越肮脏有时可能越清洁,就算爱上一个肮脏的人,仍不妨那爱情的清洁、纯粹与完美。  对刘姥姥的理解更是如此。我的《红楼梦》是从来不外借的,因为上面有些评点,“小时候干的营生”,从字迹到内容一概幼稚非常。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我有极其不恭的批语,觉得她丢了劳动人民的大脸,有着类似妙玉的轻蔑。年岁渐长,经了些世事,逐渐懂得人人都有卑微的时刻,便是自己,又何尝没有以下意识的笑脸面对人家决然关上的大门?喜欢杜甫,就是因为他不粉饰生活,也不粉饰自我,有勇气写出“朝叩富儿门,暮逐肥马尘”这样的辛酸语,能坦然面对自身弱小与卑微的人,我觉得是可敬的,杜甫如是,刘姥姥亦如是。  是谁说,没有哭过长夜的人,不可以语人生,没有经历过疼痛与屈辱的人,大约也不能真正地懂红楼,那些隐藏在缠绵细节里的寒冷与微温。红楼梦断,无缘见后面的篇什,是一大憾事,我总想像,八十回后会有更为尖锐的苦痛,也有更为钻心的幸福。我不喜欢高鹗的后四十回,并非他情节不对,而是因为他是个俗人,他的字句不能勾起我心中亦喜亦悲的大恸。  零零碎碎的感触,攒了很多,终于成文,贴到我常去的网上,没想到招来那么多的关注,或是共鸣,或是商榷,都充满了善意,而那些赞扬更让我惶恐且不知所措,因为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好啊,想来还是沾了《红楼梦》的光,《红楼梦》是藏在中国人血液里的文字,一说起来,每个人都有了亲切的感情。  有意思的是,很多朋友在我的文章中发现了熟悉的面孔,比如我写职场精英小红,便有人说,我们公司有个女的跟她好像;我写勾引者贾瑞,又有人说,看到了身边某些男子的嘴脸。有的朋友说,这组“误读红楼”较有现代精神,其实,这些东西并不仅仅是现代的,我常觉得,虽然社会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人的感情状态思索方式并无多大不同,比如《诗经》里的痴男怨女,至今仍能激起我们强烈的共鸣,《红楼梦》也是如此,再古老的东西,只要写得足够真诚,就可以举一反三。  这么一篇一篇写下去,成了这本书,我从来没想到过会写一本关于《红楼梦》的书,即使回望着身后文字的此刻,还觉得是个意外,生命给我的惊喜。  还要啰嗦一句的是,这本书,完成于我的三十岁即将来临的时候,流年似水,然而我不觉得匆促,年年岁岁一本书,这种相看两不厌的相守,总让我觉得时间是静止的。
  (一)黛玉之美
??一个男人的爱,可以有许多层次,对林妹妹,是深爱;对宝姐姐,是恋慕;对湘云,是怜爱;对妙玉,是珍惜;对可卿,是情动;对晴雯,是感怀;对袭人,是依赖……荒烟蔓草的年头,他抛下一应身外之物,只将这感情随身携带。茶道里有个观念,叫做一得永得,得到了一次便是得到了永久,从此后即便风烟万里,永不相见,只要我心中有你笑颜宛转,便是另一种地久天长。正因如此,他成了一个幸福的人,只要记忆还在,那些美丽的女孩子,就不曾离他而去,她们用一如既往的青春与柔情,陪他涉过所有的苦境。他爱她们。  1、没有仙女  红楼女子里,黛玉不算最美,甚至不算最有才华的一个,海棠社她屈居于宝钗之下,芦庵社争联也没抢过史湘云,何况她还有那么多的小缺点,拥湘派的周汝昌几乎认为,她是用来衬托湘云这个正面角色的。  这个研究了大半辈子红学的人,愣是让曹雪芹瞒过去了。曹公哪是那么容易表态的人呢,他正话反说,反话正说,褒贬不定,明暗互转,望着他狡黠地眨动着的眼睛,你还是没法判断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比如黛玉,他偶尔也会拿她开一下涮,元春的省亲夜,黛玉存心大展其才,将众人压倒,可惜元春压根没给她发挥余地。这还不算,宝钗却无心插柳,不知怎的入了元春的法眼,端午节从宫中发放的赏赐,宝钗和宝玉一等,黛玉还要次一等。呜呼,早知如此,黛玉不如早做清高状,做淡泊状,此刻还可以傲然地鄙夷元春没眼光,都是那点虚荣心把她给害了,这也是知识分子的通病啊。  她修养也欠佳,看见宝钗被宝玉奚落,抑制不住心中的快活,面露得色,不成想反应极快的宝钗敲山震虎,弄得宝黛二人讪讪的。黛玉不检讨自己的过错,反而拿宝玉撒气,令二人小同盟出现轻微裂缝,实在不够明智。  《一声叹息》里的张国立早说了,哪有什么仙女啊!可是,《红楼梦》的好,正在于没有仙女,若黛玉是一温良恭谦的和婉闺秀,红楼便重入才子佳人的俗套,还有什么看头?性格上的小问题掩不住黛玉灵魂的光辉,就算上述的错误再增加十倍,她仍然是红楼中最为动人的女子,她的美,在于她有着诗意的灵魂,她是一个真正的女子。  2、何为女子  虽然宝钗更具有性感的肉体美,有着让宝玉淌口水的“雪白的膀子”,“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曼妙姿容,可是她不像个女人,或者说,这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已然沾染了男子的气息,宝玉说她“好好的一个清白女子,也学得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未免苛责太甚,却也是看到骨子里的见识。  何为男女,在不同人的字典里含义不同,对于宝玉,不仅是用来标注性别的字眼,还代表着不同的灵魂风格。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看见女儿二字便觉得清爽,看见男人便觉浊臭逼人。又说,未出嫁的女儿是颗珠子,出嫁之后沾染上男人的气息,即使还是珠子,也没了光泽,再上点年纪,干脆就是个鱼眼睛了。何其自鄙,何其反男性?舒芜以此认为他是矫枉过正地同情女性,我可真难同意这说法,老年女性岂不是更可怜?贾家二爷可从来没拿正眼看过她们。  不如重新回到《红楼梦》里,看他笔下的男女,差别在哪儿。贾赦贾珍贾琏贾雨村之流,固然是不知羞耻赚取利益,满足私欲,就是方正的贾政,也是何等无趣?贾宝玉攻击“文死谏武死战”,说他们表面慷慨大义,实则欲赚虚名,这正是他父亲这类臣子的终极理想,虽比惟利是图的贾赦们略强,可取之处也不多。  在曹雪芹笔下,男人们集结于或名或利的欲望大旗下,扭曲异化。而那些出嫁的女儿们,也因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着眼现实,有了权利的觉醒,变得可憎起来。这一类人物的代表,或如王熙凤,虽天赋异秉,聪明过人,却弄权揽利,自称从不信阴司报应;或如李嬷嬷,老迈昏庸,便要处处压年轻女孩一头,以打压袭人等人来找感觉。更有大观园里普通的媳妇婆子,勾心斗角,即使只能制造茶杯里的风波,却也一刻不得消停。  宝钗比这些人物都高明,她的以德服人或者说以德治人,乃至挂在嘴上的大道理都更接近贾政这一类,虽然是那个社会里的模范人格,却被刁钻古怪的贾宝玉看出端倪。  真正的女孩儿,是天真烂漫的,一颦一笑,一叹息一着恼,都出自本性而全无心机,即使如探春理家,也全为大观园乃至荣国府的未来打算,不像贾蔷贾芸之流,揽个小活也为其中大有藏掖。还有自然之子史湘云,低贱而痴情的龄官,哪怕矫情的妙玉,她对于宝玉的爱慕不也是很单纯的吗?全世界人都知道她喜欢宝玉,她还装模做样地对宝玉说,你有茶吃,是沾了黛玉和宝钗的光。宝玉倒也会接她的话茬,说所以啊,我只领她们二人的人情。  曹公所谓“女儿”,是特指那些美好而脆弱,温柔而易伤的灵魂,趋于艺术性,远离政治性。这样的感觉,毕加索也有过,他对他的情人说,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黛玉则是女人中的女人。  首先她温暖,冷冷的表面下是一片脉脉情怀,她的温暖是雨夜对于闺中知己的期待,是听宝玉胡言乱语笑骂一声“放屁”的家常,是等待燕子飞回檐下之后,方拿石狮子倚出帘子的温存,是虽疑人家藏奸,却被三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卸去武器的简单。  只看她和紫鹃的关系,言语间每每能见那种姐妹般的亲情,她和宝玉怄气了,紫鹃敢派她的不是,你能想像莺儿派宝钗的不是吗?或者侍书派探春的?  紫鹃跟宝玉也说,偏偏她又和我极好,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这话也不是每个丫头都敢说的吧?这是明写,还有几处暗写,紫鹃知道黛玉的心事,想方设法试探宝玉,若黛玉真是个刻薄人,或如宝钗与莺儿那样主仆有序,紫鹃决计不会也不敢多这个事,回家后更不会对黛玉说,你又没有兄弟姐妹,谁是知疼知热的人?不如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不然的话,王孙公子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何况姑娘娘家又没人。万两黄金容易得,知音一个也难求。  过后薛姨妈开玩笑要把黛玉说给宝玉,紫鹃也是热心撺掇,这固然是紫鹃的善良,也可看出黛玉的厚道。  其次,黛玉懂世故而不弄世故。宝玉生病,她远远地看凤姐竟没来探望,心中诧异,想着这人就是没这个心,为了做给老太太、太太看,少不了也要打个花胡哨的。正想着,凤姐就带着一帮人花枝招展地来了,她那一套也就对付尤二姐吧,黛玉可是摸得准准的。  身体孱弱加上无心于此,凤姐生病一段,黛玉未得进入临时执政的三驾马车之列,但她毫不介意,热眼旁观,还私下里向宝玉赞扬探春的改革,说她办了好几件大好事,并为荣国府的财政感到忧虑:进得少,出得多,长此以往,必将后手不接。黛玉也挺知道理家之道的啊,都说宝玉娶了黛玉也过不好,我看不见得,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黛玉其实也是个有弹性的人。  倒是荣国府的准接班人贾宝玉,听得黛玉所言,居然没心没肺地一笑,说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们两个的。黛玉简直懒得搭理他,立即找宝钗说话去了。  深谙世故的黛玉却不弄世故,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可以给赵姨娘含笑让座,以示礼貌,却决不会向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女人示好,而宝钗却在分送哥哥带回来的土特产时,连带赵姨娘都有一份。是非难论,只能说黛玉行事全出己心,而宝钗不是。  黛玉骂周瑞家的一节更让我称快,薛姨妈托周瑞家的将十二支宫花分送给黛玉等人,周瑞家的最后才送到黛玉那儿,黛玉随手掷还,说,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黛玉原没说错,从后文可以看出,这周瑞家的就是个看人下菜的角色,为虎作伥,挑拨是非,搜检大观园,哄骗尤二姐,给王熙凤找麻烦,样样坏事她都有份。只不过她是太太的陪房,又非大奸大恶,众人乐得做沉默的大多数,只有黛玉讨厌这个俗人,用一个动作顷刻发泄。但是周瑞家的会白受这个气吗?黛玉就不明白这会使自己失分吗?以她的聪明,比任何一个读者都知道后果,只是非如此不能快意,黛玉此举,怎一个“爽”字了得。  3、诗意的灵魂  上面两点,仍不能使黛玉成为大观园里最有光彩的女性,黛玉之美,还因她有着诗意的灵魂。  宝玉对于黛玉的另眼相看,是因她从不劝他读书,好像宝玉是不喜欢学习的顽童,专喜欢听顺耳的话似的。其实他不过不喜欢读正经书,他愿读庄子西厢,不爱做八股文章,他不想加入贾政贾雨村的行列,那个世界男性的味道太重,令他眩晕。  他憎恶别人将他朝所谓正道上驱赶,不能想像一个女人也对那样的世界心存向往,不管他对宝钗怀有怎样的好感,只要她一句劝学的话,就知道她与自己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与谋。虽然袭人同样地规劝他,但是他从来没把袭人当成爱人,袭人不过是侍候他的人,从生活上,从生理上,他不必去计较她的每一句话。  他与黛玉所恶者相同,所爱者亦相同。当宝玉怜惜残红遍地,不忍看它们零落成泥,要撂到水里,让它们顺水而去,黛玉却觉得顺水而去还不算完结,也许外面就是脏水,不如掩埋了彻底。这番对话,好似闲言碎语,却是他们生命哲学的碰撞。黛玉葬花,颇有些行为艺术的色彩,可入《世说》,它表述了对美丽生命的痛惜,对生命本身的赞美与埋葬,既热烈又绝望,既优美又凄凉,当黛玉念出“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时,宝玉不觉恸倒在山坡上,这样的感念在他胸臆也徘徊良久,只不过,黛玉用一种优美的方式表达出来了。  共通的灵魂使黛玉能够理解他所做的乖谬之事,他因和琪官交往被打,宝钗虽然心疼,仍然怪宝玉不该和那些人来往,黛玉来看他,只是期期艾艾地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一方面怕宝玉不改会吃亏,一方面竟是怕宝玉真的改了,回到正人君子的路途上去,那么他非但不会再和琪官等人来往,对于生命里一切美好之物也都会生疏起来。宝玉知晓她的心理,于是安慰她,你放心,就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他知道黛玉不是宝钗袭人,知道她能理解他和琪官的友谊,才肯说出心里话来。  4、野蛮女友  安妮宝贝写她喜欢的漂亮女生:她会很直接,那种直接是纯真而尖锐的。你因为其中的纯真而不设防,所以就会因为其中的尖锐而受伤。所以这样的女子又是有杀伤力的。同时她又是情绪化的。她不会太压抑自己的感情。高兴的时候会有缠人的甜蜜,悲伤的时候会泪如雨下。真性情的女子,总是容易带给别人爱情的感觉。  这段话符合我对黛玉的想像,我觉得黛玉就是这样一个漂亮女生。  后世的须眉浊物总是把《红楼梦》当成婚介所的花名册,更有甚者如张中行记载,几个糟老头子闲来无事,居然评比谁是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太太,结果湘云和宝钗靠前,黛玉和凤姐落第。这等人物,能够懂得黛玉的明快与清澈吗?能够欣赏黛玉袅娜的风情吗?他们连意淫都是这么不肯放松,带着日常生活的豆瓣酱气。  还有一种说法比较流行,说林妹妹幸好是生活在大观园里,幸好遇到了宝哥哥,若是换成现代社会,就她那个生存能力,不知道会怎样惨呢!这种论调,言者振振有辞,听者微微颔首,拥黛派们也只能叹口气,转而攻击现如今的世界何等浮躁,容不下古典的静美。  果真如此吗?我倒深为置疑,林妹妹特别之处,在于个性,我就不相信,眼下的社会,倒比庭院深深的大观园更容不得个性。当然,我不是说林妹妹的个性好,个性一词,本来就是个中性词,时而悦人,时而伤人,时而熊掌,时而砒霜,不是绝对的舒服,有时还很别扭,可是有为情所困者告诉我,真正的爱其实是又爱又恨,一会恨得牙根直痒痒,忽而一转念,又漫溢出无限的柔情来。时尚杂志也说,让人上瘾的东西都是不好吃的东西,像辣椒、烟草乃至大麻,吞吐不下,欲罢不能,因此不能忘怀。林妹妹的动人,也正在于她的那点别扭劲,那种随性率真导致的锐利感。  换到现在,林妹妹就是一个野蛮女友,忽然就恼了,忽然就不理人了,宝玉只是去宝钗那里做一次礼节性拜访,就招来她一大堆冷嘲热讽,偏偏那些话说得又巧妙,她不愠不恼,伶牙俐齿,如妙曼的兰花指,却将宝玉戳了个透心凉,边上的薛姨妈还看不明白,只跟着瞎掺和。诸如此类的细节俯仰可拾,明明是宝玉被欺负了,还得跟在后面一路地鞠躬赔不是,其摸不着头脑,其郁闷不堪,正可以跟套上全MM的34码高跟鞋的车太贤有一拼。  朱碧说,漂亮才能野蛮。斯言诚是,可仅仅因为漂亮,就一味野蛮下去,只有受虐狂才吃得消,在野蛮的外表下,林妹妹还有她不加掩饰的细微温柔,如同饼干上的蓝莓颗粒,在舌间微亮而凉的一闪,留下无限的回味。  同含蓄的宝姐姐相比,林妹妹的感情是外现的,宝玉挨了父亲的打,宝姐姐最多有些哽咽,林妹妹却把两个眼睛哭得像个桃子一般;宝玉雨夜来访,她要问打的是什么样的灯笼,嫌明瓦的不够亮,就把自己的绣球玻璃灯送给他,宝玉说自己也有一个,怕脚滑跌碎了,黛玉便说,是跌了人值钱,还是跌了灯值钱?即使在生气的时候,她也能留心到宝玉穿得单薄,这边还因吃醋和宝玉怄气,那边又亲力亲为,细心地替他戴上斗笠……  黛玉这样的女子,集善解人意与蛮不讲理于一身,集聪明活泼与孤芳自赏与一身,她的性格有丰富的层次,活在现代社会,便是一个古怪精灵的奇女子,绝对不乏欣赏她的男人。  至于生存能力,林妹妹也并非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差,在她愿意的时候,她也能处理好复杂的人际关系,初进荣国府的时候,不就是“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吗?王夫人请她上炕,她留心到炕上只有两个坐垫,另一个必然是贾政的,怎么也不肯坐上去;她察言观色的本事不下于宝钗,尤二姐被凤姐骗进大观园时,一干人等都以为凤姐从此洗心革面,在三从四德方面有所加强了,只有林妹妹和宝姐姐体察到凤姐的险恶之心,深为尤二姐忧虑。  林妹妹不是没头脑,而是不高兴,现如今不高兴根本不是问题,只要有真才实学,不但能招来知音,还能拥有拥趸,王菲够酷吧,张爱玲够酷吧,不是照样活得有声有色,林妹妹要是活在现代社会,只会放飞自由,增强信心,活出一个风生水起的精彩人生。
  (二)黛玉的影子
??深爱一个人,会觉得处处都是她的影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哪怕于陌生的天际,若有绿意浮动,也宛如看见了你笑眸流转。  《红楼梦》里,林妹妹自然是独一无二的,但因宝玉或者说曹公爱她太深,大多好女子身上便都有了她的影子,重重叠叠的叙述,是密密匝匝的情意,只因爱她这一个,对于世间的女子也都有了了解与柔情。  公认最像黛玉的,是晴雯,以至于有袭为钗影,晴为黛影之说,不喜欢晴雯的王夫人,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而晴雯那份不加掩饰的真性情,更与黛玉有几分相似。但黛玉细致婉转,晴雯天真直率,黛玉心比比干多一窍,晴雯却是块直来直去的爆炭,俩人形似而非神似,甚至于我怀疑曹公这么写,只是想告诉读者,荣国府第一美丫鬟晴雯的眉眼也不过和黛玉相似,可见黛玉是怎样一个绝代佳人。  真有点像黛玉的影子的,第一要数龄官,这俩人长得就很像,龄官“眉蹙青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风”。这是透过宝玉的眼睛看过去,此前亦有龄官和黛玉相似的介绍,不过没提名,容易被忽略掉,还记得湘云和黛玉怄的那场气吗?就是因为凤姐说那个演小旦的小戏子很像一个人,而湘云脱口而出说像黛玉,我觉得,那个小旦该是龄官,虽然后面还提起一个早逝的小旦(上艹下的)官,可是,一个剧团里,怎会个个小旦都像黛玉呢?  俩人不只生得像,还同是为情所困的女子,都拥有着不确定无法出口的爱情,失意中的黛玉通过写诗来排遣,而龄官没有这份风雅——想来未必经过诗歌上的训练,她表达感情的方式更直接更热烈更让人无法逼视,拿簪子一口气在地上写了几千个“蔷”字,一笔一画间都有怎样的情感在胸臆间辗转,是疑问,是惶恐,是期待,是绝望,是欲掩面而去终又回转,还是孤注一掷宁可与君万劫不复?千百种感情归总为一个简单的动作,难怪偷窥者宝玉也看痴了。  宝玉被这女子震撼,对她的感情有一种同情,按照米兰·昆德拉的说法,同情并不意味着怜悯,而是能够体会对方的任何情感——欢乐,焦急,幸福,痛楚。宝玉能够体会,是因为龄官的表现与黛玉何其相似,他通过黛玉读懂了龄官。后来在梨香院,他看到龄官在心上人面前一样使小性子、闹情绪时,他又通过龄官读懂了黛玉,这两个女孩子,犹如互文见义,是彼此的桥梁,将懵懂的局外人渡到了解的彼岸。  唱戏的女孩子里,还有一个得黛玉的神韵的是藕官,这个演小生的女孩子的恋情属于非常规感情,她在戏里饰演小生,(上艹下的)官饰演小旦,“虽说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的温存体贴之事,故此二人就疯了,虽不做戏,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竟是你恩我爱。(上艹下的)官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新人,藕官一般的温柔体贴,有人问她是否得新弃旧,她说,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要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等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这个藕官像谁?对了,她就像《霸王别姬》里那个“不魔疯不成戏”的程蝶衣,蝶衣或者更为执迷,藕官的情路上却有翩然回转的美感,有理有节,有情有义,她的故事里也就少了激烈与癫狂,多了婉约与飘逸。  又是一个天生的情痴,五脏六腑里皆是缠绵不尽之意,藕官与黛玉有本质上的相似,这大概也是曹公把她放在黛玉屋里的原因,像藕官这样的女孩子,也只有放在黛玉屋里最合适。  龄官与藕官,得黛玉之缠绵,面庞身段和黛玉差不多的尤三姐,得黛玉之洁与烈,《葬花词》里写道: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尤三姐没有保持洁净的环境,被贾珍之流勾引,她希望干净的柳湘莲能给她救赎,却遭到断然拒绝。绝望中的尤三姐只剩下最后一条路,用死亡来洗刷自己,用鲜血来隔绝旧日,她用自己的方式,把自己成全了,这种清洁的精神,这种宁折不弯的狠劲儿,正与黛玉相同,虽然尤三姐曾经“行为有污”,但她和黛玉一样,有着干净的灵魂。  这些女子,她们爱上不同的男人,还有女子,但都离不开眼泪、期待,还有生离死别,为爱而生的女子,灵魂的质地总是相似的。  离开这些感情世界的精灵,我老是觉得大观园里还隐藏着一个真正的黛玉,那就是邢岫烟。  虽然偶尔使点小性子,黛玉却也不是完全不懂得小心谨慎的,她和宝钗交心时说:“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在网上看见有朋友较真,说黛玉的钱到底哪里去了?她老爸是巡盐御史,怎么可能没有给她留下一份家产,要说是那时候女孩子没有继承权嘛,可据考证黛玉应该是满人,满人最重视姑奶奶的。  拜托,《红楼梦》虽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但未必每一笔都按生活描摹来的,黛玉原型的老爸一定就是探花加巡盐御史吗?未必,我觉得曹公给他这么一顶乌纱帽,也是出于对林妹妹的偏爱,让她老爸既能务虚又能务实,给足林妹妹“通身的气派”。  但是乌纱帽好加,后面的文字却未必跟得上,也许林妹妹的原型根本没有这么个背景,才会有那种一无所有的自卑与敏感,她的真实状况很可能与邢岫烟相似,或者说,邢岫烟其实是另一个林黛玉,这么说似乎牵强,可是“钗黛合一”都能成一说,黛岫怎见得就不会是一个人的两面?  岫烟这个名字就取得很讲究,岫为峰峦,陶渊明《归来去兮》中有名句: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峰峦上飘出的云烟,何其飘逸,何其自在,仿佛用名字写照人格。  邢岫烟的父母都很不堪,姑妈邢夫人对她也很寻常,又居住在“二木头”迎春房里,丫鬟婆子个个嘴尖齿利,邢岫烟处境十分窘迫,大雪天,人人都穿着大红衣裳,“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就只有她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得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她时常还要当衣物度日,这种情况下,最难的不是生活的艰辛,而是如何保持平和的心境。  宝玉过生日,妙玉送了个帖子,上写: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看了,大为不解,还是岫烟告诉他,妙玉自称槛外之人,宝玉回她个槛内人即可。这倒犹可,因妙玉与她原有半师之分,奇特的是岫烟说起这些的态度,通达里带了一些戏谑,既可见她的善意,又可见她的聪明,以穷亲戚的身份面对贵公子宝玉,不亢不卑,从容自若,却因宝玉的一席话对他有了新的认知,可见她是以见识而不是以身份取人。  红楼女儿里,岫烟是比较理想的一个人物,端庄但不拘泥,贫寒但不小家子气,薛姨妈一眼看出,她是个荆钗布裙的好女儿,眼睛里揉不下沙子的凤姐,也越过对邢夫人的厌恶,对她生出怜爱之心。我常常觉得,她更有资格入十二钗,但是她的戏份却极少,我不得不怀疑,曹公是将一个原型分成两个了,把一个丰富的、具有多面性的人物塑造成两个,多愁善感的一面成了黛玉,稳定淡然的一面给了岫烟。
  (三)山中“高士”晶莹雪(薛)
??红楼女儿中,最难看透的莫过于薛宝钗,七窍玲珑心的林黛玉也是很久才对她有个确认,可连这确认都很难说是薛宝钗的真面目,拥黛派现在还抱怨林妹妹太天真,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说来有趣,她两人都孟光接了梁鸿案,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了,拥黛派和拥钗派犹争讼不下,拥黛派将宝钗贬为矫情伪善的宵小,拥钗派则极赞宝钗的温柔敦厚,大家风范,红学家们遂相龃龉,几挥老拳。  但真相不是打出来的,绝对的捧杀与棒杀皆不近于事实,曹雪芹老早就做了定位,“山中高士晶莹雪”,宝钗正是山中名士一般的人物,却非那种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主,求仁得仁,那些人已如愿以偿地淹没于岁月的洪流里了,她更近于“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家”的陈眉公,或是谢安,隐居更是为了养望,所谓山中高士,都有隐士与政客的两面。  1、罕言寡语不耽误推销自己  宝钗的品牌是沉默寡言、安分守己,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不干己事不张口”,是衣着的半新不旧和家居的简约素朴,这种清心寡欲的做派给她赢来很大的美名,有次宝玉为了勾贾母夸奖黛玉,特意提及林妹妹的伶俐口齿,贾母根本不接他的茬,反倒话锋一转,说会说话的也有可嫌的,不大说话的也有可疼的,宝钗就是那可疼的。  宝钗真的不说话吗?不,她只是从不说不该说的话,第七回里林黛玉对周瑞家的使性子的话,她是决计不说的,尽管黛玉不是无端使性子,周瑞家的是一世故妇女,“心性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平时必然被黛玉看在眼中,这次不过是总发作而已。但是宝钗不会这样做,她自有一套御人之术,这个放到后面再说。  宝钗的发言是好钢用在刀刃上那种,一大半用来展现自己的学问见识:  省亲夜,宝玉做芭蕉诗,想不出关于芭蕉的典故,宝钗随口道来,宝玉连声赞她是一字师;  第二十二回,宝玉信口说《鲁智深醉闹五台山》是热闹戏,宝钗马上背出戏文中的一套《寄生草》,一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正迎合了贾宝玉所好的那个调调,喜得他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晓,让黛玉很不痛快;  宝玉的莽撞与无事忙得罪了湘云和黛玉,遂做一偈明志,又是宝钗随口道出六祖坛经里的典故劝告他,宝玉为之叹服;  惜春做画,也是宝钗给她筹划,要用哪些颜色工具,从石绿管黄一直到水桶木箱生姜大酱,黛玉开玩笑说再要铁锅锅铲,好配上那些作料炒颜色吃,宝钗说,你哪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一个小细节里透露出宝钗的艺术修养和生活知识,其他的太太小姐只有恍然大悟的份。  《红楼梦》里,只要是背书的活,都被宝钗揽下来了,虽然口口声声藏愚守拙,宝钗却巧妙地让众人见识了她的学问。香菱对夏金桂说,连姨老爷都夸我们姑娘学问好——王夫人是宝钗的姨妈,姨老爷该是贾政了,或者她还有别的姨老爷,但未必会有贾政对她熟悉,连方正含蓄的贾政都忍不住要夸她,可见宝钗功夫到家,无论学问还是表达自己的方式。后来王熙凤生病,王夫人也把大观园托管给她和李纨、探春三人,探春虽崭露头角,却显锋芒太过,宝钗更知时务,赚得识大体的名声。  见好就收,点到为止,宝钗从来没有得意洋洋,被胜利的喜悦冲昏头脑,相反,她还摆出随时准备脱离大观园的架势,抄检大观园之后,她立即搬了出去,这种姿态,虽不是欲擒故纵,却无意中增加了她的分量。相形之下,黛玉就显得过于要强,用力太过,不似宝钗那般优裕从容。  当年谢安盘桓东山,也是一点也没耽误他推销自己,不然怎会有“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说法,所谓的退隐不过是退一步进两步,炒作也分热炒和冷炒两种。  2、政客本色非关善恶  像谢安这等高士往往有着隐士和政客的两面,宝钗也是,虽然她的政治生涯囿于小小的大观园里,一样需要高明的手段,宝钗的政客天赋使她得以胜任。  最简单的莫过施以小惠,说白了,就是给人家钱或东西,这事宋江、柴进统统干过,是政客们的必杀绝招。但是大观园里的女儿们不似黑旋风李逵,只要掏出银子,马上就抱紧双拳喊大哥,对赵姨娘之流或者可以这样打发,但是像邢岫烟,尤其是湘云,给钱的方式若不合适,弄不好反得罪了她们。  所以宝钗给她们钱,一是在背人处,二是在她们最需要的时候,三是将大姐的亲情扮相做足了。比如当湘云一时冲动,宣布要宴请大伙,宝钗不失时机地点醒她,请客是要银子的,湘云踌躇起来,宝钗主动提出要帮她办螃蟹宴,怕她心里有感觉,只说是伙计送的免费螃蟹,又说,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她有话直说,更显推心置腹,让湘云怎能不感动,怎能不心悦诚服?  这些人都好办,最难搞定的是黛玉,那么清高的一个人,靠几两银子肯定摆不平。黛玉的破绽何在呢?是孤单,渴望亲情,宝钗试图从这儿打开关节。  宝黛初见,宝玉就给黛玉送了个字“颦颦”,不知道是惭愧于“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是觉得肉麻,宝玉自个没有怎么叫过,也极少见其他人提起,倒是宝钗“颦儿,颦儿”的不离口,叫得那么自然、亲切,满含着怜爱与欣赏。  称呼最能拉近人们的距离,红拂的一声“三哥”让虬髯客绝了下流念头,反倒给她老公李靖让路,燕青的一声“姐姐”令李师师再不打他的主意,对梁山一帮到底。可惜黛玉是见过世面的,识破或自认为识破了宝钗的糖衣炮弹,不吃这一套,再加上一份气不忿,仍旧与宝钗作对,起码试图在口舌上占对方上风,还无意中把宝玉也带进自己的阵营,暧昧地用“杨贵妃”来比喻宝钗,使得宝钗忍无可忍,勃然大怒,不动声色地给予了有力还击。  宝钗发怒自然是因宝玉的冒犯,但未尝没有恼羞成怒的意思,三番五次套近乎,只得到这样的结果,算宝钗政治生涯里一个小小的挫败。  对付黛玉这种人,只靠花言巧语、甜言蜜语是行不通的,她太多疑,微笑的眼风斜过来,看透巧言令色之后的阴谋诡计。想要取得她的信任,就得先把自己豁出去,不可能毛发不伤全身而退。  一个好机会从天而降,黛玉行酒令时脱口念出《西厢记》、《牡丹亭》里的唱词,大家闺秀看黄色小说,非同小可,宝钗终于遇到收服黛玉的最好时机。也不是没有一点危险性,黛玉有可能翻脸,或者口中不言,含恨在心,宝钗此次行动犹如一场赌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每个成熟的政客都该明白这道理。  且看宝钗这几步,先是卖个关子,玩笑似地说,你跪下,我要审你。又说,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成功地烘托出蹊跷气氛,让黛玉心里发虚,随即指出黛玉的有失检点之处,一下子把黛玉给打晕。占据上风之后,宝钗见好就收,拉她坐下,款款告知自个儿小时候也干过这事,卖个破绽给对方,颇有点攻守同盟的意思,又如黑社会歃血盟誓,朝自己手腕割上一刀,充分赢得对方的信任,使聪明敏感的黛玉不至于心生反感。  接下来,再说些为黛玉着想的大道理,不管黛玉是否认同宝钗的看法,却没法不领她的情。此次交手,宝钗极好地控制了节奏,一张一弛之间,赢得完胜。再送黛玉些燕窝,夯实胜利果实,死对头变成了好朋友,对宝玉赞扬宝钗时,黛玉完全忘了她曾将宝钗视为情敌。  这些行为无关善恶,只是一种政治活动,对湘云雪中送炭对黛玉苦口婆心是收买人心,在滴翠亭金蝉脱壳对金钏之死无动于衷则是自我保护,如此两端,都是政客本色,谈不上好与坏,但都堪称高明。  宝钗只有两次现出女儿之态,一次是她哥哥说她想着宝玉,把她给怄哭了,第二次被夏金桂搅得焦头烂额,她和母亲惟暗自垂泪,怨命而已。原来宝钗也是会哭的,面对夏金桂,她的一应手段施展不开,那份无助,倒像一个寻常女孩。  3、何为宝钗的鸿鹄之志  和谢安等人一样,宝钗劳心费神也是因为她有远大志向,如此说来似乎又要重蹈拥黛派的覆辙,但是,且慢,我要说的是,所谓宝二奶奶的宝座并非宝钗的目标。因为,她干吗非要做这个宝二奶奶?  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薛家的女儿也不愁嫁,或者有人说,薛家是皇商,要低贾家一等,这我还真没看出来,薛宝琴不但顺利地嫁给了梅翰林的儿子,还被贾母百般宠溺,想要她做孙子媳妇;薛家只剩孤儿寡母,在贾府照样处处显出尊贵,搞得黛玉心里都不平衡了。  当然了,就像紫鹃劝黛玉时所说的那样,不是没有王孙子弟可嫁,但是哪有宝玉这样知冷知热的呢,可宝玉的知冷知热是专对黛玉的,一听说黛玉要走,他马上死了一半,嫁一个这样的人,比那些朝三暮四的王孙公子又好到哪里去呢,宝钗最知道宝玉和黛玉的感情,她干吗要跳这个火坑?  正因了这种良好的心态,她才每每拿她二人开玩笑,宝钗虽有心眼,到底还不是口是心非的袭人,如果那样,她就不配与黛玉双峰对峙,二水分流了。  要么她的志向在于入宫?入宫一事只在前面提了一句,后面就没影了,不知道是待选中,还是已经泡了汤,不管怎样,宝钗不是个死心眼儿,不见得非要在进宫这棵树上吊死了,再说入宫之后,福祸难测,不是每个人都有武则天、慈禧那种脱颖而出的机会。  宝钗的志向,其实是不明确的,就像谢安逍遥东山,诸葛亮草堂高卧,并不曾琢磨着要奔着怎样一个官衔。他们志向远大,大到空茫,不复是一官半职,当然更不是皇帝老儿的江山,而是必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抱负。《诗经》里谢安最喜欢的一句是:訏谟定命,远犹辰告。意思是:把宏伟的规划审查制定,把远大的谋略宣告于众。他认为这里面有一种雅人深致,他不是寻常俗吏,所追求的不是高官厚禄,正是这样一种雅人深致。  但另一方面,造化弄人,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苦苦追求可能会适得其反,苦心经营也许是弄巧成拙,所以他们不把目标定死,只要方向不错,可以随机应变。他们积极争取的,只是做一个有准备的人,使突如其来的机遇变成花环,一丝不错地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这是行为艺术,他摆出等待的姿态,却不做过于积极的争取,手持鱼竿立于江岸,他知道命运神秘莫测,他只静静地等待着,命运将要透给他的一点信息。  宝钗正是像谢安像姜子牙这样的隐者,既有飘逸灵动的身姿,又有深不可测的权谋。曹雪芹说她是“山中高士晶莹雪”,既有欣赏,也略带讽刺。她的待选身份,仿佛也非实指,更像是一个比喻,说明她如那些高士,正处于期待之中。而贾雨村所咏的那句诗:“玉在椟中求善价,钗在奁中待时飞”,后半句仿佛是宝钗的写照,只是这样说下去又要陷入考据派的烂泥坑了,且这里打住。
  (四)蓦然回首见湘云
??湘云出场是在第二十回,宝玉正和宝钗闲话,忽听无名小丫头报: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脚就走,宝钗笑着唤住他说,等着,咱们一道去。俩人来到贾母房中,看见湘云正在那里大说大笑,看见他们来了,忙问好厮见。  接着黛玉和宝玉闹起了小脾气,宝玉打叠起千百种温存赔罪,好容易哄转过来。细琐的纠缠里亦有细微的缠绵,却把个湘云撇到一边,关于她的身世背景,一字未提,只能从湘云姓史,判断出是贾母的娘家亲戚。  黛玉出场则有很多前期铺垫,进了荣国府,更细细描画,最让人难忘的,是宝黛初相见,那种恍若前缘的似曾相识,且喜且惊的不可思议,该是曹公的亲身体验吧,历经漫漫时光,沧海桑田,人去楼空,忽而想起,依然清晰至此,五脏六腑都会重温那最初的悸动。  宝钗不曾使他如此动心,却也令他惊艳,一登场我们就知道这是一个美貌的女子,连黛玉的风头都压了下去,她的身家背景亦说得详细,不用看下文,就晓得这是个重要的角色。  十二钗里,湘云的戏份也算重的,为何出场如此草率?难不成是曹公的疏忽?当然,《红楼梦》里有不少的疏忽,但都是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比较重要的疏漏,多半是故意的,比如秦可卿之死,其实是“不可说,不可说,一说便是错”。我觉得湘云的背景问题,也有存心的意思,并非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之处,而是曹公特意要制造这么一种感觉:湘云从来不是让宝玉格外留心的女孩,只是亲戚家一个可爱的小妹妹,有时来了,有时去了,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从不曾检索记忆,查找她出现的最初。  非但如此,湘云的婚事也是最早提上议事日程的。第三十一回里,王夫人说她“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第三十二回里,袭人便向湘云道大喜,此刻湘云即使还没订婚,也即将订婚,宝玉对此居然全无反应,要知道,大多女孩儿出嫁,他都要感触一番的。  袭人说起表妹要嫁人,宝玉就不爽,他与人家仅一面之缘;迎春出嫁,带了四个陪嫁丫头,宝玉感慨,世上又少了五个干净人,而他对这个堂姐并没有多少感情;邢岫烟订婚时,他对着杏树,想到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岫烟便要“绿叶成荫子满枝”,再过几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竟至于流泪叹息。  惟独对于湘云的婚事,宝玉无动于衷,大约上面几位在他眼里都是“女子”,湘云在他眼里却是个“孩子”,订婚云云,听上去像一个玩笑,她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不在意。  同样是“雪白的膀子”,长在宝钗身上,宝玉就想摸一下,只恨不是黛玉的,没福得摸,湘云一样有“雪白的膀子”,睡觉的时候搁在被子外面,大概算红楼女儿里将身体暴露得最充分的了,宝玉却丝毫不感到性的刺激,只叹她睡觉也不老实,很有兄长之风。  但黛玉还是不放心,第二十九回,宝玉在清虚观见到一只金麒麟,听说湘云也有一只相似的,便收起来,准备送给她。偏偏让黛玉看见了,恋爱中的女子心思本就细密,何况黛玉又生着七窍玲珑心,她不说不满,反而瞅着宝玉点头,似有赞叹之意,让宝玉老大不自在。  难怪黛玉生气,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里,那些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绦丝,皆由小物事而遂终身。她以为宝玉也如世间某些轻浮的男子,经不起一个巧合的诱惑,马上把自己当成言情剧的男主角,投入地上演一场风流戏文。  所以她来到窗下窥视,听到的却是宝玉推自己为惟一的知己,金玉良缘的宿命在宝玉心中都不值一提,他怎会把一个精致的玩意当成命运的路标?  便是多情如宝玉,也不见得会爱上所有可爱的女孩,对于他来说,生命像一个肆意铺排的盛宴,爱情、友情、亲情分别装在不同的杯盏中,无限量供应,他不必拿友情当爱情饮用。对于湘云来说,宝玉则是一个哥哥,一个亲切的伙伴,光风霁月的她固然不会“将儿女私情略放心上”,可从袭人一提起她的“喜事”湘云便脸红来看,她对于爱情未必没有自己的想像,只是那想像比较不具体,朦胧地围绕着一个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我们的少女时代都会有这种想像。  这时的宝玉与湘云,如歌里唱的那样: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他与她都有太多的选择空间,人生如两条平行线,共同伸向远方,切近而永不相交。  但这只是他们人生里的一段,而且是最好的一段,他们以为人生可以爱我所爱,痛我所痛,无论喜与悲,都是浪漫的决绝的,所以宝玉会对黛玉说,你死了,我去做和尚;会说,活着,我们一道活着,不活,我们一道化灰化烟。他是真诚的,因为这时,做和尚也好,死亡也好,都离他那么遥远,都像是浪漫的影像。  了解人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里,马缨花讽刺那个西北汉子海喜喜:你懂啥,“你就懂得吃饱了不饿!”她本是为了维护心上人,却让右派分子“我”颇有感触:“吃饱了不饿”这个真理,我花了二十五年时间才知道。弄懂这个真理,要比弄懂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困难得多,还要付出接近死亡的代价。  这个简单的道理背后,是对人生新的认知,趟过苦难的河流,太多的想法都被颠覆了,以前认为重要的,现在方知不过如此,以前不屑一顾的,如今却几乎以生命来置换。  前八十回里的宝玉,不脱公子哥的轻浮。第六回里,宝玉听说他的茶被李奶奶喝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朝地上一掷,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仗着我小时候吃她几口奶罢了。如今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这个祖宗作什么?快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便要去立刻回贾母,撵他奶母”。  袭人赶紧相劝,加上威胁恫吓,他就丢到一边了,接着被袭人等扶至炕上,只觉口齿缠绵,眼眉愈加饧涩,很快就睡着了。他这一通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带有极大的随意性,体现出富贵公子的骄纵恣肆。  他见贾芸一节,更显轻浮,贾芸跟他打招呼,他先是不认得,听贾琏介绍后,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息了,倒像我的儿子。又约贾芸明天来说话,贾芸当了真,忙不迭地跑了来,宝玉根本就没把这个约会摆上议事日程,害得贾芸苦等半日未果,只得回家。  年少时的宝玉,尽管天分极高,对于人生的了解,也只局限于他周遭的环境里,说的话,做的事,无不以自身处境为基础,他能想到的惨痛之事,不过是那些女孩子纷纷出嫁,时光如流水,将温柔甜美的一切带走,若是连黛玉也要离开他,简直是苦痛的极致,那么宝玉即使不会出家,或是随她而去,最起码,会长久地沉溺于感伤之中,此生无趣。优越的家庭背景,给他提供了执意情伤的物质基础,美丽的大观园,正好让他对景伤怀,也许还会写上很多诗,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然而,鲜花着锦只是为了衬托日后的众芳芜秽,烈火烹油亦是为了对应日后的天荒地寒,《红楼梦》是一部善做减法的书,林妹妹死了,贾家败了,两个相距应该不远,宝玉并没有遵守诺言,因为这时,他发现自己不能做一个职业情种。  他面对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局面,从前挑大梁的人物想来自身难保,著名的“无事忙”宝玉也被推到前台,成了亲人的主心骨,顶梁柱。他不是善于周旋的人物,没有重振家业的才干,就算有也没用,贾家气数已尽,即使像贾兰皇榜高中,也只能成就一个小家庭,无法重现四大家族的光景。宝玉所能做的,只是想方设法活下去,陪伴亲人活下去,他以前以为人生无非两种,活着或者死去,都是由自己做主的,却不知道,有一天,你无可选择,你不由自主地要在生与死的缝隙里活下去。  这种情况下,和宝钗结合就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四大家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薛家衰落还在贾家前面,第七十八回里,宝钗对王夫人说,姨娘深知我家的,难道我们当日也是这样冷落不成。可知薛家已经在走下坡路,同是天涯沦落人,极度深寒中,两个人的温暖加在一起就是微温,尽管她不是那个前生欠他眼泪的人,可是,此刻,温度比眼泪更近,更显得真实。  前八十回里,宝玉不是没有对宝钗动过心,不过他通过一系列思索、对照、参考、了悟,终于懂得,他只能爱黛玉一人。对于宝钗的爱慕,渐渐变成了友谊,事到如今,他发现凭着友谊也可以在一起,面对命运的狂风暴雨,宝玉必须放弃那些精致的忧伤与缅怀,在心上磨一个茧子,茧子再磨出血,他与宝钗因友谊而缔结的婚姻,则是可以覆盖在这伤口上的温软纱布。  这样一种感情,虽不是爱情,却有慰老温贫的况味,亦是动人的,但宝钗大约没有和宝玉相守到老,第三十一回的回目里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我觉得,这个白首双星当是湘云和宝玉。  湘云有一个金麒麟,宝玉又从外面弄了一个回来,当然不能据此就笃定那一个“星”是宝玉,也有可能是湘云的夫婿,比如那个叫卫若兰的,是不是这个金麒麟因各种缘故落到他手中呢?可是湘云的曲子里这样写道: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这个才貌仙郎,自然不是宝玉。第一,宝玉爱的是黛玉,即使再与人结合,也不能给予完美的爱情;第二,大约是自传体的缘故,曹公每每说起宝玉,都带了三分戏谑,不大可能这么直白地称之为才貌仙郎。应该是湘云理想的夫婿,这个夫婿没能和她白头到老。  当然,第一次婚姻失败之后,湘云也有可能再嫁他人而不是宝玉,但那更不成其为“白首双星”了,另生枝节不说,也不好看,仅从小说而不是考据的角度说,湘云最后与宝玉结合也是最有味道的。  宝玉失去了黛玉,又失去了宝钗,而湘云寡居,同命相怜,加上相互依赖,足以成就一桩婚姻,艰难岁月里,宝玉无法再把爱情当作一宗哲学来做,通过那么多精致的推敲,判断自己最爱谁,仅仅是感情就足够了,他不想再去化验这感情的成分。  如果说前八十回说的是如何更好地活着,后面说的该是如何活着,也就是苦熬,枯寒而萧索地,千方百计地,抓住可以抓住的一切,勉力把生命带到下一时刻。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的结尾说道:他们在苦熬。每次看到这句话,都不由心惊,人生本来就是受苦,冷暖交织,顺逆更替,只能享受而不能承受的生命多么单薄脆弱,无论怎样的经历,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爱生命者,当以同样的胸怀来拥抱。  这样一种拥抱,自然不缠绵悱恻,也不惊心动魄,就是一种隐忍的坚持,一种静默的勇气,一种貌似低贱的高贵,一种佯装卑微的骄傲,像《活着》里的那个老人,经历过浮华尘世,大悲大喜之后,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活下去。  面对苦熬,湘云是最适合的那个伙伴。她天真放达,命运原比黛玉更不幸,但她以健康的心性直面生活,留给自己与他人的都是喜乐。即使长大成人,再度遭遇变故,湘云的底色已成,不会有根本改变,她当比宝钗更为轻盈地面对生活,这种态度一定能够感染宝玉。  对于苦难,湘云从战略上轻视,但从战术上重视。她打小寄居在叔叔家中,叔叔婶子对她远没有贾母对黛玉那么照顾,黛玉半年也就做个香囊,湘云却夜夜做活到三更。说起来自然是她的叔叔婶子太苛刻,但对于日后却大有好处,多了一样防身的本事,对付苦境就可以得心应手。  这些原是闲笔,回头再看,却似大有深意。当初最不愿接受的辛劳,却成就了日后的生计,当初最不可能爱上的女孩,成了白头偕老的伴侣,除了湘云,还有麝月,据红学家考证,最后陪伴宝玉的,是湘云与麝月二人,当初只见晴雯与袭人争风吃醋,麝月形象相当中性,谁料到,众芳零落,只有她们开到荼(上艹下縻)。  蓦然回首见湘云,见到的,还有那种啼笑皆非的荒诞感,你不知道老天为你安排些什么,就像阿甘母亲说的那句话,生活是一盒巧克力,打开包装你才发现那味道总是出人意料。
  (五)妙玉的心理暗疾
??刘姥姥两番入荣国府,曾见各等脸色,如贾母之降尊纡贵,王熙凤之前倨后亲,贾宝玉之懵懂的关心,以及周瑞家的之优越感……让人微微感动的更有王夫人,第二次刘姥姥告辞时,她送了一百两银子,由平儿转告刘姥姥,让她拿回去做个小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投亲靠友的。这话里既有洞若观火,又有理解的同情,不但提出问题,更设法解决问题,王夫人虽可憎,但有几处显示出名门闺秀的大家气象。  贾府上下对这个穷婆子都还算照应,只除了妙玉和黛玉。贾母兴师动众地带了姑娘媳妇陪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栊翠庵,妙玉忙接了进去,又忙去烹茶,一路赔笑,还特地避其所恶不上六安茶,留心随和简直赶上了宝钗。然而,对了刘姥姥,她的甜蜜笑脸荡然无存,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不许收进来,后来看在小帅哥贾宝玉的面子上,答应送给这个穷婆子,还特地声明,幸好是我没用过的,若是我用过的,砸了也不能给她!  相比她的郑重其事,同样对刘姥姥不以为然的黛玉就俏皮而又刻薄得多,“母蝗虫”的妙喻让这帮没心没肺的姑娘少奶奶交口称赞,“携蝗大叫图”的题跋令湘云笑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为什么这二人对刘姥姥的厌恶如此明显?刘姥姥四处打秋风,是让人瞧不起,但王夫人、王熙凤乃至“富贵闲人”贾宝玉尚知她生计艰难,能起恻隐之心,为什么妙玉与林黛玉就不能体谅到这一点,进而攻击有加呢?  这也与她们的身世背景有关,她们和刘姥姥一样,皆是大观园里的外来者。先说妙玉,放到现在,她是一个典型的小资,自恋,而且自负,连最好脾气的李纨都厌她为人,但这种自负之后,又何尝没有一份自卑。书中虽说她祖上是仕宦之家,但是她进大观园之前,已经父母双亡,家里未必能给她留下多少家产,黛玉的父亲生前还是巡盐御史呢,还不是一无所有地寄居外婆家中?至于妙玉喝茶使用的点犀乔、绿玉斗之类,与其说是展示富贵,不如说反映她特别“事儿”,像她自以为神奇无比的梅花上的雪,豌豆公主林黛玉都没尝出来,她那些非同凡响的不俗之器,也不过是她自恋精神的具象而已。《红楼梦》里向来有夸张语,比如秦可卿的房间里,就有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武则天摆过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谁能把这些统统当真,不过是为了渲染可卿房中的情欲色彩罢了。  据好事者考证,这一段其实是讥讽,比如她那个杯子,叫做什么来着的,唉,那三个字实在打不出来,我试着从网上找一个复制粘贴到这儿,结果所有的版本到这三个字就成了乱码。反正就是一个杯子,有点像葫芦的那种,上面刻着“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有学问的人告诉我那几年苏轼正在倒霉。  我查了一下书,元丰二年,因为作诗讽刺新法,以“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苏轼被捕下狱,即有名的“乌台诗案”。出狱以后,苏轼被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现代民间的自卫队副队长),一干就是五年。这期间苏轼过得非常窘迫,他给秦观的信里写道: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省,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林语堂注:等于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白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钱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以待宾客。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  他说得轻松,读起来只觉得辛酸,元丰四年,他的积蓄快花完时,在朋友的帮助下,申请到几十亩薄田,苏轼带领家人开垦荒地,种田帮补生计。林语堂特别强调,苏轼绝对是农民而不是地主,似乎那所谓的几十亩地极其贫瘠,为荆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他的捉襟见肘,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下,苏轼上哪弄一个晋王恺珍玩过的奇形怪状的茶杯?被认为是讽刺也不足为奇。妙玉果真家底颇丰,便不至于寄人篱下,或者像宝钗似的偶尔住住也可,那么进来之前必然不那么敏感,说什么“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后来王夫人又下了个帖子,她自感受了尊重,有了面子,遂结束“北漂”生涯,和那些小戏子们一道进入大观园。  她和那些小尼姑小戏子的入驻是为元春省亲准备的,小戏子能做才艺表演,小尼姑则是这大富之家不可或缺的摆设,不管妙玉如何自视甚高,王夫人怎样大度地给她面子,归根结底,她和小戏子差不多,不,小戏子还是为人所用,她不过和大观园里养的那些鹿、那些鹤差不多,精神观赏物而已。  不知道妙玉有没有朝深里想过,估计她也不敢朝深里想,黛玉能够面对自己的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是因为她毕竟是贾母的外孙女,贾府的至亲,这身份还可承受,妙玉的身份却令一个骄傲的人不敢深想。不想却不等于不存在,众人的眉高眼低,独处时的思绪万端都必然提醒她的卑微处境,她极力要摆脱这窘境,因而呈现出攻击性人格。以打击对方来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攻击刘姥姥即是一例,其实她跟刘姥姥本质上也差不多,套芳官的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她和刘姥姥来到大观园,同样为了生计。但是她通过对刘姥姥的极度鄙视,来划清界线,那个声明,不但是发表给贾宝玉等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在卑微与倨傲之间,勉力挣扎的妙玉是痛苦的,她就像一个抓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人,飞升的梦想一次次被真实的地球引力挫败。  黛玉对于刘姥姥的厌恶,也有这个外来者与她的风格不一的缘故。与妙玉不同的是,第一,林黛玉和妙玉处境毕竟不同,虽是寄人篱下,到底还算半个主人,和刘姥姥本质上并不相似,所以只是随口讥讽,并不紧张兮兮地发表什么宣言;第二,黛玉比妙玉聪明,她的刻薄也令人宛尔,俏语娇音让你想不原谅她也难;第三,黛玉讨厌刘姥姥,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谁让她老人家好端端地非要讲什么抽柴女孩的故事呢,引得宝玉生出怜香惜玉之心,让林妹妹为个莫须有的人物吃醋的同时,怎会不迁怒于她呢?  看不到后四十回,我却常常想像后四十回应该更博大,更混沌。贾家败落时,黛玉若还没死去,再与刘姥姥相遇,又当是何等光景?她当能理解这个穷婆子的不得已,有时候,人的理解力和阅历也密切相关,对于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能够与生俱来,对于现实人生万般苦楚的理解,有时却得靠自己去经历咂摸。经历了一切的宝玉呢,应该能够放下那脆弱的精神上的洁癖,更加理解为生计四处奔走、被人奚落取笑也无所谓的刘姥姥了。  既然已是投亲靠友,又何必半遮半掩,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扮相,毕竟,一切是你自己选的,利益与折损你都要承担。身处如此局面,刘姥姥滑稽的乐天展现出她生命的力度与广度,泥沙俱下,浩浩荡荡,不纠缠细枝末节,奔向确定的主题,我觉得这样很好。  而且,我也不觉得刘姥姥就没尊严,相比妙玉唧唧歪歪自相矛盾纸上谈兵的尊严,刘姥姥的不在乎,因不在乎而快乐着是真正的尊严,她不允许自己愁眉苦脸,她总能找出理由说服自己理解,虽然阿Q,但人生有限,原宜及时行乐,这个乐法未必就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是即使被命运摁到最底,依然能够从容不迫地自得其乐着。此刻,她的对手不是大观园里的那帮人,而是命运。她在命运面前展现了自己不计较一时一地之失的理性,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韧性,命运也拿她没脾气,这才是真正的胜利。
  (六)可卿——欲望与毁灭
  欲望与毁灭也是永恒的主题,许仙的故事,讲的就是这个。  曾觉着这个人又窝囊又暧昧,他爱白蛇,却经不住法海的挑唆,稀里糊涂随他出了家,又尘心未了,逃出来寻白蛇,连小青都不耐烦了,拔出剑来要给他一个了断,当此际,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茫然无措的惨样儿,真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恨。  这么个脑筋不好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白蛇之痴情,法海之执着,在两边平衡用力,将一个脆弱的人儿拉拽得不知所从。  其实许仙的处境正是人类的基本处境,白蛇是一种诱惑,是飞扬、动荡、不管不顾的欲念,让人无力抵挡。但她又有着妖的恐怖与不洁,于生命大有妨害;法海也是一种诱惑,是人们渴望安定、从容、永生的本性,另一方面,他又意味着克制、忍耐、苦苦修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愿意经历那样长的跋涉去修得一个摒弃了一切人间享乐的正果?白蛇与法海的斗法,正是欲望与理性绵延不绝的较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最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法海也只落个灰溜溜,到底谁赢谁输,还真难说清楚。  《红楼梦》前十几回,似乎也在朝这个主题上靠,稀松平常地就死了三个主要角色,即秦氏姐弟和贾瑞,这三个人的死,都和情欲有关。  贾瑞之死最靠近主题,此人没品且愚蠢,苟延残喘之际,上天不是没给他机会的,只要他坚持看风月宝鉴的背面,领悟一切美女无非骷髅,晓得色即是空,便可拾条命回来。可惜这家伙太不争气,任欲望做主,再三被镜子正面里照出的凤姐勾进去云雨,直到油尽灯枯,一命呜呼。  秦钟的死和贾瑞神似,只是更为潦草,这个风流俊美的少年,方才还在学堂里勾引同性恋伙伴呢——学堂这一章倒像专为表现他的放荡而设,还和小尼姑智能儿偷期缱绻呢,却因此失之于调养,先是咳嗽伤风,几日不见,就露出下世的光景。他短暂的人生非常地概念化,似乎只是为了警戒世人:请珍惜生命,清心寡欲。  在贾瑞与秦钟身上,曹公对于欲望是绝对的否定,到了秦可卿这儿,他的态度则有点含混与迟疑了。这个神秘的女子,身上有太多谜团,比如一个平民的女儿,如何轻松嫁入宁国府,且成为重孙媳里第一个得意之人?比如她是那样的女性化,如何在奔赴黄泉之前,对“脂粉队里的英雄”凤姐交代应变之道,殷殷之情,可比曾国藩家书?也许她果然有一番不凡的来历,甚至改变了贾家的命运,八十回后漫漶不见,容许每一种猜测存在,这里只说,她作为一个女人,对宝玉有着怎样的影响,因为一部《红楼梦》,也可理解成一个男人的心灵史。  即使在未成年人宝玉眼中,她也有着触目惊心的性感,作家不言她容颜身段,另辟蹊径,描写她的房间是怎样的旖旎柔靡,令人眼饧骨软的熏香,充满暗示的摆设,才子们香艳的诗与画,都是一个个指示牌,指向情欲如青草茂密生长的所在。  宝玉被催眠了,接下来他梦游仙境,与警幻之妹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一章仿佛是提纲挈领,但要是弗洛伊德来解释,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然只是一个午觉,也是刚才受了太多刺激的结果。  我怀疑,与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段,是曹公自己的童年经验,很可能他真的见过这么个性感成熟的女性,虽然交道不深——关于秦可卿的描写都很淡,多是转述的印象,但那女子的一个绰约的背影,便启蒙了这个男孩的性意识,使他模糊间,懂得了男女。  这种体验很多男孩子都有过,郭沫若小时候暗恋过漂亮的嫂子,后来做学问,人家考证甄后嫁入曹家时已经三十多岁,而曹植才十来岁,所谓情事不大可能,郭沫若便以切身经验辩驳:怎知不是一段姐弟恋呢。《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夏雨对宁静的着迷,贺岁片《手机》里,严守一对表嫂的恋慕,都属于此列,看来古今一般同,别管诗人俗人,感情的模版也就那几块啊。从某种意义上说,可卿才是宝玉的初恋情人。  然而,性感却也是把双刃剑,赋予可卿万种风情的同时,也把她带入“淫”字的旋涡,焦大的叫骂已经将贾珍和她之间非常关系坐实,她死去之后,贾珍全无礼法的大哭,更是“扒灰说”的绝妙注脚。许多人不忍看“金陵十二钗”里第一美女有乱伦的嫌疑,又憎恶贾珍的龌龊嘴脸,替她开解,说是不得已屈服贾珍的淫威,可果真如此,最肯直面现实的曹公何必在她的判词中言:情天情海幻情真。他最珍惜的就是这个情字,怎么肯用来美化一个老淫贼呢?  我们总是想像,爱情只和那些美好的人有关,在社会新闻中,也看到有人爱上一个恶棍,却只用一声惊叹便打发了,那是非常态,是个故事,不必做体贴的理解。这份自以为是,这份对于生活的真实性和丰富性的拒绝损害了我们心灵的广度,虽然都会把张氏的名言挂在嘴边:人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也许她真的是爱他的,用身体而非心灵爱着他,没有风花雪月打底,长吁短叹作衬,没有形而上的斟酌与思索,更没有把爱情变为一宗哲学的趋势,他们之间是两个欲望强烈的男女的爱情,结实、有力、淫秽、原始……且斗且舞的生命力取代了低徊的优雅与忧郁,可它依然叫做爱情。爱情这东西,从无一定之规。可卿之死,多少应该与她和贾珍的“不正当”关系有关,就算她不是“淫丧天香楼”,而是像医生所说,得的是心病,那心病也不是无缘无故生出来的。  对于可卿,曹公总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一方面他不惜拿最爱的两个女子做比,说她“鲜艳妩媚,有如宝钗,风流袅娜,又似黛玉”,所谓“兼美”。要形容香菱生的好模样,只一句“有些东府蓉儿奶奶的品行儿”便搞定;另一方面,却在她的判词里,不但用了一个“淫”字,还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又言:擅风情,秉月貌,总是败家的根本。多少有点不以为然。这样一种迟疑与反复,其实是曹公对于欲望的暧昧态度,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徘徊,正是白蛇与法海之间的主场变换,虽然他安排了秦可卿的死亡,就像代表欲望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却仍给后世读者留下一个神秘妩媚的秦可卿,一如白娘子在民间亲切可爱的形象。  说到底,面对不可兼得的欲望与永恒,没有谁能有个坚决彻底的态度,即使一开始立场坚定地反对,随着叙述的深入,也会逐渐惶惑起来。  单看前十六回,曹公似乎想写一部告诫世人色即是空的小说,除了沉溺欲望必然灭亡的实例,警幻仙子教宝玉男女之事,也是想用特殊的教育方式使他远离欲望,成为一个于国于家有益的人。她的办法跟刺激小白鼠类似,都是采用条件反射原理,先教会他男女之事,刚刚得趣,就将他带到前有深渊后有虎狼的险境,那意思是把他给弄恶心了,永远不想这码事,好像戒烟的原理也是这样的。可惜宝玉没有领略到这番良苦用心,竟就此产生了兴趣,警幻反成诲淫诲盗了,她的办法很像“文革”时的反面教材,什么《冰山上的来客》啦,《小城三月》啦,都是供批判的大毒草,可是当电影院里的灯一灭,多少人沉浸其中,根本记不起上面的初衷。  这十六回与后面的风格迥异,它主题突出,内容驳杂,神仙故事、官场际遇、情色描写一应俱全,最过分的是第八回,先在回目上打个广告,说“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明显地吊人胃口,谁知旁敲侧击地描写了一阵笑声了事,极有为了吸引眼球不惜做虚假广告之嫌。这些手段,使得小说高潮迭起,卖点多多,与市面上流行的小说非常相似,最多也就是文字更雅致,刻画更细致,远没有后面章节的从容、舒缓与自信,没有那种妙手偶得的空灵诗意,它写得太紧张,太像小说了,我觉得这暴露了长篇作者开始时的不自信。  不是每一个作家提笔时都知道要写什么,许多细节人物已堆积在他心中,他要为这些东西找到一个灵魂,使它们能够立得起来。这种寻找是一个漫长的旅途,有时甚至要走了一大半,你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在这之前,你先要上路,要在茫然的搜寻中,渐渐锁定你的目标。  教化世人,讲述欲望与毁灭、讲述“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道理,对一个初上路者是安全的,前十六回里,他紧紧围绕着这个中心思想,然而随着笔触的逐渐深入,越来越多深沉的感情、绵密的记忆翻涌出来,单一的主题不能承载他要倾诉的全部,甚至,他都找不到可以容纳一切的主题。写到这一步,他已经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不再尝试把他心灵的海洋收束到一个瓶子里,他放开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抡圆了写,情感的潮水席卷过来,淹没所有脆弱的主题。  林白说,她喜欢那些不像小说的小说,大概因为这种小说没有参照,孤立无援,完全是遵循直觉的指引,趟出一条从未有过的路数,假如我的猜测还有一点靠谱,我真要为曹公感到庆幸,十六回后,他摆脱了既有的阅读经验,趟出了仅仅属于自己的天才之路。  欲望与毁灭也是永恒的主题,许仙的故事,讲的就是这个。  曾觉着这个人又窝囊又暧昧,他爱白蛇,却经不住法海的挑唆,稀里糊涂随他出了家,又尘心未了,逃出来寻白蛇,连小青都不耐烦了,拔出剑来要给他一个了断,当此际,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茫然无措的惨样儿,真不知道是可怜还是可恨。  这么个脑筋不好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白蛇之痴情,法海之执着,在两边平衡用力,将一个脆弱的人儿拉拽得不知所从。  其实许仙的处境正是人类的基本处境,白蛇是一种诱惑,是飞扬、动荡、不管不顾的欲念,让人无力抵挡。但她又有着妖的恐怖与不洁,于生命大有妨害;法海也是一种诱惑,是人们渴望安定、从容、永生的本性,另一方面,他又意味着克制、忍耐、苦苦修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愿意经历那样长的跋涉去修得一个摒弃了一切人间享乐的正果?白蛇与法海的斗法,正是欲望与理性绵延不绝的较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最终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法海也只落个灰溜溜,到底谁赢谁输,还真难说清楚。  《红楼梦》前十几回,似乎也在朝这个主题上靠,稀松平常地就死了三个主要角色,即秦氏姐弟和贾瑞,这三个人的死,都和情欲有关。  贾瑞之死最靠近主题,此人没品且愚蠢,苟延残喘之际,上天不是没给他机会的,只要他坚持看风月宝鉴的背面,领悟一切美女无非骷髅,晓得色即是空,便可拾条命回来。可惜这家伙太不争气,任欲望做主,再三被镜子正面里照出的凤姐勾进去云雨,直到油尽灯枯,一命呜呼。  秦钟的死和贾瑞神似,只是更为潦草,这个风流俊美的少年,方才还在学堂里勾引同性恋伙伴呢——学堂这一章倒像专为表现他的放荡而设,还和小尼姑智能儿偷期缱绻呢,却因此失之于调养,先是咳嗽伤风,几日不见,就露出下世的光景。他短暂的人生非常地概念化,似乎只是为了警戒世人:请珍惜生命,清心寡欲。  在贾瑞与秦钟身上,曹公对于欲望是绝对的否定,到了秦可卿这儿,他的态度则有点含混与迟疑了。这个神秘的女子,身上有太多谜团,比如一个平民的女儿,如何轻松嫁入宁国府,且成为重孙媳里第一个得意之人?比如她是那样的女性化,如何在奔赴黄泉之前,对“脂粉队里的英雄”凤姐交代应变之道,殷殷之情,可比曾国藩家书?也许她果然有一番不凡的来历,甚至改变了贾家的命运,八十回后漫漶不见,容许每一种猜测存在,这里只说,她作为一个女人,对宝玉有着怎样的影响,因为一部《红楼梦》,也可理解成一个男人的心灵史。  即使在未成年人宝玉眼中,她也有着触目惊心的性感,作家不言她容颜身段,另辟蹊径,描写她的房间是怎样的旖旎柔靡,令人眼饧骨软的熏香,充满暗示的摆设,才子们香艳的诗与画,都是一个个指示牌,指向情欲如青草茂密生长的所在。  宝玉被催眠了,接下来他梦游仙境,与警幻之妹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一章仿佛是提纲挈领,但要是弗洛伊德来解释,一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虽然只是一个午觉,也是刚才受了太多刺激的结果。  我怀疑,与可卿共行云雨之事这段,是曹公自己的童年经验,很可能他真的见过这么个性感成熟的女性,虽然交道不深——关于秦可卿的描写都很淡,多是转述的印象,但那女子的一个绰约的背影,便启蒙了这个男孩的性意识,使他模糊间,懂得了男女。  这种体验很多男孩子都有过,郭沫若小时候暗恋过漂亮的嫂子,后来做学问,人家考证甄后嫁入曹家时已经三十多岁,而曹植才十来岁,所谓情事不大可能,郭沫若便以切身经验辩驳:怎知不是一段姐弟恋呢。《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夏雨对宁静的着迷,贺岁片《手机》里,严守一对表嫂的恋慕,都属于此列,看来古今一般同,别管诗人俗人,感情的模版也就那几块啊。从某种意义上说,可卿才是宝玉的初恋情人。  然而,性感却也是把双刃剑,赋予可卿万种风情的同时,也把她带入“淫”字的旋涡,焦大的叫骂已经将贾珍和她之间非常关系坐实,她死去之后,贾珍全无礼法的大哭,更是“扒灰说”的绝妙注脚。许多人不忍看“金陵十二钗”里第一美女有乱伦的嫌疑,又憎恶贾珍的龌龊嘴脸,替她开解,说是不得已屈服贾珍的淫威,可果真如此,最肯直面现实的曹公何必在她的判词中言:情天情海幻情真。他最珍惜的就是这个情字,怎么肯用来美化一个老淫贼呢?  我们总是想像,爱情只和那些美好的人有关,在社会新闻中,也看到有人爱上一个恶棍,却只用一声惊叹便打发了,那是非常态,是个故事,不必做体贴的理解。这份自以为是,这份对于生活的真实性和丰富性的拒绝损害了我们心灵的广度,虽然都会把张氏的名言挂在嘴边:人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  也许她真的是爱他的,用身体而非心灵爱着他,没有风花雪月打底,长吁短叹作衬,没有形而上的斟酌与思索,更没有把爱情变为一宗哲学的趋势,他们之间是两个欲望强烈的男女的爱情,结实、有力、淫秽、原始……且斗且舞的生命力取代了低徊的优雅与忧郁,可它依然叫做爱情。爱情这东西,从无一定之规。可卿之死,多少应该与她和贾珍的“不正当”关系有关,就算她不是“淫丧天香楼”,而是像医生所说,得的是心病,那心病也不是无缘无故生出来的。  对于可卿,曹公总有一种复杂的感觉。一方面他不惜拿最爱的两个女子做比,说她“鲜艳妩媚,有如宝钗,风流袅娜,又似黛玉”,所谓“兼美”。要形容香菱生的好模样,只一句“有些东府蓉儿奶奶的品行儿”便搞定;另一方面,却在她的判词里,不但用了一个“淫”字,还道: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又言:擅风情,秉月貌,总是败家的根本。多少有点不以为然。这样一种迟疑与反复,其实是曹公对于欲望的暧昧态度,在肯定与否定之间徘徊,正是白蛇与法海之间的主场变换,虽然他安排了秦可卿的死亡,就像代表欲望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却仍给后世读者留下一个神秘妩媚的秦可卿,一如白娘子在民间亲切可爱的形象。  说到底,面对不可兼得的欲望与永恒,没有谁能有个坚决彻底的态度,即使一开始立场坚定地反对,随着叙述的深入,也会逐渐惶惑起来。  单看前十六回,曹公似乎想写一部告诫世人色即是空的小说,除了沉溺欲望必然灭亡的实例,警幻仙子教宝玉男女之事,也是想用特殊的教育方式使他远离欲望,成为一个于国于家有益的人。她的办法跟刺激小白鼠类似,都是采用条件反射原理,先教会他男女之事,刚刚得趣,就将他带到前有深渊后有虎狼的险境,那意思是把他给弄恶心了,永远不想这码事,好像戒烟的原理也是这样的。可惜宝玉没有领略到这番良苦用心,竟就此产生了兴趣,警幻反成诲淫诲盗了,她的办法很像“文革”时的反面教材,什么《冰山上的来客》啦,《小城三月》啦,都是供批判的大毒草,可是当电影院里的灯一灭,多少人沉浸其中,根本记不起上面的初衷。  这十六回与后面的风格迥异,它主题突出,内容驳杂,神仙故事、官场际遇、情色描写一应俱全,最过分的是第八回,先在回目上打个广告,说“送宫花贾琏戏熙凤”,明显地吊人胃口,谁知旁敲侧击地描写了一阵笑声了事,极有为了吸引眼球不惜做虚假广告之嫌。这些手段,使得小说高潮迭起,卖点多多,与市面上流行的小说非常相似,最多也就是文字更雅致,刻画更细致,远没有后面章节的从容、舒缓与自信,没有那种妙手偶得的空灵诗意,它写得太紧张,太像小说了,我觉得这暴露了长篇作者开始时的不自信。  不是每一个作家提笔时都知道要写什么,许多细节人物已堆积在他心中,他要为这些东西找到一个灵魂,使它们能够立得起来。这种寻找是一个漫长的旅途,有时甚至要走了一大半,你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在这之前,你先要上路,要在茫然的搜寻中,渐渐锁定你的目标。  教化世人,讲述欲望与毁灭、讲述“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道理,对一个初上路者是安全的,前十六回里,他紧紧围绕着这个中心思想,然而随着笔触的逐渐深入,越来越多深沉的感情、绵密的记忆翻涌出来,单一的主题不能承载他要倾诉的全部,甚至,他都找不到可以容纳一切的主题。写到这一步,他已经由必然王国进入自由王国,不再尝试把他心灵的海洋收束到一个瓶子里,他放开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抡圆了写,情感的潮水席卷过来,淹没所有脆弱的主题。  林白说,她喜欢那些不像小说的小说,大概因为这种小说没有参照,孤立无援,完全是遵循直觉的指引,趟出一条从未有过的路数,假如我的猜测还有一点靠谱,我真要为曹公感到庆幸,十六回后,他摆脱了既有的阅读经验,趟出了仅仅属于自己的天才之路。
  (七)晴雯——暗恋的代价
  有种很流行的说法叫袭为钗影,晴为黛影,我总不能认同这种说法,后文里会专门写到。但若论温柔懂事,袭人和宝钗确是一路,若说率真任性,晴雯也和黛玉有些仿佛。奇怪的是,小姐里宝玉爱的是黛玉,丫鬟里宝玉爱的却是袭人——虽然这两种爱不可相提并论,前者纯净、理想化,后者则有着俗世温暖的浊气,却也不能不称之为爱。  一个男人是可以在不同层次里各有所爱的,起码有这两种层次,母性的和女儿性的,宝玉对女儿性的渴望在黛玉那里得到圆满,而温柔和顺的袭人正好满足他对于母性的需求。  所以他和袭人在一起时,会有一种软弱的孩子气,说些化灰化烟的痴话,忍不住落下泪来,袭人温软的劝谏反倒成了一种安慰,毕竟寂寞的宝玉很少会得到回应。他们俩在一起的辰光,总有一个情切切意绵绵的气场,这种气氛,只有和黛玉在一起时有过。  宝玉同晴雯的对手戏就正常得多,说笑打闹,不脱贵公子的本色,寒夜里宝玉把淘气的晴雯拉到被中替她焐手,也是小儿女的温情,没有一点性的刺激;一旦闹起别扭,宝玉说翻脸就翻脸,声称要将晴雯送还给老太太,看得我等读者都心寒。  曾见有前辈考证宝玉和晴雯之间有没有爱情,并言之确凿地说有,我只嫌太笼统,确切地说,宝玉对晴雯是友谊,晴雯对于宝玉却是爱情。  晴雯原本比袭人起点高,她虽然身世堪怜,十来岁上被卖到赖家,已记不得家乡父母,想来中间不知转卖了多少道,但因生得伶俐标致,得到贾母喜爱,像个小宠物一样带在身边,稍大又下派到宝玉房里,虽然因资历问题,薪水不如袭人,却是贾母心中准姨娘的重点培养对象,前途相当可观。而袭人自以为是贾母给了宝玉的,贾母对这个丫头并没多大兴趣,只当她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过比一般的丫鬟格外尽心尽力罢了。  倘若把两个人的人生比喻成一场牌,晴雯的牌明显起得比袭人好,外形才艺都属上乘,还在上级心里挂了号,袭人则一手的小零牌,几乎看不到未来。  然而牌好者容易气足,气足者容易骄傲,一手光鲜好牌反倒打得七零八落,满手小零碎者,若是具有非同寻常的耐心,远兜近转,步步为营,常常也能打出满堂彩来。  对于贾母的用心,聪明如晴雯未必不知道,却不肯低首敛眉,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合格的准姨娘。也许是因为拥有的太多——贾母说“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她对未来太有安全感,以为一切都会如期到来:“大家横竖是在一起的”,“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便不肯使用技巧,完全跟着感觉走,以一个漂亮女孩的率真与娇纵,随心所欲地生活着。  比如宝玉在外面吃饭,看见桌上有豆腐皮包子,想着晴雯爱吃,就叫人送了回来,不成想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跑来了,自说自话地就拿回去给她孙子吃了。宝玉回来问起此事,晴雯不假思索地表述了不满,再经后事累积,宝玉又是要撵丫鬟,又是要逐奶妈,险些酿成一场大的风波。  后来李嬷嬷打听出了这件事,心中必然记上这笔账,晴雯不计人气指数下跌,只图一时口舌之快,李嬷嬷固然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是紧要关头是落井下石还是递一根救命稻草,那差别可就大了去了,李嬷嬷她们这等“老货”的影响力,就是出现在关键时候。  同样的事件发生在袭人身上,她就体现了识大体顾大局的广阔胸襟。宝玉给袭人留的酥酪被李嬷嬷吃掉了,宝玉刚问起这茬,袭人赶紧用其他话混过。然而李嬷嬷仍不识趣,隔天又来寻袭人的不是,且一针见血地指出袭人“装狐媚子哄宝玉”,正刺中袭人心病,袭人哭哭啼啼,以弱势的形象,赢得了宝钗黛玉一干人等的极大同情。晴雯出于妒意,也跟着冷嘲热讽,“袭人一面哭,一面拉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了这些人,还不够我受的?’”说得楚楚可怜又绵里藏针,看来袭人不只会装深明大义,也会装小可怜,先天不利使她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把个晴雯比得十分可恶,就是李嬷嬷事后想想也没话说。  不能怪晴雯不聪明,她是太骄傲,骄傲得不肯承认现实,第一不愿意拿自己当一个奴才,第二不愿意面对袭人和宝玉云雨之后地位的上升,甚至于她最被人所诟病的,拿簪子戳坠儿,也是恨铁不成钢,她自己决不会这么不争气,因此也决不容忍。如果她是一位小姐,这等脾气最多招人非议,却不会给她带来太大的麻烦,但是她是一个丫鬟,太多的人可以左右她的命运,不说贾母、王夫人,就是对她还不错的宝玉,一翻脸照样可以撵她出去,小姐脾气丫鬟命,这不但注定了她悲惨的命运,还注定了她失败的爱情。  晴雯爱宝玉吗?书里没有明说,可是打晴雯一出场就对宝玉的事情看得特别重,宝玉写了几个字,让她贴门斗上,她怕别人贴得不好,亲自爬高上梯地贴了;有风声说老爷要问宝玉的书,晴雯深夜相伴,还出主意说宝玉受到了惊吓,结果引起上层对大观园安全纪律的重视,把自己也搭了进去。最明显的是“补裘”这一节,贾母赏给宝玉一件雀金裘,不提防被烟灰烧了一个洞,第二天还得穿这件衣服出门,却没有一个裁缝会修补。正是为难时候,晴雯奋勇出手,不顾自己病得七荤八素的,连夜将衣服补好。她可从来不是个勤快人啊,当此际挣命补裘,完全是为了宝玉,后来袭人拿这事调侃晴雯,她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这一刻的晴雯,也是温柔可爱的。  当然,你也可以说晴雯是敬业,或者是出于友谊,爱情与友谊,本来就很难区别,见仁见智,无法统一。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种沉睡着的爱情,一个女子对于离自己最近、最为亲密的男子,产生的一种模模糊糊的感情,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在爱着,只想着“大家横竖在一起的”,并在日常细节里有不经意的流露。直到最后的时刻,明白原来没有那样混沌的一个地久天长,加上赌气,才把这份很女孩子气的感情表达出来。  这爱情与袭人的不同,和“争荣夸耀”的梦想无关,和姨娘准姨娘无关,她不计较职位,不计较福利待遇,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尊严,并想要有所回报。所以她会为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宝玉怄气,对袭人冷语敲打,这些招数黛玉使了还有效,换成晴雯只会令宝玉有不解的烦恼。  她不懂得放出和身份相符的手段,比如宝玉洗澡,让她打水一道洗,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一道洗是什么意思,应该不是眼下的鸳鸯浴吧?但是碧痕侍候宝玉洗澡,如何会让席子上也汪着水?总有些暧昧,对于这种暧昧之事,晴雯一概回绝,和黛玉一样,她在乎的是宝玉的心,容不得丝毫的冒犯。  晴雯的爱情尖锐、热烈而直接,但不具功利性,袭人对宝玉说,假如你做了贼,难道我还和你在一起?晴雯不会有这样的疑问,她会动用自己的智商与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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