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是什么意思如何形容描述“美丽”的?最好摘原句。

莎士比亚的作品
莎士比亚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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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艺术经验的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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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中岳麓书院演讲笔录
  江堤 整理
  袁秋萍 外文译校
  朱院长、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和各位湖南爱好文艺的朋友们:
  今天我非常高兴也非常感动,能应邀来湖南访问十天,而且今天特别能来到千年学府岳麓书院跟大家见面。不过,今天的这个场面,一方面有电视转播,一方面现场放眼一看,好多朋友坐在风中、雨中,“风也听见,雨也听见”。(掌声)我非常感动有这么多朋友冒着风雨来岳麓书院参加这个场合,所以我要求我的朋友待会儿要为听众拍张照,我可以留作纪念,因为看下来好像我面对一个花园,都是青色蓝色的花朵。我一生演讲从来没有这样一个场面,可以说,一定是将来最值得记忆,然后我回到台湾去也最值得向我的朋友我的学生来形容的经验。今天上午好像要放晴的样子,结果后来又下雨了。后来,朱院长告诉我说,上一次余秋雨先生来演讲的时候,也是下雨。可是余秋雨先生去台湾演讲,也到我教书的中山大学演讲,那天却是很天晴,非常晴朗。那么,两位余先生的演讲,都是要在风雨之小。不过,我觉得有点冤枉。因为余秋雨先生他自己就叫做秋雨,他碰到雨是应该的,我的名字叫光中,我没有看见阳光,只看见镁光。
  我今天要讲的题目是“艺术经验的转化”。一个人说,你这个题目我不太懂。所谓艺术经验,包括写出作品来,包括文学,也包括绘画或者音乐。文学当然也是一种艺术,这些经验可以互相转化。也就是说,文学、艺术、音乐,甚至雕塑,甚至建筑,这些美的艺术,都可以互通。比如,诗人写了一首诗,那么画家把它画成一幅画;或者小说家有一本作品,被拍摄成电影。这些艺术的转化在文艺的天地,是一个很广阔的天地。我想起在文学的主张这方面,19世纪以来,有所谓写实主义。写实主义当然是一条康庄大道。我们凭对生活实际的体验来写作品,这是一种写实。不过呢,我们这个世界愈来愈广阔,而且,因为媒体的关系,要变成地球村了。所以,我们不可以凡事都要亲身去体验才能来写作。很多种题材,可以通过比如报纸、电视、广播、新闻,各种各样的媒体,都可以提供我们新的写作题材。我所要讲的就是这一件事情。
  那么一切艺术创作,包括文学作品在里面。在我们的心灵活动之中,大概需要三个条件:第一个就是知识,你当然要懂得一些东西;第二是经验,你必须体会人生,经历过这件事情;可是,有件很重要的要素,就是第三点,是想象力。知识、经验再加上想象的组合,才产生一件文学的作品。
  我们现在在岳麓山下。比如说有一篇散文要描写登山。山有多高?地质怎么样?牛态、植被有什么特色川]名从何而来?有什么历史?有什么传说?这些东西都属于知识的范围,知性的范围,我们最好尽量能够把握。当然,这些知识并不是样样都用得着。知道最好,不知道,往往会出错。可是,最重要的还是登山。登得山去,去体会峰回路转,去观赏古木寒泉的风景。这当然是最重要的经验,没有这个经验,什么都是空的。可是,如果仅仅有经验,当时没有好好地观察,深切地体会,事后也没有回味,没有咀嚼,恐怕还是不够。其结果,写出来的一篇文章,很可能是一篇报道,或者是地方志,或者是新闻稿,或者是调查报告,或者变成报告文学的一例。可是,你真要写得生动、有感情,那可能还需要第三样东西,就是想象。想象当然并不是胡思乱想,是要凭着物理、世态、人情来对现实有所取舍、有所强调,能够超越时空,超越常识的范围,来把自然加以重组,作更自由而巧妙的安排。所以,有一位法国作家叫夏赛奥,他说过:艺术是什么?艺术是造化、加速、神明、放缓。他的原句是这样的:“Art&is&nature&speed&up&and&God&Slow&down”。大自然你把它加速了变成艺术,神明的作为你把它放慢了,好像慢动作的电影,成为艺术。艺术是介于自然与神之间的一个东西。所以想象是艺术的特权,真理的捷径。所以,写诗,写散文,我们用一些比喻。有的是明喻,有的是隐喻,有的是幻喻,还有夸张、拟人、象征,这一切东西都可以说是一种创造的想象。那么,这些比喻都是一种同情的模仿。是一种模仿,不过是同情的。像柳宗元写《永州八记》,其中《钴拇潭西小丘记》有一句:“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这还是散文的范围,然后第二句就有比喻了,“其嵌然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罴之登于山。”他说,怪石头互相重叠,好像牛马一路下山,来溪边喝水一样;有的是很尖锐的,冲然角列而堆叠上山去的,又好象熊罴,野兽去登山一样。第二句的比喻除了登山的经验,登山的写实之外,又有想象。把山石想象为牛马、想象为熊罴,这就是艺术的手腕。
  我写过一首诗,叫做《山中传奇》,是在香港教书时(写的)。我的宿舍在山上,山下是海。在山与海之间,有一行松树——很美的松树。每天,落日从西边下山,落到松树林背后去。我就说:“落日说:黑蟠蟠的松树林背后/那一截断霞是它的签名/从艳红到烬紫。有效期间是黄昏。”怎么说呢?落日下山了,它走了,可是它留下一样东西,就是晚霞。晚霞是长长的,好像落日签的名。这是大自然的景色。可是,人间的一件事情,就是我们在支票上签名。然而签名也许支票必须在一年之内兑现,有效期间是有限的。那落日签的名,签得很美,签的晚霞,一截,断霞,可是,也是有有效期,有效期间是黄昏。黑夜来到,“签名”就不见了。所以,用人事来解释大自然,这是一种同情的模仿,是一种创造的想象。
  浪漫主义诗人雪莱在他的一篇论文《诗辩》中曾说过:“想象所行者,乃中和之道。”想象的运行要靠中和。理性重万物之异,想象重万物之同。我们的理性把万事万物分门别类,重万物之异,而想象呢,则强调万物之同。只要有两个东西,只要有其中一点能够相同,就能够打比喻,我们的想象就能够飞跃。李白的诗句说,“月下开天镜,云生结海楼”。月亮好像天上开的一面镜子。云从海上水平线升起来,好像海上盖了一层楼。这就是把月跟镜子,云跟楼的相同一点叠合起来,成为一个比喻。所以,想象强调万物之同。这个“同”,不一定是月亮跟镜子,世界任何东西只要找到一点相通都可以作比喻。林语堂有一次演讲。他说演讲是越短越好——放心,我个天的演讲也不会太长(掌声)——就像女人的迷你裙一样。(掌声)你想,演讲跟迷你裙有什么关系?天南地北,完全没有关系。可是,在一刹那的想象之间,是有一个“短”的观念。演讲要求其短,迷你裙也要求其短。于是,演讲像迷你裙。这就是想象的一种创造。所以,我刚才讲登山的一篇文章,除了要对这座山有所了解,历史、地理的背景之外,当然要登山。可是这两者还不够,知识加上经验还是不够,要加上想象,所以我们的古典文学才有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他把敬亭山人格化了,敬亭山看他李白也愈看愈顺眼。所以辛弃疾也会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这都是一种同情的想象。
  那么,我刚才讲,从19世纪以来,文学的大道是写实主义。写实主义,当然不言而喻,是非常重要的一种创造的观念。可是,世间很多事情是不能写实的,不能够亲身体验的。像我们古典诗里面的闺怨诗。西方的情诗跟中国不一样,中国的情诗呢,往往描写一个女子的闺怨——在古典诗里,可是写的人却是男子,是李白这些人。男子凭什么来写闺怨呢?那是他有同情的想象。比如说张爱玲写小说,她会写男性;白先勇写小说,会写到女性。他们又不能变成异性,可是凭着对于异性之观察加以了解与同情,那么就可以越过写实的门槛,而进入想象的世界。像苏东坡的诗《七绝》①,他说:“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萎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就有人挑他的毛病说:苏东坡对于鹅有偏见,为什么春江水暖鸭先知而鹅就不能先知呢?他没有想到,苏东坡的这首诗是看了一幅画,是惠崇所画的《春江晚景》。那幅画里面应该就是鸭。苏东坡他可能心中也有这么一首诗,不过要看到惠崇的画,才激发出他的灵感,写出这首诗来。那么,画面呢,是“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就是我所说的艺术经验之相通。画家的经验可以通于诗人的想象。所以,我们看很多名画上面有人题诗。不一定是画家本身,是一位诗人朋友,看了这幅画,他来题一首诗,这两种艺术经验就可以相得益彰,可以互相映证。
  ①苏轼原诗题为《惠崇〈春江小景〉》。
  我再用西洋的艺术来作一个例子。西洋的绘画比起我们中国的来,大致上说来是比较写实的。尤其是在19世纪的印象主义出现之前。印象主义就是比较超过写实,来捕捉光对于世界的作用,尤其是莫奈(Claude&Monet)的画,凡·高(V.Van&Gogh)更不一样。可是在19世纪之前,西洋的画大部分是写实的。贵族,他没有照相,可是他的家人要流传他的面容、体态,所以要找宫廷画师来画,这是写实的。至于民间的画家要画乡野节庆、市井小民的生活,这也是比较写实的。可是西洋的绘画里面,有很多是不可能写实的,包括历史的场面,包括宗教、传说,这些都是没有办法实际去体验,然后来作画。我就拿文艺复兴的三大师之一达·芬奇,LeonardDa&Vinci(来说)。他的画我想大家都看过,至少看过复制品。他最有名的一幅画,也就是绘画之中最有名的一个女人——蒙娜丽莎。《蒙娜丽莎》所画的是一个人间的女子,是一个富商的妻子,叫做拉觉科因塔,世界上真有这么一位女子坐在他的面前,给他画,那是相当写实的。是不是完全写实的我们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微笑我也不知道。可是,他有一幅画——,(比《蒙娜丽莎》)那大得多啦——叫做《最后的晚餐》。我想人家都看过复制品的。“最后的晚餐”是耶稣跟他12个门徒,在耶稣要被捕之前的一个晚餐。没有画家可以亲临其境,所以,不可能写实。那么,唯一的根据是什么?根据《圣经·星夜·马可福音》的14章13节以后的几节。那是在逾越节的餐桌上,耶稣对他的门徒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将要把我出卖。于是,12个门徒你看我我看你,不可能吧?非常惊讶。门徒就问耶稣说:你是讲我吗?耶稣也不说明。耶稣说,是你们问个人中间跟我同沾一碟佐料的那一个人。在西洋画里面,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画题,很多画家都画过,你要找门个使徒里面哪一个出卖耶稣,只要找到一个人,他的腰间有一个钱袋,这个钱袋是鼓鼓的,他刚刚拿了30块钱,每次都可以找到这个门徒。达·芬奇的画上——很大的一幅横的画,画在教堂的餐厅里面——耶稣坐在中间,他的12个门徒,6个坐在左边,6个在右边,左边的6个分成两个小组,3个人在一起,面面相觑,方为惊叹。耶稣在中间,他左右共有4个3人小组的一个画面,神情非常惊讶,耶稣有一点哀伤。可是,这幅画,师徒13人是坐在一张长桌子的前面,这很奇怪。为什么师徒吃饭要朝一个方向呢?当然,中国没有问题啦,圆桌子当然就是360”,可是耶稣跟12个门徒都是面对着观众——在画面上,同时他们是坐在椅子上,椅子还蛮高的,根据当时的情形,在罗马人的统治之下,应该像罗马人一样席地而坐,同时师徒应该是面面相对,所以这不可能是写实。因此,很多画家都不同意达·芬奇这样的安排。你找“最后的晚餐”这种画,可以找到几十幅。我就看到好几幅,其中有一幅(的作者)是荷兰的一个画家叫做雷克鲍茨。他比达·芬奇要早40年画这个题材,那就不一样了。他是画一张方桌子,不是长桌子耶稣坐在这儿,他左右各有两个门徒,打横的两边,各有3个门徒,这样一共10个,然后背对着观众、面对着耶稣的有两个门徒,所以,13人是坐在一张方桌子的四面。因此,当日最后的晚餐到底是怎么坐的?这是一个问题,因为他是宗教的场面,一半是要靠想象,就算《圣经》提供若干线索,也不可能写实。那么,宗教如此,传说、历史也是如此。“鸿门宴”到底是怎么坐的,司马迁也并没有讲得很清楚。所以,用同一个题材来写作,来绘画,有不同的后果。这就说明艺术家的想象力是很重要的,因人而异。
  我们看西方的绘画,最喜欢画圣母玛丽亚抱着圣婴——圣母与圣婴,Madonnaand&Child。圣母可胖可瘦,也不可能写实。大致说来,也很滑稽的。画家的模特儿长得胖呢,他画出来的圣母就比较胖;他的模特儿是瘦瘦的,画出来的就是瘦瘦的。像拉斐尔画的圣母都是胖的,像艾尔格瑞科——西班牙的大画家,他画出来的,圣母也好,圣徒也好,都是比较瘦的,那是不可能来写实。
  西洋画里面还有一个很多画家要画的题材,叫做圣·乔治屠龙,圣·乔治是St.George。基督教有很多天使。天使里有几个很有武功。其中有两大天使武功很好,一个是圣·麦可,一个是圣·乔治。这位圣·乔治,据说有一次看见一位少女被一条恶龙所困,受到一条龙的性骚扰。圣·乔治就策马提他的长矛去斗这条恶龙。这个场面,很多画家都画过。拉斐尔就画过这样一个场面,在画的背景,是一个很纯洁的少女在那里祷告,希望圣·乔治能够为她屠龙——把龙杀掉。圣·乔治在画面上穿着白袍、青甲,面貌姣好。他骑的马也是白马。白,当然象征纯沽。圣乔治以这样的姿态,挺起长矛来刺地上的一条恶龙。不过,那条恶龙并不怎么吓人,也不很长,也不很邪恶;那匹马好像也置身局外,也不看龙,倒回过头来看主人,(好像说)有侩子手。那条龙也不是很怕人。总之,这个画面好像并不是一场恶战。而背景呢,风光明媚,好像是一个郊游野餐的好日子,不像是武士在屠龙的沙场滚滚的场面。这是16世纪的画。到了19世纪的浪漫派的画里面,法国一个画家——你去法国旅行,一百法朗的钞票上就是这位画家的像——德拉克洛瓦(E·Delacriox),他的一幅画叫做《Liberty&Leading&the&People》——《自由女神率巴黎市民起来革命》,自由女神率民而战。这位画家他也画了圣·乔治屠龙。是在两座山壁的峡谷之中,那匹马是红鬃烈马,那个武士头戴红巾——红巾飘然,那条龙非常庞大,很邪恶,那个少女是非常紧张,举手好像很绝望的样子,整个画面非常激动。浪漫的激动跟古典的宁静成为一个对照,同样一个画题。所以,很多题材不可能用写实手法来处理的。
  我们平常创作,如果实际的生活经验把它写到作品里面来,那当然是最有把握,可是我们为了要扩大我们想象的天地,往往到别的艺术家、别的艺术形式里面去寻求灵感,寻找启示,转化为我们自己的作品,这是一个很广阔的天地。因此,我要回顾一下我自己写作那么多年的这方面的一些经验。
  首先我要讲到历史。历史是不可能经验的,可是呢,当然可以靠资料、靠知识来加以认识,然后靠想象来加以重现,甚至加以新的诠释。这在中国古典诗人讲来就有一个很大的题材——咏史,来描写历史。我写过一些诗,有一首叫做《刺秦王》。就是荆轲刺秦王的一个场面,主要是根据《史记》。不过我所写的是荆轲刺秦王不成,已经受伤流血,靠在秦廷的柱子上,快要死了,他心中的感慨。当时,他当然想不到,日后有张良,有楚汉来反秦。我也写过飞将军,写李广,那也是从《史记》得来的一些灵感。我有一首诗叫《梅花岭》,是用全祖望的《梅花岭记》来取材。其他如《昭君》《秦涌》《黄河》等等都是从中国的历史或者地理里面来写。我在写《黄河》那首诗的时候,没有去过黄河,我到现在也没有见过黄河。古典文学也是一大来源,如果能够活用,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要活用,就是要能化古为今,否则古典的遗产,只变成一把冥钞,没有用,你要化古为今,古典遗产才能够变成现款。我写过很多诗,写李白——戏李白,寻李白,念李白。也写过一首蛮长的诗,来体会老杜晚年在湖南的心境,为了这样,我读过他晚年的很多作品,在里面寻求一些启示。屈原,我也写过四、五首诗。我很高兴,后天我可能去汨罗江,去向屈原凭吊。我的以古典为背景的诗中,有一首是《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这就是要古今合在一起来写。这首诗我不朗颂,稍为讲讲其中的大意。一开头,我是在台北,跟李白喝了酒,坐车南下,要到高雄去——在南部的都市。这个时候,李白在开车,我坐在他的边座。我就劝李白,我说你刚才酒喝得太多了,因为刚才喝的威士忌很强的,不像你们山东鲁酒比较淡。是汪伦那么热情,胡姬一遍又一遍向你杯中斟酒。你不应该喝那么多,你要知道,肝硬化已经升高为第几名杀手了,最近就有一位武侠小说的高手,因肝硬化而去世——那时候古龙刚刚去世。我说你不要开得这么快。你如果要写游仙诗,你也犯不着把车爿’得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我建议你去看一张史匹堡的科幻片,就等于游仙诗的经验一样了。正说着,后面警笛声音响了。我说糟了,你超速,是90公里的,你怎么开到140公里了。你驾照有没有?你又欠了酒债?你的驾照已经被酒店扣留,而且你的靠山贺知章又出国了,没有人来保你,至于那些议员都被你得罪光了,高力士就找机会要报复,你现在醉酒驾车,我看你怎么办?赶快跟我换一个坐位,否则你要罚6000块钱台币。你的诗集都被人盗印了,看你怎么办?至于你现在还钱,也不必了,你现在也没有钱还我,等到你的《蜀道难》这些诗集打官司,把钱追回来之后,再还我好了。我说你应该开车要小心,因为高速公路的交通意外比安史之乱的伤亡还要多了。最后我叹一口气说,唉!我应该坐王维的车呀回高雄的。因为王维的诗很慢,他开车也可能是慢慢的。可惜王维一大早就去开会去了。开什么会呢?开“辋川污染座谈会”。(掌声)这就是说,古诗要新写,把现代人的经验来加以诠释。传说也可以提供题材,例如夸父、羿射九日、公无渡河这些传说也提供给我很多题材。绘画,也是一大来源。我有些朋友是画家,他们的画也给我很多启示。有一位女画家,也是诗人——席慕蓉——我想在座也有她的读者,她其实也是很好的画家。她画荷花,非常好,也启发了我。新闻报道,我们看报纸的头条,报纸的消息——这一类的消息也激发我写很多诗。有一年纽约大停电,就发生抢劫,有心人在时报广场分发白色的蜡烛给大家用。我把纽约大停电之夜想象成罗马之衰亡、日尔曼蛮族的侵略。奥黛丽·赫本,Audery&Hepburn,60年代有名的明星,也就是《罗马假日》女主角,她去世的消息也激发我写了诗。因为她前半生是一个非常可爱的玉女,好莱坞之宠儿,后半生,中年以后,她献身于人道主义,经常到非洲去援救那些难童、病童。更不用说,电视在我们日常生活占据很重要的地位,对我们的视觉经验是一大冲击。常常到了奥运会,尤其是冬令奥运会,冰上的舞蹈比赛,所谓figure&skating,最能够启发我。我为了看冬令奥运会,写了好几首诗。当然还有摄影。我有摄影的朋友。同时有两年我的妻子也热衷于摄影,于是有一个妇女杂志就要登她的摄影作品,不过有一个条件,就说要我写一首诗——有诗为证——我为了妻子的摄影,写了门首诗,登了12个月。这些都是我们生活里面,尤其是现代生活里面,可以提供我们写作题材,启发我们写作灵感的各种方式。
  我最后的一个结论,就是写实主义是非常有用,也是非常重要的一条路。不过,凡事要靠经验——实际的经验才能写作,那么我们的想象力,尤其是同情的想象力就相对地会变得微弱。如何发挥我们同情的想象,来补现实经验之不足,尤其是现代作家的一个重要的、新的途径。
  我的演讲就到此为止,并不是他递条子给我(注:这时主持人递上了一张观众的提问条)。(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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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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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中答听众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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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孔国 江堤 整理
  听众:在您的诗歌散文和诗作中,常常提及湘楚,您的一句“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激动过无数的湖湘人。这次你好像是第一次来湖南,我想请问您,当您置身湖湘之地,而且现在又是站在文化的中心岳麓书院给我们大家讲学,此时的感受与您以前神游湖南的种种猜想有什么不同吗?
  答:我虽然是第一次来到湖南,可是因为中国文化,因为古典文学的关系,湖南对每一个中国的读书人说来都是那样神秘、美丽而又亲切。从最古代的《离骚》一直到现代的小说,比如沈从文的《边城》,湖南都给人一个美好的印象、形象。所以我这次来到湖南,虽然开头是下雨,我希望以后会有晴天。我还有一个多礼拜的机会可以到岳阳、常德甚至于洞庭湖边、张家界的山上,去领略湖南各种美景。不过,到现在为止,我已经非常领会到湖南朋友的热情以及湖南听众的热情,风雨都无阻,而且打不散的各位朋友令我非常感动。尤其今天是在岳麓书院,每一个读书人都会悠然怀古、肃然起敬的书院。想到当年朱熹夫子在此讲学,我觉得我也能站在这儿是非常荣幸。朱熹是福建人,我也是福建人,所以并个是第一次福建人从台湾渡海来到岳麓书院。(掌声)同时,朱熹夫子也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个“活水”就是中华的文化,也就是每一个作家的同情与想象力。不过,今天的“活水”似乎多了一点,而且是从天上下来。我要特别感谢刚开始时候,湖南大学的同学们很精彩的朗颂以及刚才李元洛先生的精彩的背颂。(掌声)
  听众:您的学术报告,引发我的忍考。因为我写诗也是多年。您满头的白发如果说是引发人们纯洁的向往,那么您深色的西装就是引发我对人类命运的深层的思考。我想跟你提的问题是,您的诗歌里面散文里面所涉及到了自身的命运,你是怎么通过自身的命运来深层地思考民族的命运和人类共同的命运的?
  答:谢谢2您刚才等于写了一首优美的小诗,您的赞美我觉得不敢当。我想我的聪明,像所有中国作家的聪明一样,都是从汨罗江开始的。(掌声)《诗经》当然是一个源头活水,不过那是集体的。而一位个人的诗人,像屈原这么伟大的诗家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出现,那确实就在汨罗江。所以我认为汨罗江是一切一切作家的蓝墨水,不论你现在用什么,用电脑,用网络,总之汨罗江是一个上游,是一个来源。至于您后来那个问题很庞大,也非常复杂,我只能简单地说一下。请你再讲一下(您的问题的最后一句)。
  听众:就是您如何通过自身的命运来思考民族的命运和人类共同的命运?
  答:我想每一个作家他当然会放眼全人类,认同整个民族。不过他的作品必须从个人的经验出发。我的命运也是一个普通中国人的命运。不过呢,海峡两岸曾经有几十年的隔离,50年的隔离。希望将来能够再度结合,不要因为50年的政治而忘掉了、而抛弃掉五千年的文化。(掌声)中华民族在历史上,分裂或者隔离有长于50年整,所以只要能够坚定民族的信念,拥抱中华文化,那么一定可以渡过难关。所以我的命运只是千万、亿万中国人命运的一个例子而已。所以我历年来写那么多诗跟散文,像刚才湖南大学学生朗颂的《乡愁四韵》,或者《民歌》,或者《乡愁》,这些都是我在诗里面为自己喊魂,把我的魂魄喊回来,把我的汉魂唐魄喊回来;否则,在这个西潮,在世界的整个乱局之中会丧失我的自我。讲中华文化比较空泛一点,对于一个作家讲来,把握中华文化的把手,应该就是中文。无论政治怎么改变,无论形态如何差异,中文,美丽而悠久的中文,是结合所有中国人心灵的一条长河。所以,我觉得每一个人用中文来写作,都负有重大的一个任务,要把中文写好,不要让李杜的中文到我们手里沦落为过分西化,或者大生硬,或者大繁琐的一种语文。有记者有一次问德国的作家托马斯·曼——他在二次大战期间流亡到美国去——你离开祖国有什么感想?他说,凡我在处就是德国,那里就有一个作家的抱负。凡一个作家到什么地方,他能把握自己的语文,能够拥抱自己的文化,那个地方就是中国了。所以我的信心就是在我的语文之中。我在诗中怀乡,我在诗中唤醒古典的背景,我在诗中向李白说话,向苏东坡诉说我的心情,这都是一种怀乡表现。
  余光中:有一位朋友问(回答纸条上的问题——编者注),记得您写过一篇文章,叫做《降五四的半旗》,对五四文化的评价有扬有弃,他问我,台湾、大陆对五四新文化的传承有何异同?并让我展望一下世纪之交的发展等等。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题目。世界上任何题目都是内行觉得太大,外行觉得太小。我年轻时候是写过一篇文章,叫《降五四的半旗》。那差不多是40年前写的了。那时候我只有30岁,是少年气盛。那篇文章里我说五四那个时候,中国文学的现代化还不够彻底,输入西方的新的文艺的风格还不够地道。那时候我是一个参加甚至推行中国文艺现代化的一员猛将,勇往直前。当然,后来因为我自己的看法变了,年龄也增长了,对于五四的评价也改变了。我后来非但不以五四的不够彻底西化引为憾事,反而觉得五四的现代化提倡的几样东西:德先生,赛先生,白话文,值得肯首。白话文的影响一直到现在,赛先生比较容易接受,因为科技的发展拿来就可以了,可以迎头赶上。德先生,democracy,就比较复杂一点,我认为两岸都还可以努力,在这个德先生方面再作些追求。除了这三样东西,当时把孔先生丢掉了。当然孔先生后来的遭遇就更多,我们都知道。所以,如何在德先生、赛先生之外,在白话文运动之外,回头再来重新认识孔先生。这孔先生并不意味着一成不变的传统的孔孟,意味着儒家的新的生命,甚至于中国其他的思想,道家,或者是佛家的生命,如何结合成为一个新的中华文化。这一点在海外有很多学者,包括我的许多朋友,他们追求的是新儒家的一种思想。所以在10年前,1989年,我在高雄曾经举办过一系列的活动,叫做“五四,祝你生日快乐”。其中有一个晚会——五四晚会,副标题就叫做“德先生、孔先生、赛先生”。我想新的世纪就要来到了,我们现在就在孔先生的文化最有纪念意义的岳麓书院,让我们在接受赛先生、追求德先生之余,来重新认识孔先生。这孔先生不完全是儒家,是整个中国文化的发展以及醒思。我希望在座的朋友都能够好好地思考一下。(掌声)
  听众:余先生,您好,我很喜欢您的诗文,特别是那首《乡愁》,因为我现在就是一个离家的游子,刚好是出差经过长沙,有幸在这个秋风秋雨的时候来聆听您的讲演。我想这会给我一个比较惬意和别致的回忆。在您的字里行间,饱含着浓浓的乡愁和深深的乡恋,以及对祖国大地的热爱。这使我想起闻一多先生的一句话。他说,诗人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余先生,您在台湾被誉为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诗人,当初您是以浪漫主义诗人的姿态来转入现代派的这一类,然而后来,就是您在美国的那段时期,逐渐地向传统主义回归。那么现在您在创作的时候,在现代与传统之间,您会不会构成矛盾呢?这是我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余先生您经常去一些地方,对国内的传统文化和西方的文化应该都有比较深刻的认识,您能否谈一下对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一些体会?记得在本世纪初的时候鲁迅先生曾提出拿来主义,那么在本世纪末,在这个千年庭院,脚踏着这黄土地,您能不能谈一谈您的体会?
  答:我想写现代作品,必须有深厚的古典背景,有传统的修养,不过这个修养并不是我们守株待兔,一再重复,而是如何能够发扬,如何来跟现代的生活结合。其中当然有矛盾,不过现实之矛盾可以在作品里面来处理。我想现在在大陆也有这种情形,若干年前台湾留学成风,很多人到美国去留学,然后男女朋友分散。当时我写过一篇散文,里面有这样一个句子说,当你的女友已经改名为玛丽,您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掌声)你的朋友不叫慧芳,不叫素芬,叫做Mary什么的,改名做玛丽,那你这个时候送她一首多情的宋词《菩萨蛮》,还有用吗?这就是文化的差异。有人已经在西化了,你还在坚守古典的传统。这当然是指中西之间是有矛盾的。这些矛盾可以向作品去诉说,可以提出来让读者警觉。您问我在这儿有什么感想,我刚才已经讲过了,我现在唯一的感想是希望雨下得小一点,不要让大家淋雨。(掌声)
  听众:我是湖南师大新闻系学生,请您谈一谈对大陆文化界的整体印象如何?
  答:其实当年离开大陆,是从厦门到香港去,那时候我是厦门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已经有21岁了。在那个时候我已经读过很多新文学的作品,比如说在散文这一方面,从早年的朱自清一直读到后来的40年代的钱钟书的《写在人生边上》。后来,大陆开放之后,我也接触到大陆更多的作家,包括柯灵的散文,汪曾琪的、贾平凹的散文我也读过。我希望我能够读更多大陆的作品。
  听众:记得以前读过您的一篇散文是关于您三个女儿的。(余:四个)至今回想起那篇文章,还是让人忍俊不禁,想必如今您的四位千金都已经出嫁了。(余:没有。主持人:看来这位女读者,信息搞得不很准。)记得您曾经在文章里表示过,您就像一棵参天大树,历经多年,培育了四颗果实,哪个小伙子想不劳而获的话,活该他绊一跤。那么您现在对女儿们有什么期望?她们是否都在您的潜移默化之下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答:我们有四个女儿,当时我写了一篇《我的四个假想敌》,是在我想像之中,有四个坏男生会做地下工作,成功了之后,竟然把我们①的女儿给抢走了。我想天下做父亲的都有这种隐忧。不过,其实是虚惊一场。只有两个结婚,所以只出现了两个假想敌。所以我女儿的结婚率是50%。现在在台湾——我不知道在大陆怎么样?——独立的女性越来越多了。她们经济上能独立,知识上非常丰富,结婚不是她们唯一的归宿,所以,迟婚的现象非常普遍。我当然尊重她们自己的选择。其实我后来又写过一篇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是写于20年前,那时我的几个女儿都是十几岁。我前几年又写了一篇,也还是写那四个女儿,叫做《日不落家》。日,不落家。这个题目很怪,因为那个时候香港快要归还祖国了。香港曾被(英国占领)。英国曾经叫做日不落国,因为它是个大帝国,当然,(现在)英国已经不是日不落国了。可是我的家呢,我的四个女儿呢,那一年在世界各地,在美泌怖两个,在欧洲有两个,所以我的家就变成了日不落家。我写了第二篇写女儿的文章,那里面父亲也老了,女儿也大了,所以我有点感伤,充满了沧桑之感,跟以前的那篇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比起来,前面的一篇比较幽默、自嘲,后面的一篇就有一点沧桑之感了。这篇文章叫《日不落家》。您有兴趣追踪的话,不妨去找来看看。
  ①因为余光中先生的夫人范我存女士在场,所以提到女儿时,用“我们”。
  网友:记得余先生在多年以前曾经说过,最具震撼力的艺术是摇滚乐和电影这两种形式,当时这使我感到很诧异,印象特别深,那么该怎么理解先生的这种说法?我们注意到在今天电视和网络已经构成城市文化的一个绝对的主流,余先生对此又怎么看?
  答:说摇滚乐与电影是最能够震撼人的艺术,我说这句话,而且写在文章里面,是好多年前我在美国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嬉皮的时代过去不太久,摇滚乐仍然在美国青年一代中很有影响,我大概是一个比较晚的中年人,还在听摇滚乐。其实后来我写《乡愁四韵》跟《民歌》,也都是受了在美国听美国的民歌或者摇滚乐的一点影响。在当时我觉得摇滚乐不但节奏很强烈。当然摇滚乐分好多种,有一部分是从美国的西部民谣或者黑人的铃歌慢慢发展而来,加上现代的各种因素。像Beetles的一些歌曲,、并不仅仅是热烈的节奏,热闹的音乐而已,这里面还很有思想性,对于现代的很多的问题都提出来了,可以进行讨论,就像崔健的,或者台湾的罗大佑这样。所以对青年的冲击是很大的。电影不用说,是一种综合的艺术。所以我在美国的那几年,有点觉得写诗是比较平面的艺术,不像电影跟摇滚乐有一种强烈的、多元的撞击。不过现在我们面临一个网络的时代,电脑的时代,很多人在网络上发表他的作品,这个趋势愈来愈强烈,可是我自己还是在手工业的时代,我并没有上网,当然我的作品有人拿去上网。这次来,在网络上有很多朋友,提出一些问题来问我。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跟文字的关系变化越来越大。以前的读书人要抄书,要写,现在拿去影印就好了。现在上网的话,声音相同的别字越来越多了,大家不好好看这个字的结构,中国的象形文字,方块文字,它的特色已经越来越被人忽略。然后资料越来越多,古人的记问之学,像钱钟书或者像李元洛先生——他的记忆力这么好,现在好像电脑可以取代了。可是电脑一按,资料固然是来了,资料都到你面前来,并不表示智慧都到你心中来了。(掌声)这还是两件事情。所以我们有最完备的资料,可是电脑还是要靠人脑来吸收,文学还是要靠人心来创造。
  听众:您好,余先生!我是一名程序员,刚才有一位朋友向您提出了一个关于命运的问题,接下来我也想向您提一个关于命运的问题。有人说,在中国大陆现在是一个寻找诗歌的年代,而且在中国大陆诗歌已经处在边缘的位置。读诗、写诗和爱诗的人越来越少,所以我特别想了解一下,在我国的宝岛台湾,诗歌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它的命运又是如何呢?您作为一名诗人,觉得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是否还需要诗歌呢?
  答: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听说大陆早年因为朦胧诗的关系,诗歌曾经盛极一时,近几年来诗歌这种门类读者比较冷落。这个情形台湾多少也有,我想可能是世界性的一个现象。不过也不完全如此。大陆的市场大,诗集如果销得好还是不错的。在台湾一本诗集大概是印2000册,一般诗人如果能再版就蛮高兴了。据我所知,像英国大概有6000万人,英国的名诗人出一本诗集如果能销到3万册就是很好的,就算是畅销了。台湾是2000万人,所以台湾销到1万册也就不错了。可是像郑愁予,像席慕容都会销到10万册以上。我的一本《余光中诗选》也已销到四五万册。所以也不能算读者很少。不过,一般说来,诗歌,尤其新诗的读者不能算是很多。我就思索过这个问题,大众要不要诗?我们不要忽略了,人口之中还是有很多人在读古典诗。不见得没有人读古典诗,中国的诗、词、曲还是有人在读。在台湾曾经有一位记者问我,他说这都什么时代了,你还在读苏东坡的诗?我说为什么不可以读?你知不知道你的日常用语里面都缺不了苏东坡。他说为什么?我说,你会说,哎,某人啊,我没有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这就是苏东坡的诗啦。(掌声)你说人生漂流不定,雪泥鸿爪,那不是苏东坡教你的吗?你说这位女子啊,绝色佳人,淡妆浓抹总相宜,这些都是苏东坡留给我们的遗产。《诗经》《楚辞》的优美的诗句都已经进入了我们日常的成语。这就是民族的遗产。没有这些成语,没有这些名句,我们的生活会暗淡得多。刚才有一位听众说,秋风秋雨,我马上想到秋瑾的“秋风秋雨愁煞人”。所以王尔德说,不是艺术模仿人生,而是人生模仿艺术。(掌声)这个话说来有一点武断,可是我们不妨想一想,我们说这个人一天到晚自我陶醉,寻求精神胜利,我们说这个人是阿Q。没有鲁迅的阿Q,我们对这种人怎么形容呢?我们说这位女子像林黛玉,另外一位男子优柔寡断,他是精神的懦夫,是罗亭,我们说这个人思虑多端,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我们说他是哈姆莱特——丹麦王子。这些都是文学教我们如何来看人生。如果没有林黛玉,如果没有哈姆莱特,如果没有《水浒传》的李逵,如果没有文学里面的这些角色,我们对人生的了解,对人生的把握,就淡得多,弱得多。所以说人生模仿艺术还是有道理的。如果你看过西洋的画,你参观过巴黎艺术馆,(以后见到别的画的时候,就会说)这简直像比加索的画或者莫奈的画,这正是画家教我们的。是他们把眼睛借给我们看肚界。所以讲到诗的问题,大众要不要诗呢?有一部分人在读古典诗,另外有些人在读新诗。大众有没有诗呢?不见得没有诗。不过不一定是我们认可的诗。听流行歌的人,流行歌曲的歌词就是他们的诗。可是那些诗应该怎么样将境界提高,歌词写得更好,歌曲作得更好,那应该是音乐家、作家的任务。同时媒体要提倡更好的文艺,也是我们的希望。(掌声)
  听众:我是来自长沙阀门厂的一位朋友,曾经读过您的一些著作,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您说您是与永恒拔河。我想问您现在是否处在一个与永恒拔河的阶段?您是否很反对写传记或者说您是否认为在有限的一生中这场拔河比赛还没有结束呢?
  答:我有一首诗,后来一本诗集用这首诗的题目为书名,叫《与永恒拔河》。那意思就是说,任何艺术家要进行创造的话,一定是跟永恒拔河。也就是说,用有限的生命来跟无限的永恒抗争。在有生之年,在人力范围之内,如何能够趁着这个绳不注意的时候,或者注意力松懈的时候,能够写出一篇好作品来。所以这中间的关系好像在拔河。中间的界线呢,人大概是往往被绳拔过去的,不过绳有时候也会被我们拔过来。于是我们的作品就可以留传后世,我是这个意思。至于问我现在是不是还跟永恒拔河,我相信每一位作家——在座的我相信也有不少作家,只要你在追求艺术,只要你一天在追求美,你这一天就是跟永恒拔河。(掌声)
  (答问结束)
  主持人语:
  朋友们,由于时间和天气的原因,我们不可能满足现场观众的每一个提问,在这里我们表示抱歉,不管怎样,我们感谢现场观众的热情参与,也感谢余光中先生给我们带来一顿如此丰盛的精神大餐。朋友们,今天在雨中,我们在这千年学府和余光中先生一起来为世纪末守岁,来与永恒拔河,让我们写一段不朽永远留在“蓝墨水的上游。”
  余光中:最后我还是要谢谢岳麓书院提供这么富有历史文化意义的讲坛,尤其要谢谢各位朋友冒着风雨来听讲的盛意、美意,我们现在其实是跟气候“拔河”。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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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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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中谈余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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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孔国 江堤 整理
  正因为我们都姓余,所以引起联想。这个联想也是很自然的。就在六月间,三个月以前香港有个国际书展,也请了“双余”去演讲。我从台湾去,余秋雨先生从大陆去。其实早在三四年前我已经跟他认识。余秋雨先生的书《文化苦旅》在台湾受到相当大的欢迎。最早是小说家白先勇把他介绍给台湾的读者。后来《文化苦旅》在台湾出版,紧接着其他的几本书也陆续出版,而且余先生也到台湾去演讲。他当然是写散文,我也写散文。不过他的出发点是用文化观察,就如他在《文化苦旅》里面所写的,写到三峡,写到苏州。他把这些地方称为文化的现场,就是说,到了一个有历史或者文化背景的一个风景区或者一个名城,然后引发他的联想,感想,甚至文化的评论。他是这样的一种写法。当时我给他一封信说,你这样的写法,把知性的材料用感性呈现出来,非常有效果。他后来的书就一个题目,比如说针对苏东坡来写,或者针对人的某些感情,某些遭遇来写,跟早年的是不太一样。
  他在《文化苦旅》里面,曾经引用过我三行诗。他写到三峡的时候引起很多联想。他引用过舒婷的一首写神女峰的诗,也引用我《寻李白》那首诗里面的几句话。我那几句是说,我对李白说,“酒入豪肠,三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七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开就半个盛唐”①。他引用了三句。我们的相识就从这里开始了。
  ①原诗是这样的:“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后来的见面也并不太多。我相信他的散文还会继续写下去,风格也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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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开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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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中演讲朗诵作品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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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堤 辑录
  辑录者言:朗诵是一门艺术。好的作品遇到好的朗诵者就好比一架优质的钢琴遇到了优秀的演奏家,又好像伯牙遇到了钟子期,两相惠应,相得益彰。余光中先生在自己数十年的文学生涯中,创作了众多优秀的名篇,并已在海内外广为传诵。余光中先生在岳麓书院演讲及湖南旅行期间,应听众的要求,除自己对部分作品进行了“原汁原味”的朗诵之外,还邀请李元洛先生登台伴奏。元洛先生是海内外著名的诗评家、散文家,已出版诗学著作及散文作品选集十数种,对台港诗歌及大陆诗歌,对湖南的“新乡土诗派”都有独到的研究。元洛先生的朗诵声情并茂,不时夹带诙谐幽默兴到意随的解说,气氛涝酒活脱,将作品的内在情感演奏得淋漓尽致。此外,湖南大学的学生也朗诵了部分作品。
  以余光中先生自我的宠爱和元洛先生评论家的鉴赏力,所选朗诵作品应是精品中的精品,由此一斑可览其全貌,故特予搜集,辑录如下,以飨读者。
  余光中先生介绍朗诵者李元洛先生:
  李元治先生是湖南也是全国很有名的一位文学评论家,也是我多年的一位朋友,他非但是一位杰出的学者,记忆力也特别强,他把我的很多诗都背得了,待会儿要上来背我的作品,我都背不得,那么现在有请李元洛先生。
  [余光中先生下台,李元洛先生上台。]&
  李元洛先生的话:
  余光中先生在1972年,正当他42岁的盛年写过一篇很精彩的散文,叫《山盟》,也就是我们的一个成语山盟海誓的前面两个字。刚才余光中先生讲到,写作不仅要靠知识,直接的体验,同时也要靠飞扬的想象。那么,他登的山是阿里山。阿里山是3700多公尺。阿里山的后面是玉山。玉山是台湾最高的山,3900多公尺。玉山的后面就是太平洋。太平洋的日出是从玉山上面升出来的。无论是阿里山还是玉山,它们已经是亿万斯年了。而余光中先生当时还只有42岁,但是他却说在亿万斯年以前,那座山就在等待他。我现在就背诵《山盟》中他写在阿里山看玉山背后的日山的第一段。(掌声)(全文附录于书中)
  第二首要背诵的就是《珍珠项链》。余光中先生的左侧坐着他半生相依为命的夫人范我存女士。范我存女士是余光中先生众多的漂亮的表妹当中的一个。(掌声)余光中先生在1956年买了一张窄窄的“船票”渡过爱河,将这一位表妹当作了他的新娘。1986年他们结婚30周年,按照西方的习俗,是珍珠婚。余光中先生当时回到香港,在珠宝店买了一条十八寸长的珍珠项链,向他的夫人“讨好”。那么,这就是“物质文明”,然后他还有“精神文明”,写了一首20行的有名的诗叫《珍珠项链》,写他们30年的相亲相爱的岁月,现在我把这首诗背诵一下。(掌声)(诗文附录于书中)
  谢谢!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乡愁四韵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从青海到黄海
  风 也听见
  沙 也听见
  如果黄河冻成了冰河
  还有长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从高原到平原
  鱼 也听见
  龙 也听见
  如果长江冻成了冰河
  还有我,还有我的红海在呼啸
  从早潮到晚潮
  醒 也听见
  梦 也听见
  有一天我的血也结冰
  还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从A型到0型
  哭 也听见
  笑 也听见
  与永恒河拔河
  输是最后总归要输的
  连人带绳都跌过界去
  于是游戏终止
  ——又一场不公平的竞争
  但对岸的力量一分神
  也会失手,会踏过界来
  一只半只留下
  脚印的奇迹,愕然天机
  唯暗里,绳索的另一头
  紧而不断,久而愈强
  究竟,是怎样一个对手
  踉跄过界之前
  谁也未见过
  只风吹星光颤
  不休剩我
  与永恒拔河
  珍珠项链
  (日结婚30周年纪念)
  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
  半辈子多珍贵的日子
  以为再也拾不拢来的了
  却被那珠宝店的女孩子
  用一只蓝磁的盘子
  带笑地托来我面前,问道
  十八寸的这一条,合不合意?
  就这么,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
  一年还不到一寸
  好贵的时光啊
  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
  温润而圆满,就像有幸
  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
  每一粒,晴天的露珠
  每一粒,阴天的雨珠
  分手的日子,每一粒
  牵挂在心头的念珠
  串成有始有终的这一条项链
  依依地靠在你心口
  全凭贯穿日月
  十八寸长的一线姻缘
  等你,在雨中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蝉声沉落,蛙声升起
  一池的红莲如红焰,在雨中
  你来不来都一样,竟感觉
  每朵莲都像你
  尤其隔着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
  永恒,刹那,刹那,永恒
  等你,在时间之外
  在时间之内,等你,在刹那,在永恒
  如果你的手在我的手里,此刻
  如果你的清芬
  在我的鼻孔,我会说,小情人
  喏,这只手应该采莲,在吴宫
  这只手应该
  摇一柄桂桨,在木兰舟中
  一颗星悬在科学馆的飞檐
  耳坠子一般地悬着
  瑞士表说都七点了。忽然你走来
  步雨后的红莲,翩翩,你走来
  像一首小令
  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
  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
  控诉一枝烟囱
  用那样蛮不讲理的姿态
  翘向南部明媚的青空
  一口又一口,肆无忌惮
  对着原是纯洁的风景
  像一个流氓对着女童
  喷吐你满肚子不堪的脏话
  你破坏朝霞和晚云的名誉
  把太阳挡在毛玻璃的外边
  有时,还装出戒烟的样子
  却躲在,哼,夜色的暗处
  向我恶梦的窗口,偷偷地吞吐
  你听吧,麻雀都被迫搬了家
  风在哮喘,树在咳嗽
  而你这毒瘾深重的大烟客啊
  仍那样目中无人不肯罢手
  还随意掸着烟屑,把整个城市
  当做你私有的一只烟灰碟
  假装看不见一百三十万张
  ——不,两百六十万张肺叶
  被你熏成了黑恹恹的蝴蝶
  在碟里蠕蠕地爬动,半开半闭
  看不见,那许多朦朦的眼瞳
  正绝望地伸向
  连风筝都透不过气来的灰空
  漂给屈原
  有水的地方就有龙舟
  有龙舟竞渡就有人击鼓
  你恒在鼓声的前方引路
  哀丽的水鬼啊你的漂魂
  从上游追你到下游那鼓声
  从上个端午到下个端午
  湘水悠悠无数的水鬼
  冤缠荇藻怎洗涤得清,
  千年的水鬼唯你成江神
  非湘水净你,是你净湘水
  你奋身一跃,所有的波涛
  汀芷浦兰流芳到现今
  亦何须招魂招亡魂归去
  你流浪的诗族诗裔
  涉沅济湘,渡更远的海峡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想家
  有岸的地方楚歌就四起
  你就在歌里,风里,水里
  淡水河边吊屈原
  青史上你留下一片洁白,
  朝朝暮暮你行吟在楚泽。
  江鱼吞食了二千多年,
  吞不下你的一根傲骨!
  太史公为你的投水太息,
  怪你为什么不游宦他国?
  他怎知你若是做了张仪,
  你不过流为先秦一说客!
  但丁荷马和魏吉尔的史诗
  怎撼动你那悲壮的楚辞?
  你的死就是你的不死:
  你一直活到千秋万世!
  悲苦时高歌一节离骚,
  千古的志士泪涌如潮;
  那浅浅的一湾汨罗江水
  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
  子兰的衣冠已化作尘土,
  郑袖的舞袖在何处飘舞?
  急鼓!可爱的三闾大夫
  滩滩的龙船在为你竞渡!
  我遥立在春晚的淡水河上,
  我仿佛嗅到湘草的芬芳;
  我怅然俯吻那悠悠的碧水,
  它依稀流着楚泽的寒凉。
  ——杜甫殁前舟中独白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给一掉孤舟
  把孤舟托给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付给蒙蒙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摇撼着乾坤
  夔府东来是江陵是公安
  岳阳南下更来阳,深入疠瘴
  倾洪涛不熄遍地的兵烫
  溽郁郁乘暴涨的江水回掉
  冒着豪雨,在病倒之前
  向汉阳和襄阳,乱后回去北方
  静了胡尘,向再清的渭水
  倒映回京的旌旗,赫赫衣冠
  犹峰汉家的陵阙;镇着长安
  出峡两载落魄的浪游
  云梦无路杯中亦无酒
  西顾巴蜀怎么都关进
  巫山巫峡峭壁那千门
  一层峻一层瞿塘的险滩?
  草堂无主,苔藓侵入了履痕
  那四树小松,客中殷勤所手栽
  该已高过人顶了?记得当年
  蹇驴与驽马悲嘶,剑阁一过
  秦中的哭声可怜更深锁
  在栈道的云后,胡骑的尘里
  再回头已是峡外望剑外
  水国的远客表山国的近旅
  十四年一觉恶梦,听范阳的鼙鼓
  遍地擂来,惊溃五陵的少年
  李白去后,炉冷剑锈
  鱼龙从上游寂寞到下游
  辜负了匡山的云雾空悠悠
  饮者住杯,留下诗名和酒友
  更僵了,严武和高适的麾旗
  蜀中是伤心地,岂堪再回揖?
  劫后这病骨,即使挺到了京兆
  风里的大雁塔与谁重登,
  更无一字是旧游的岑参
  过尽多少雁阵,湘江上
  盼不到一札南来的音讯
  白帝城下捣衣杵捣打着乡心
  悲布隐隐绕着多堞的山楼
  窄峡深峭,鸟喧和猿啸
  激起的回音:这些已经够消受
  况又落花的季节,客在江南
  乍一曲李龟年的旧歌
  依稀战前的管弦,谁能下咽?
  蛮荆重逢这一切,唉都已近尾声
  亦似临颖李娘健舞在边城
  弟子都老了,天矫公孙的舞袖
  更莫问;莫问成都的街头
  顾客无礼,白眼谁识得将军
  南薰殿上毫端出神骏?
  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
  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船尾追随,尽是白衣的寒友
  连日阴霖里长沙刚刚过了
  总疑竹雨芦风湘灵在鼓瑟
  哭舶后的太傅,鲈前的大夫?
  禹坟恍。隐在九嶷,坟下仍是
  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
  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
  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
  或是兰桨齐歇,满船回眸的帝子
  伞下簇拥着救起的屈子
  正傍着枫崖要接我同去,
  幻景逝了,冲起沙鸥四五
  逝了,梦舟与仙侣,合上了楚辞
  仍萧条隐几,在漏雨的船上
  看老妻用青枫生火烧饭
  好呛人,一片白烟在舱尾
  何曾有西施弄桨和范蠡,
  野猿啼晚了枫岸,看洪波森漫
  今夜又泊向哪一渚荒洲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
  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
  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
  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
  有一天,会抵达西北的那片雨云下
  梦里少年的长安
  附记:杜甫之死,世多讹传。《明皇杂录》说:“杜甫客耒阳,颇为令长所厌。甫投计于宰,宰遂致牛炙白酒,甫饮过多,一夕而卒。”《旧唐书·文苑传》说:“甫尝游岳庙,为暴水所阻,旬日不得食。宋阳令知之,自掉舟迎甫而还。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年于未阳。”《新唐书》亦然其说。浸至今日,坊间的文学史多以此为本,不但失实,抑且有损诗圣形象。
  杜甫死后40年,元稹为之作铭,时在《1日唐书》之前,只说“扁舟下荆楚间,竟以寓卒,旅殡岳阳”,根本不涉“饮卒”之事。其实牛肉白酒之说,只要稍稍留意杜莆晚作,其诬自辩。大历五年,杜甫将往郴州,时值江涨,泊于宋阳附近之方田驿,聂令书致酒肉,杜甫写了一首长达门韵的五古答谢。果真诗人一夕而年,怎有时间吟咏130字的长诗?而且诗中有句:“知我碍湍涛,半旬获浩氵羔。”可见诗人断炊不过5日,并非10日。其实一夕饫卒虽有可能,10日绝粒而不死却违常理,世人奈何袭而不察。
  答谢聂令的这首诗,题目很长,叫做《聂耒阳以仆阻水,书致酒肉,疗饥荒江;诗得代怀,兴尽本韵,至县里聂令;陆路去方田驿四十里,舟行一日;时属江涨,泊于方田》。此诗写成之后,杜甫还作了好几首诗,在季节上或为盛夏,或为凉秋,在行程上则显然有北归之计。阳掉》一诗说:“清思汉水上,凉忆规山巅。顺浪翻堪倚,回帆又省牵。吾家碑不昧,王氏井依然……篙师烦尔送,朱夏及寒泉。”又说:“蒸池疫疠偏……火云滋垢腻。”岘山在杜甫故乡襄阳,足见此时正当溽暑,疾风又病肺的诗翁畏湖南湿热,正要顺湘江而下,再溯汉水北归。《登舟将适汉阳》一首说:“春宅弃法去,秋帆催客归……鹿门自此往,永息汉阴机。”可见归意已决,且已启程。《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一首又说:“北归冲雨雪,谁悯弊貂裘?”则在季节上显然更晚于前诗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只能显示杜甫曾拟北归,不能证明时序必在来阳水困之后。但是仇兆鳌早已辩之甚详,他说:“五年冬,有送李衔诗(按即《长沙送李十一》)云:‘与子避地西康州,洞庭相逢十二秋。’西康州即同谷县,公以乾元二年冬寓同谷,至大历五年之秋,为十二秋。又有风疾舟中诗(按即《风疾舟中优枕书怀三十六韵奉里湖南亲友》)云:‘十暑氓山葛,三霜楚户砧。’公以大历三年春运湖南,至大历五年之秋,为三霜,以二诗证之,安得云是年之夏卒于耒阳乎?”
  前述风疾舟中一诗又云:“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郁郁冬炎瘴,蒙蒙雨滞淫……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可见杜甫之死,应在大历五年之冬,自潭北归初发之时。
  右《湘逝》一首,虚拟诗圣殁前在湘江舟中的所思所感,时序在那年秋天,地理则在潭(长沙)岳(岳阳)之间。正如杜甫殁前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湿,闷热多雨,所以《湘逝》之中也不强调凉秋萧瑟之气。诗中述及故人与亡友,和晚年潦倒一如杜公而为他所激赏的几位艺术家。或许还应该一提他的诸弟和子女,只有将来加以扩大了。
  夜读东坡
  浙沥沥清明一雨到端午
  暮色薄处总有只鹁鸽
  在童年的那头无助地喊我
  喊我回家去,而每天夜里
  低音牛蛙深沉的腹语
  一呼群应,那丹田勃发的中气
  撼动潮湿的低空,时响,时寂
  像裸夏在鼾呼。一壶浓茶
  一卷东坡的诗选伴我
  细味雨夜的苦涩与温馨
  魔幻的白烟袅袅,自杯中升起
  三折之后便恍惚,咦,接上了
  岭南的瘴气,蛮烟荒雨
  便见你一头瘦驴拨雾南来
  负着楞严或陶诗,领着稚子
  踏着屈原和韩愈的征途
  此生老去在江湖,霜髯迎风
  飘拂赵官家最南的驿站
  再回头,中原青青只一线
  那一望无奈的浩蓝,阻绝归梦
  便是参寥师口中的苦海么?
  或是大鹏游戏的南溟?
  小小的恶作剧,汁京所摆布
  可值你临风向北一长啸?
  最远的贬滴,远过贾谊
  只当做乘兴的壮游,深入洪荒
  独啖满岛的荔枝,绛圆无数
  笑渴待的妃子凭栏在北方
  九百年的雪泥,都化尽了
  留下最美丽的鸿爪,令人低回
  从此地到琼州,茫茫烟水
  你豪放的魂魄仍附在波上
  长吟:“海南万里真吾乡”
  蜃楼起处,舟人一齐回头
  愕指之间只余下了海雾
  茶,犹未冷,迷烟正绕着杯缘
  在灯下,盘,盘,升起
  寻李白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马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地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连太大都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而今,果然你失了踪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的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道向何处?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四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未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笑,向西哭
  长安都早已陷落
  这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
  与李白同游高速公路
  刚才在店里你应该少喝几杯的
  进口的威士忌不比鲁酒
  大烈了,要怪那汪伦
  摆什么阔呢,尽叫胡姬
  一遍又一遍向杯里乱斟
  你该听医生的劝告,别听汪伦
  肝硬化,昨天报上不是说
  已升级为第七号杀手了么?
  刚杀了一位武侠名家
  你一直说要求仙,求侠
  是昆仑太远了,就近向你的酒瓶
  去寻找邋遢侠和糊涂仙吗?
  ——啊呀要小心;好险哪
  超这种货柜车可不是儿戏
  慢一点吧,慢一点,我求求你
  这几年交通意外的统计
  不下于安史之乱的伤亡
  这跑车呀究竟不是天马
  跑高速公路也不是行空
  速限哪,我的滴仙,是九十公里
  你怎么开到一百四了?
  别再做游仙请了,还不如
  去看张史匹堡的片子
  ——咦,你听,好像是不祥的警笛
  追上来了,就靠在路旁吧
  跟我换一个位子,快,千万不能让
  交警抓到你醉眼驾驶
  血管里一大半流着酒精
  诗人的形象已经够坏了
  批评家和警察同样不肾惰
  身份证上,是可疑的“无业”
  别再提什么滴不滴仙
  何况你的驾照上星期
  早因为酒债给店里扣留了
  高力士和议员们全得罪光了
  贺知章又不在,看谁来保你?
  ——六千块吗?算了,我先垫
  等《行路难》和《蜀道难》的官司
  都打赢之后,版税到手
  再还我好了:也真是不公平
  出版法哪像交通规则
  天天这样严重地执行?
  要不是王维一早去参加
  辋川污染的座谈会
  我们原该
  搭他的老爷车回屏车去的
  ——未老莫还乡
  还乡须断肠
  一封简体字的来信问我
  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海峡的暖风已经在改向
  多少白发在风里回头
  一头是孤岛,一头是九州
  却有蒲公的一头白发,你的
  要等到几时啊才肯还乡?
  隔一道海峡的苍茫,不见对岸
  落日的方向该是来信的方向
  晚霞艳艳正烧着故乡
  望海的眼神自然酸涩
  何况还对着返照的夕照?
  四十年后,所有的镜子
  都不再认得我了,只怕
  更加认生是西湖和太湖
  更不提,多藕多菱的玄武
  纵使我恍。隐还认得那后土
  根深藤密,那古老的后土
  千胎万胎一代代怀过
  还认得出我来吗,还认得出
  久别了,这远游的龙孙?
  ——也是这样的龙年,这龙子
  在鸡犬大劫的登高日
  呱呱一哭坠在石头城
  还认得出吗,这一头霜雪与风尘
  就是当年东渡的浪子?
  如今正要回波而归渡
  像年年,南来北归的羽族
  无阻的红尾伯劳和灰面骛
  而那片多难多灾的后土啊
  忍受过多少风暴的打击
  一脚踏上去,乡愁,真能够解除?
  只怕旧愁未解反添了新忧
  四万万的旧愁变成了十亿的新优
  曾经;长江是天堑,是天谴,横割了南北
  断肠之痛从庚信痛哭到陆游
  而今是更宽的海峡纵剖了东西
  一道深蓝的伤痕迸裂一百多公里
  未老莫还乡,老了,就不会断肠?
  都说是海关要开了,开向乡关
  而乡情怯怯,只怕一下子
  五千年与十万万,从山东半岛到天山
  甸甸都压上了肩来,承受得起吗?
  四十年,久已愤于隔海的偏安
  习惯了新大陆,习惯南北的卡罗莱纳
  甚于老大陆,唉,甚于湖北和湖南
  只会浅斟低唱:君问归期未有期
  让百窗的短烛越等越暗
  悠悠的四十年,渺渺的百多里
  纵使我一步就跨过大半生
  跨进运河边江南的小镇
  跨进电影里民初的院落
  草长如忘;苔深似锁,只怕是
  找得回蒲扇也找不回萤人
  找得回老桂也找不回清芬
  而迷藏才提了一半
  那些夏夜的小游伴呢?
  怎么一躲就躲了快四十年。
  究竟,是躲在哪口鱼缸
  哪扇门,哪座假山的后面?
  握着简体字的来信,问苍茫的海峡
  长堤的双臂伸向未知
  堤末的灯塔顶着暮色
  又一艘货柜巨舶正在出港
  一盘红日正落向天涯
  小木屐
  ——木屐怀古组曲之一
  看着我的女儿
  高跟鞋一串清脆的音韵
  向门外的男伴
  敲叩而去的背影
  就想起从前
  两根小辫子翘着
  一双小木履
  拖着不成腔调的节奏
  向我张开的两臂
  孤注一掷地
  投奔而来
  腐儒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
  里面葬满了古人:
  乱草和厚土顽固地拒绝
  天才的阳光来访问。
  有一天我掘开了这座巨墓,
  想寻找往昔的伟人,
  但是只发现成堆的骷髅,
  而不见血肉之身。
  我的四个假想敌
  二女幼珊在港参加侨生联考,以第一志愿分发台大外文系。听到这消息,我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四个女儿通通嫁给广东男孩了。
  我对广东男孩当然并无偏见,在港6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爱的广东少年,颇讨老师的欢心,但是要我把四个女儿全都让那些“靓仔”、“叻仔”掳掠了去,却舍不得。不过,女儿要嫁谁,说得洒脱些,是她们的自由意志,说得玄妙些呢,是姻缘,做父亲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况在这件事上,做母亲的往往位居要冲,自然而然成了女儿的亲密顾问,甚至亲密战友,作战的对象不是男友,却是父亲。等到做父亲的惊醒过来,早已腹背受敌,难挽大势了。
  在父亲的眼里,女儿最可爱的时候是在10岁以前,因为那时她完全属于自己。在男友的眼里,她最可爱的时候却在门岁以后,因为这时她正像毕业班的学生,已经一心向外了。父亲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对父亲来说,世界上没有东西比稚龄的女儿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点就是会长大,除非你用急冻术把她久藏,不过这恐怕是违法的,而且她的男友迟早会骑了俊马或摩托车来,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舱的冻眠术,一任时光催迫,日月轮转,再揉眼时,怎么四个女儿都已依次长大,昔日的童话之门砰的一关,再也回不去了。四个女儿,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简直可以排成一条珊瑚礁。珊珊12岁的那年,有一次,未满9岁的佩珊忽然对来访的客人说:“喂,告诉你,我姐姐是一个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来。
  曾几何时,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时光的魔杖下,点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个“少男”正偷偷袭来,虽然蹑手蹑足,屏声止息,我却感到背后有四双眼睛,像所有的坏男孩那样,目光灼灼,心存不轨,只等时机一到,便会站到亮处,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树,天长地久在这里立了多年,风霜雨露,样样有份,换来果实累累,不胜负荷。而你,偶尔过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来摘果子,活该蟠地的树根绊你一跤!
  而最可恼的,却是树上的果子,竟有自动落入行人手中的样子。树怪行人不该擅自来摘果子,行人却说是果子刚好掉下来,给他接着罢了。这种事,总是里应外合才成功的。当初我自己结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开门揖盗吗?“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说得真是不错。不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同一个人,过街时讨厌汽车,开车时却讨厌行人。现在是轮到我来开车。
  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也已经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自然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但是自己辖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稳”的现象,却令我想起叶芝的一句诗:
  一切已崩溃,失去重心。
  我的四个假想敌,不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学医还是学文,迟早会从我疑惧的迷雾里显出原形,一一走上前来,或迂回曲折,慑儒其词,或开门见山,大言不惭,总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儿,对不起,从此领去。无形的敌人最可怕,何况我在亮处,他在暗里,又有我家的“内奸”接应,真是防不胜防。只怪当初没有把四个女儿及时冷藏,使时间不能拐骗,社会也无由污染。现在她们都已大了,回不了头,我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丰满,什么力量都阻止不了他们了。先下手为强,这件事,该乘四个假想敌还在深褓的时候,就予以解决的。至少美国诗人纳许(Ogden&Nash,)劝我们如此。他在一首妙诗《由女婴之父来唱的歌》(Song&to&BeSung&by&the&Father of&Infant&Female Children)之中,说他生了女儿吉儿之后,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么地方正有个男婴也在长大,现在虽然还浑浑噩噩,口吐白沫,却注定将来会抢走他的吉儿。干是做父亲的每次在公园看见婴儿车中的男婴,都不由神色一变,暗暗想道:“会不会是这家伙?”想着想着,他“杀机陡萌”(My&dreams,11ear,areinfanticide),便要解开那男婴身上的别针,朝他的爽身粉 里撒胡椒粉,把盐撒进他的奶瓶,把沙撒进他的菠菜汁,再扔头优游的鳄鱼到他的婴儿车里陪他游戏,逼他在水深火热之中挣扎而去,去娶别人的女儿。足见诗人以未来的女婿为假想敌,早已有了前例。
  不过一切都太迟了,当初没有当机立断,采取非常措施,像纳许诗中所说的那样,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书上常见的话,已经是“定入深矣”!女儿的墙上和书桌的玻璃垫下,以前的海报和剪报之类,还是披头,拜丝,大卫·凯西弟的形象,现在纷纷换上男友了。至少,滩头阵地已经被入侵的军队占领了去,这一仗是必做的了。记得我们小时,这一类的照片被列为机密要件,不是藏在枕头套里,贴着梦境,便是夹在书堆深处,偶尔翻出来神往一番,哪有这么24小时眼前供奉的?
  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敌,究竟是哪年哪月开始人侵厦门街余宅的,已经不可考了。只记得6年前迁港之后,攻城的军事便换了一批口操粤语的少年来接手。至于交战的细节,就得问名义上是守城的那几个女将,我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敌方的炮火,起先是瞄准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笔迹,久了也能猜个七分;继而是集中在我家的电话,“落弹点”就在我书桌的背后,我的文苑就是他们的沙场,一夜之间,总有十几次脑震荡。那些粤音平上去入,有九声之多,也令我难以研判敌情。现在我带幼珊回了厦门街,那头的广东部队轮到我太太去抵挡,我在这头,只要留意台湾健儿,任务就轻松多了。
  信箱被袭,只如战争的默片,还不打紧。其实我宁可多情的少年勤写情书,那样至少可以练习作文,不致在视听教育的时代荒废了中文。可怕的还是电话炸弹,那一串串警告的铃声,把战场从门外的信箱扩至书房的腹地,默片变成了身历声,假想敌在实弹射击了。更可怕的,却是假想敌真的闯进了城来,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敌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军事演习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来了一样。真敌人是看得出来的。在某一女儿的接应之下,他占领了沙发的一角,从此两人呢哺细语,慑懦密谈,即使脉脉相对的时候,那气氛也浓得化不开,窒得全家人都透不过气来。这时几个姐妹早已回避得远远的了,任谁都看得出情况有异。万一敌人留下来吃饭,那空气就更为紧张,好像摆好姿势,面对照相机一般。平时鸭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这时像在演哑剧,连筷子和调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忽然小心翼翼起来。明知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谁晓得宝贝女儿现在是十八变中的第几变呢?)心里却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敌意。也明知女儿正如将熟之瓜,终有一天会蒂落而去,却希望不是眼前这自负的小子。
  当然,四个女儿也自有不乖的时候,在恼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个假想敌赶快出现,把她们统统带走。但是那一天真要来到时,我一定又会懊悔不已。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宋淇有一天对我说:“真羡慕你的女儿全在身边广真是吗?至少目前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羡之处,也许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着假想敌度蜜月去了,才会和我并坐在空空的长沙发上,翻阅她们小时的相簿,追忆从前六人一车长途壮游的盛况,或是晚餐桌上,热气蒸腾,大家共享的灿烂灯光。人生有许多事情,正如船后的波纹,总要过后才觉得美的。这么一想,又希望那四个假想敌,那四个生手笨脚的小伙子,还是多吃几口闭门羹,慢一点出现吧。
  袁枚写诗,把生女儿说成“情疑中副车”;这书袋掉得很有意’忍,却也流露了重男轻女的封建意识。照袁枚的说法,我是连中了四次副车,命中率够高的了。余宅的四个小女孩现在变成了四个小妇人,在假想敌环伺之下,若问我择婿有何条件,一时倒恐怕答不上来,沉吟半晌,我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谱,谁也不能篡改,包括韦固,下有两个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我凭什么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间?何况终身大事,神秘莫测,事先无法推理,事后不能悔棋,就算交给21世纪的电脑,恐怕也算不出什么或然率来。倒不如故示慷慨,伪作轻松,博一个开明父亲的美名,到时候带颗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问的人笑了起来,指着我说:“什么叫做‘伪作轻松’?可见你心里并不轻松。”
  我当然不很轻松,否则就不是她们的父亲了。例如人种的问题,就很令人烦恼。万一女儿发痴,爱上一个耸肩摊手口香糖嚼个不停的小怪人,该怎么办呢?在理性上,我愿意“有婿无类”,做一个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还没有大方到让一个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儿抱过门槛。现在当然不再是“严夷夏之防”的时代,但是一任单纯的家庭扩充成一个小型的联合国,也大可不必。问的人又笑了。问我可曾听说混血儿的聪明超乎常人。我说:“听过,但是我不希罕抱一个天才的‘混血孙’。我不要一个天才儿童叫我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问的人不肯罢休:“那么省籍呢?”
  “省籍无所谓,”我说。“我就是苏闽联姻的结果,还不坏吧?当初我母亲从福建写信回武进,说当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惊小怪。说‘那么远!怎么就嫁给南蛮!’后来娘家发现,除了言语不通之外,这位闽南站爷并无可疑之处。这几年,广东男孩锲而不舍,对我家的压力很大,有一天闽粤结成了秦晋,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如果有个台湾少年特别巴结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谈文论诗,我也不会怎么为难他的。至于其他各省,从黑龙江直到云南,口操各种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儿不嫌她,我自然也欢迎。”
  “那么学识呢?”
  “学什么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学者,学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只有一点:中文必须精通。中文不通,将祸延吾孙!”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问。
  “你真是迂阔之至!这次轮到我发笑了。“这种事,我女儿自己会注意,怎么会要我来操心?”
  笨客还想问下去,忽然门铃响起。我起身去开大门,发现长发乱处,又一个假想敌来掠余宅。
  朋友四型
  一个人命里不见得有太太或丈夫,但绝对不可能没有朋友。即使是荒岛上的鲁滨逊,也不免需要一个“礼拜五”。一个人不能选择父母,但是除了鲁滨逊之外,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朋友。照说选来的东西,应该符合自己的理想才对,但是事实又不尽然。你选别人,别人也选你。被选,是一种荣誉,但不一定是一件乐事。来按你门铃的人很多,岂能人人都令你“喜出望外”呢?大致说来,按铃的人可以分为下列四型:
  第一型,高级而有趣。这种朋友理想是理想,只是可遇而不可求。世界上高级的人很多,有趣的人很多,又高级又有趣的人却少之又少。高级的人使人尊敬,有趣的人使人欢喜,又高级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亲而不呷,交接愈久,芬芳愈醇。譬如新鲜的水果,不但甘美可口,而且富于营养,可谓一举两得。朋友是自己的镜子。一个人有了这种朋友,自己的境界也低不到哪里去。东坡先生杖履所至,几曾出现低级而无趣的俗物?
  第二型,高级而无趣。这种人大概就是古人所谓的诤友,甚至畏友了。这种朋友,有的知识丰富,有的人格高超,有的呢,“品学兼优”像一个模范生,可惜美中不足,都缺乏那么一点儿幽默感,活泼不起来,你总觉得,他身上有那么一个窍没有打通,因此无法豁然恍然,具备充分的现实感。跟他交谈,既不像打球那样,你来我往,此呼彼应,也不像滚雪球那样,把一个有趣的话题愈滚愈大。精力过人的一类,只管自己发球,不管你接不接得住。消极的一类则以逸待劳,难得接你一球两球。无论对手是积极或消极,总之该你捡球,你不捡球,这场球是别想打下去的。这种畏友的遗憾,在于趣味太窄,所以跟你的“接触面”广不起来。天下之大,他从城南到城北来找你的目的,只在讨论“死亡在法国现代小说中的特殊意义”或是“爱斯基摩人对于性生活的态度”。为这种畏友捡一晚上的球,疲劳是可以想见的。这样的友谊有点像吃药,太苦了一点。
  第三型,低级而有趣。这种朋友极富娱乐价值,说笑话,他最黄;说故事,他最像;消息,他最灵通;关系,他最广阔;好去处,他都去过;坏主意,他都打过。世界上任何话题他都接得下去,至于怎么接法,就不用你操心了。他的全部学问,就在不让外行人听出他没有学问。至于内行人,世界上有多少内行人呢?所以他的马脚在许多客厅和餐厅里跑来跑去,井不怎么露眼。这种人最会说话,餐桌上有了他,一定宾主尽欢,大家喝进去的美酒还不如听进去的美言那么“沁人心脾”。会议上有了他,再空洞的会议也会显得主题正确,内容充沛,没有白开。如果说,第二型的朋友拥有世界上全部的学问,独缺常识,这一型的朋友则恰恰相反,拥有世界上全部的常识,独缺学问。照说低级的人而有趣味,岂非低级趣味,你竟能与他同乐,岂非也有低级趣味之嫌?不过人性是广阔的,谁能保证自己毫无此种不良的成分呢?如果要你做鲁滨逊,你会选第三型还是第二型的朋友做“礼拜五”呢?
  第四型,低级而无趣。这种朋友,跟第一型的朋友一样少,或然率相当之低,这种人当然自有一套价值标准,非但不会承认自己低级而无趣,恐怕还自以为又高级又有趣呢。然则,余不欲与之同乐矣。
  假如我有九条命
  假如我有九条命,就好了。
  一条命,就可以专门应付现实生活。苦命的丹麦王子说过: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与生俱来的千般惊扰。现代人最烦的一件事,莫过于办手续2办手续最烦的一面莫过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却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机关发的,当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请人得在四根牙签就满了的细长格子里,填下自己的地址。许多人的地址都是节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门牌还有几号之几,不知怎么填得进去。这时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须弥纳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中填上两个字:“天堂”。一张表填完,又来一张,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各条说明,必须皱眉细阅。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种证件的号码,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条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条勉强可以用来回信和开会,假如你找得到相关的来信,受得了邻座的烟熏。
  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90,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倾好动的人,喜欢与乡亲契阔谈宴,现在却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门,只能追忆冥隔了27年的亡妻,怀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孙女。岳母也已过了80,五年前断腿至今,步履不再稳便,却能勉力以蹒跚之身,照顾旁边的朦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来,她便迁来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妇之家的琐务,对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无绝人之路,我失去了母亲,神却再补我一个。
  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职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务,做这件事不过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却是专职。女人填表,可以自称“主妇(housewife),却从未见过男人自称“主夫”(househusband)。一个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这样的神思应该细加体会,切勿视为当然。我觉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称职一点,原因正是有个好太太。做母亲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负责,做父亲的也就乐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实行的是总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俨然的元首。四个女儿天各一方,负责通信、打电话的是母亲,做父亲的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怀念着她们。
  一条命,用来做朋友。中国的“旧男人”做丈夫虽然只是兼职,但是做起朋友来却是专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让他仗义疏财,去做一个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称小孟尝”,便能赢得贤名。这种有友无妻的作风,“新男人”当然不敢。不过新男人也不能遗世独立,不交朋友。要表现得“够朋友”,就得有闲、有钱,才能近悦远来。穷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游?我不算太穷,却穷于时间,在“够朋友”上面只敢维持低姿态,大半仅是应战。跟身边的朋友打完消耗战,再无余力和远方的朋友隔海越洲,维持庞大的通讯网了。演成近交而不远攻的局面,虽云目光如豆,却也由干鞭长莫及。
  一条命,用来读书。世界上的书太多了,古人的书尚未读通三卷两块,今人的书又汹涌而来,将人淹没。谁要是能把朋友题赠的大著通通读完,在斯文圈里就称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读书,是纵情任性地乱读,只读自己喜欢的书,也能成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诣地精读,只读名门正派的书,立志成为通儒。我呢,论狂放不敢做名士,论修养不够做通儒,有点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写作,就可以规规矩矩地治学;或者不教书,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读书。假如有一条命专供读书,当然就无所谓了。
  书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随便。老师考学生,毕竟范围有限,题目有形。学生考老师,往往无限又无形。上课之前要备课,下课之后要阅卷,这一切都还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学生闲谈问答之间,更能发挥“人师”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师出高徒”,未必尽然。老师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务,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温?倒是有一些老师“博学而无所成名”,能经常与学生接触,产生实效。
  另一条命应该完全用来写作。台湾的作家极少是专业,大半另有正职。我的正职是教书,幸而所教与所写颇有相通之处,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台湾,我日间教英文,夜间写中文,颇能并行不悖。后来在香港,我日间教30年代文学,夜间写80年代文学,也可以各行其是。不过艺术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动,没有一位兼职然而认真的艺术家不把艺术放在主位。鲁木斯任荷兰驻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园里作画。一位侍臣在园中走过,说道:“哟,外交家有时也画几张画消遣呢。”鲁本斯答道:“错了,艺术家有时为了消遣,也办点外交。”陆游诗云:“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万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笔墨,生民清庙非唐诗。向令天开太宗业,马周遇合非公谁?后世但作诗人看,使我抚几空嗟咨。”陆游认为杜甫之才应立功,而不应仅仅立言,看法和鲁本斯正好相反。我赞成鲁本斯的看法,认为立言已足自豪。鲁本斯所以传后,是由于他的艺术,不是他的外交。
  一条命,专门用来旅行。我认为没有人不喜欢到处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阅他乡,不但可以认识世界,亦可以认识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华邮轮,谢灵运再世大概也会如此。有人背负行囊,翻山越岭。有人骑自行车环游天下。这些都令我羡慕。我所忧为的,却是驾车长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大比我更爱旅行,所以夫妻两人正好互作旅伴,这一点只怕徐霞客也要艳羡。不过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险家,我们,只是浅游而已。
  最后还剩一条命,用来从从容容地过日子,看花开花谢,人往人来,并不特别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借钱的境界
  一提起借钱,没有几个人不胆战心惊的。有限的几张钞票,好端端地隐居在自己的口袋里,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把它带走,真教人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借钱的威胁不下于核子战争:后者毕竟不常发生,而且同难者众,前者的命中率却是百分之百,天下之大,那只手却是朝你一个人伸过来的。
  借钱,实在是一件紧张的事,富于戏剧性。借钱是一种神经战,紧张的程度,可比求婚,因为两者都是秘密进行,而面临的答复,至少有一半可能是“不肯”。不同的是,成功的求婚人留下,永远留下,失败的求婚人离去,永远离去;可是借钱的人,无论成功或失败,永远有去无回,除非他再来借钱。
  除非有奇迹发生,借出去的钱,是不会自动回来的。所谓“借”,实在只是一种雅称。“借”的理论,完全建筑在“还”的假设上。有了这个大胆假设,借钱的人才能名正言顺,理直气壮,贷钱的人才能心安理得,至少也不至于毫无希望。也许当初,借的人确有还的诚意,至少有一种决心要还的幻觉。等到借来的钱用光了,事过境迁,第二种幻觉便渐渐形成。他曾觉得,那一笔钱本来是“无中生有”变出来的,现在要他“重归于无”变回去,未免有点不甘心。“谁教他比我有钱呢?”朦朦胧胧之中,升起了这个念头。“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当初就是因为不足,才需要向人借钱,现在要还钱给人,岂非损不足以奉有余,简直有背天道了。日子一久,还钱的念头渐渐由淡趋无。
  久借不还,“借”就变了质,成为——成为什么呢?“偷”?明明是当面发生的事情,不能叫偷。“抢”吗?也不能算抢,因为对方明明同意。钱和这两件事最大的不同,就是后者往往施于陌生人,而前者往往行于亲朋之间。此外,偷和抢定义分明,只要出了手,罪行便告成立。久借不还——也许就叫“赖”吧?——对“受害人”的影响虽然相似,其“罪”本身却是渐渐形成的。只要借者心存还钱之念,那么,就算事过三年五载,“赖”的行为仍不能成立。‘不是不还,而是还没有还。”这中间的道理,真是微妙极了。
  借钱,实在是介干艺术和战术之间的事情,其实呢,贷方比借方更处于不利之境。借钱之难,难在启齿。等到开了口,不,开了价,那块“热山芋”就抛给对方了。借钱需要勇气,不借,恐怕需要更大的勇气吧。这时,“受害人”的贷方,惶恐觳觫,嗫嚅沉吟,一副搜索枯肠,藉词推托的样子。技巧就在这里了。资深的借钱人反而神色泰然了,眈眈注视对方,大有法官逼供犯人之概。在这种情势下,无论那“犯人”提出什么理由,都显得像在说谎。招架乏力,没有几个人不终于乖乖拿出钱来的。所谓“终于”,其实过程很短,“不到一盏茶工夫”,客人早已得手。“月底一定奉还”,到了门口,客人再三保证。‘不忙不忙,慢慢来。”主人再三安慰,大有孟尝君的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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