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届厦大外语系郭凡聪薄

【我的厦大老师】陈慧瑛:钟情——记厦大外语系黄国雄老师
——记厦大外语系黄国雄老师
爱情是个永远确定的记号,
它藐视着风雨,它永不会飘落,
爱是北极星,漂泊的船都靠它导航。
它价值无穷,虽然它海拔之高能测量。
——莎士比亚
此岸·彼岸
从前,他喜欢一个人到海边来,在黄昏,夕阳将落未落时……
地处东海之滨的厦门大学,濒临着一片蓝色的海湾,四周几处明礁,像一朵朵黑蘑菇,飘落在蓝玛瑙似的海面上……
他喜欢在退潮的时候,沿着校门外撒满五色贝壳的沙滩,慢慢踱上礁盘,独自静静地坐在那儿,凝望那一脉悠悠的斜晖晚照。
不是他喜欢孤独——他的确是孤单的:已经年过半百,两鬓含霜了,却没有爱人,没有儿女;父母兄弟姐妹又天各一方……
他常常望着,望着近水,远山,沙鸥点点……如烟的往事,便会潮水般缓缓、缓缓地漫上心田。
他是黄国雄,台湾省台中县鹿港镇人,1924年出生于福州一个医生家庭。当时父亲由台湾总督府卫生局派往福州博爱医院工作,是名重一方的良医,因为常常被日本人请去看病,所以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国雄是家中长子,父亲凡是出诊,总带着他,以后又让他去日本人开办的小学读书,自然而然地,他也讲得一口好日语。
后来,抗战胜利了,他们举家迁往台湾。
他在北二中(今台北成功中学)毕了业,又在台北经济专门学校读了三年书。1946年11月,他考上了教育厅的公费生,被录取至厦门大学商学院会计系。
父母深知“赐子千金,不如教子一艺”的道理,但毕竟从来不曾分离,遥遥两岸一水隔,至少一年后才能相见,父亲犹可忍耐,母亲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难舍难分。
他呢,虽然长成个小伙子了,但谁不留恋依偎在父母膝下的安宁和幸福呢?何况,故乡是那么美丽迷人!与家人分别那一刻,他忽然深切地想起儿时的春天——花红了,草绿了,一家人一起去放风筝,大大的花蝴蝶风筝在和煦的春风里飘啊飘啊!他仰着脸儿对母亲说:“飘到福州去吧,去找外婆!”妹妹却嘟起小嘴喊起来:“不,飘到福州去,把外婆接过来!”
母亲的老家在福州,听了他们兄妹的话,她忍不住噙着泪花俯下身来,亲亲他,再亲亲妹妹。
是啊,船儿将带走他甜蜜的童年,带着他到那陌生的彼岸。望着母亲的泪眼,他有些辛酸。但知识是诱人的,青春的追求是诱人的,那未知的彼岸也是诱人的,他边上船,边向母亲招手:“妈妈,别难过!明年放寒假,我就回来看您!”母亲仰起头来,擦着泪:“雄儿,明年除夕,全家等你回家过年!”正是橙黄橘香的深秋,轮船驶出港口好远了,国雄还望得见码头上,飒飒秋风里,母亲正依依地向他挥着手巾……
他来到了风光如画的厦门大学。环境和知识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他起早贪黑,一头扑进功课中去,忙中日月急,转眼一年过去了。
寒假到了,外地学生人人收拾行装,准备回家欢度春节。他原也打算回台湾去——临行时答应过母亲的,要不回去,一家人会多么难过!可是,他想,难得有个假期可以好好温习功课,来日方长,明年再回吧!母亲会理解儿子的向学之心的!他摊开信笺,给母亲写了封信:“妈妈:见信如见儿……”
一年级,二年级,寒暑交替。为了利用假期继续深造,两年间,他不曾回家一次!
他上大学三年级时,正好是1949年。到暑假的时候,台湾来的学生几乎都走光了。一些同乡劝他:“国雄,走吧!明天就要开船。再不回去,就走不成了!”
他仍惦着学业,心想:干脆毕业了再回去吧!果然不久以后,解放大军南下,国民党占据了台湾孤岛,家里的信息、汇款全断了,他再也无法回家了!
经济上青黄不接,读书就困难了。怎么办呢?厦大外语系教美国史的外籍老师孟居仁,给厦门港的居民办了个暑期扫盲班,介绍大学生们去那儿上课,搞半工半读,他便参加了这个暑期扫盲班。
孟居仁看他英语不错,又介绍他上鼓浪屿美国牧师曼安理家里,让他用英语教曼安理汉语。国雄觉得这差事不仅可以谋生,还可以锻炼英语口语能力,也就答应下来。
终于读完四年大学,毕业了!可是,有家归不得。昔日台北码头与家人一别,望穿秋水,再难相见。
啊,此岸望彼岸,盈盈一水间。
几十年来,他总是盼着,盼着有一天,有一条由此及彼的桥。
他常常会记起克雷洛夫的名言:“现实是此岸,理想是彼岸,中间隔着湍急的河流,行动是架在川上的桥梁。”他想:“用我的行动,来架这座桥吧!”
爱,是无私的
大学毕业后,他被留在厦门大学会计研究室当助教。
那时候,他正年轻,在厦门没有家庭、没有亲人,无牵无挂,精力充沛,正是干事业的时候。他兢兢业业地当了五年会计系助教,被提升为讲师,业务上正初露头角。可是,厦大南洋研究所需要有人去翻译资料,结果把他给调去了。他没有二话,离开自己心爱的专业,一去就是两年。
后来,厦大设立了东南亚经济专业,学校又让他改行,到那儿去教日语。他深深感到遗憾——会计专业搞了十年,丢了多可惜!然而,他还是到东南亚经济室去了,一心一意为学校培养日语师资。后来的厦大副校长王洛林、经济系系主任袁镇岳、南洋研究所所长汪慕恒等同志,都是他教授的日语班的学生。
在东南亚经济教研室干了两年半,外文系需要日语教师,学校再一次将他调往外文系。
当时,各系教师正评工资,经济系的同志说:“你反正要走了,到外文系评吧!”外语系的同志说:“你刚来,下次评吧!”
30年间,由于几经辗转,他的职称评不上——不管业务多么拔尖,还是个老讲师!工资提不了——和他同等条件的教师,早已提了好几级,他还是原地踏步!
别人为他抱不平:“黄老师,你一会儿调这儿,一会儿调那儿,哪班车也搭不上,真亏!”他只是淡淡一笑:“只要国家需要,我都无条件服从!”
1964年,学校号召教师到闽西山区搞社教——那时候,闽西山区的生活十分贫困,到那里搞社教是件苦差事。领导给了任务,他仍然是没有二话,打起铺盖就上了路。住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土房里,干着力不从心的重体力活,有的人叫苦连天,他却咬着牙、淌着汗,一步一个脚印地跋涉在闽西山区险峻的羊肠小道上。
多少年来,评职称、提工资一次次落空,他从不计较;艰苦的工作、繁重的劳动,只要推给他,他总是默默地接受。
在那场人妖颠倒、指鹿为马的空前浩劫里,有人造谣他来自台湾,是特务;有人诬陷他父亲给日本人看过病,是汉奸;也有人攻击他和美国人曼安里、孟居仁曾有过来往,里通外国……他一下子成了罪人!房间被抄了,吃饭专人送,上厕所有人跟,一步也不准出门,“造反派”串通了逼他的口供,黑帽子一顶顶压下来,最后,他被关进了牛棚!
在那些乌云压顶的日子里,他痛苦地反问自己:“难道我真有罪?”
回答是肯定的:“不!我无罪!我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党、热爱人民。20多年来,我忍受了背井离乡、抛亲别友的痛苦,克服了种种个人的艰难和欲望,兢兢业业地工作着。上万个工作日里,我没有请过一次病假、事假,几十个寒暑假,我总是忙于备课、辅导学生、培训师资,不曾休息一天,不曾离开校园一步……我把我全部的青春和爱情,献给了祖国的教育事业,我问心无愧!祖国呵,我相信,阳光总要驱散乌云!我相信,您一定会为您忠诚的儿子作证!”
他抹去了一颗滚到腮边的苦泪,悄悄地走出厦大囊萤楼的牛棚,来到海边,那一派广阔无际的蔚蓝,使他的心陡然开朗。
隔离审查了七个月,终究也查不出什么名堂,只好把他下放。他再次来到闽西上杭,来到他曾经朝夕相处的农民中间。纯朴的农民,给了他亲人的温暖;艰辛的汗水,使他忘却了心灵的忧伤;他努力“改造”自己,一次次被评上了“五好干部”、“五好社员”!
1972年,厦大外文系准备建立日语专业,调了年轻的大学生小纪来当党支部书记。小纪的日语还太嫩,需要有人来帮他。人们又想起了黄国雄,想起他那娴熟的日语、优秀的教学法和全力以赴的工作作风。
就这样,他从山区被调回了学校。
从此,小纪就搬进了他的房间里。日日夜夜,他一面协助小纪筹备日语专业,一面把自己的外语知识传授给他。
小纪经过他的悉心培养,已经能够担任日语专业高年级的课程,其学术论文《关于日语一方奥秘的探讨》被日本交流基金会收入了论文集。如今,小纪是厦大外文系副主任兼日语教研室主任,早已搬出了黄老师的房间。然而,黄老师还是将房间的钥匙交了一把给他,让他随时来家中翻阅日文图书、资料。
十年来,他像无私的泥土,培育了一批批林木;他像谦逊的绿叶,成就了一朵朵鲜花:
1982年毕业的王平平,想报考研究生,从杭州寄来一封封请教信,他一次次不厌其烦地作答;
南洋研究所的福建师大毕业生郁贝红,日语音调不行,教学有困难,他花了大量心血教郁音调,结果郁贝红考上了北京语言学院日语培训班;
厦大分配到北京航空学院的李大清,要求回母校进修日语,他积极通过组织帮李联系,李大清回来后,他又让他住在自己的寝室里认真加以辅导,终于李考上了日语专业研究生,李的论文《和制汉字》也得到了日语界专家的赞赏;
他利用业余时间,热心指导青年教师搞科研,和他们一起编出了《日本语成语集》、译出了《恶魔的盛宴》。
在“衣冠楚楚”的厦大校园,他显得分外朴素,平时,总是穿一件白色夏威夷恤衫、一条灰蓝色长裤。
在生活上,他不追求时髦。但在教学上,他却努力标新立异、大胆革新。
他认为过去的日语教学法太烦琐,通过艰苦的探索,他对教材进行了简化、条理化,讲究音调、音流,并自费编了一套新教材在他授课的班里推广,收到了良好的教学效果,也得到了日本语言专家的肯定。
他执教35载,在两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里住了30年。
那一年,有一位外地姑娘仰慕他的才华学识,敬佩他的人格风范,深深地爱上了他。然而,因为没有房子,他一直不敢答应姑娘前来厦门作客的要求。两年过去了,他已年近花甲,同事们打算腾出一间空房来帮他。没想到,姑娘却已琵琶别抱了!当他接到女方委婉诀别的信时,不知怎的,他想起了裴多菲的一首诗:
谷子成熟了,
天天都很热。
到了明天早晨,
我就去收割。
我的爱也成熟了,
很热的是我的心,
但愿你,亲爱的,
就是收割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姑娘没有错!爱成熟了,我为什么不去收割?”他有那么一瞬的悲伤和凄凉,可是,一听到学生来叩他的房门,他那不知疲倦的心,又觉得充实、圆满!
每逢佳节,他也会深深地怀念故乡,怀念亲人:“白发苍苍的母亲,如今怎么样?同胞手足,是否天各一方?那水碧泉馨的阳明山,那波光潋滟的日月潭,那瀑声泉语的娃娃谷,那雾社的樱花、兰屿的彩蝶,还有,那少年时代娇小的女伴……这一切,谅必无恙?!”
但是,当他走进书房,看见那一架架旧籍新书,他的心便又沉进了事业的汪洋!
居里夫人说:“人类也需要富有理想的人,对于这种人来说,无私地发展事业是如此的迷人,以至他们不可能去关心他们个人的物质力量。”
他便是居里夫人笔下的那种富于理想的人!
对祖国、对人民、对事业他怀着一种执着而博大的爱情。这种爱情,使他摒弃了个人的恩怨得失、离合悲欢,使他的灵魂逐渐净化、升华成为美的结晶!
他的一位学生曾问过他:“黄老师,你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却一年365天忙到头,究竟是为什么呢?”他微笑着,眸子流漾着一片柔和的光辉:“你可知道?爱,是无私的!”
别了!自由女神
一封来自大西洋彼岸的电报:“母病危,速来相见一面!”
啊!真是晴天霹雳!两年前,他的弟弟黄国彦从美国回祖国讲学时,还一再向他提起:“母亲思念您几十年了,希望有生之年能和你相见!”
难道,病魔即将夺走他朝思暮想的母亲?!
他匆匆向有关方面办理申请出境手续。
不少人都私下议论着:“黄国雄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也难怪人家猜测——在大陆,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他的大弟、大妹和小妹在台北,二弟、三弟、姐姐在美国。他去了美国,就是想回来,兄弟姐妹舍得放他走吗?
可他呢,在车旅倥偬的临行之际,却给系党总支写了平生第三份入党申请书——第一份写于1952年,“三反五反”之后;第二份写于1976年,台籍干部在省委党校学习的时候。他把入党申请书郑重其事地交到外文系党总支书记手上。
“人家风传我将一去不返,请您别听信流言!我一向热爱祖国、热爱共产党;我一定会回来!”
波音737载着他飞往旧金山。经过了漫长的12小时的空中航行,本该歇口气、浏览一下这美国东部的良港名城再继续前行,然而,他无心欣赏这如画的美景,一心想着辗转病榻、思子心切的母亲!他心急如焚,恨不得转瞬就与母亲相会!
然而,距离是无情的现实,他不得不又熬过了漫漫10小时的航行,从旧金山飞到亚特兰大,又从亚特兰大飞抵北卡罗来纳州的罗利市。
飞机即将着陆,他真是百感交集:“33年了,母亲老病交加,那就不用说了,总算有幸即将相见;弟弟和姐姐,是不是已面目全非?”他揣想着与母亲和同胞手足相见那又惊又喜的一幕,不知不觉地,眼泪如泉水一般涌出……
他快步走出机舱。可是,茫茫异国,全是陌生的面庞。
一位精干文雅的中年妇女走到他身旁。
“您是黄国雄先生吗?”
他忙点头。
“我是黄国彦的太太。我一眼就看出您是国彦的哥哥!”
原来,他从未曾谋面的弟媳妇、美国国际商用机器IBM公司的顾问工程师黄铃代亲自驱车来接他!
他顾不得客套和寒暄,一把握住弟媳的手、急切地问道:“妈妈呢?妈妈的病怎么样?”
弟媳别转了头,进了小车,边踩油门边说:“大哥,上车吧,回家再说!”
他忐忑不安地下了车,跟着弟媳走进私家别墅。一进客厅,雪白的灵堂赫然入目——胰腺癌已夺去了慈母的生命!
他一下子愣住了:“啊,母亲!难道命运如此不公?!我紧赶慢赶,万里迢迢而来,就是为见您一面!哪想到,来迟了一步,却已是阴阳两隔。33年的别离,33年的相思,33年的辛酸、委曲和悲欢,万语千言、千言万语,母亲呵!这一切的一切,和谁诉说?!母亲呵!您怎不能再等待几天,却忍心撒手归去……”
他欲哭无泪,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眼前一片乌黑,一阵晕眩,便昏厥过去!
生离死别,幽明永隔,真叫他悲恸欲绝!姐姐和弟弟们告诉他,母亲的灵柩已用飞机运往故乡台湾去了,他又是一场凄伤的呜咽——难道,连慈母遗容,也无缘瞻谒?!
他住在弟弟家里,家中的一切都是电气化。清晨,弟媳烧好牛奶,烘好面包,亲亲热热地端到他面前,出门有汽车代步,弟弟们亲自带着他去逛大街、看市容。
他冷静地欣赏着这里的异国风情:
耸入云霄的摩天大楼,豪华的超级市场,令人目迷心醉的摩登女郎,霓虹灯下五光十色的酒吧、夜总会、俱乐部、大餐厅,还有高速公路上流星闪电般的各式汽车汇合的彩色河流,那是一个声、光、色交集的充满刺激的社会!他想,和中国相比,这里的确有着明显富足的物质文明。
他的家人呢,二弟黄国士在北卡罗纳州搞技术工作,三弟黄国彦也在那儿当教授,姐姐黄国英在尤巴市当高级美容师,侄儿、侄女、甥儿、甥女全都大学毕业了。家景是优越的,不愁吃不愁穿!
然而,他心里却觉得空荡荡的,在这遥远的他乡,生活固然是优裕的,但他每日无所事事,闲得发慌。他想起在厦大的时候,每一分钟对于他都非常珍贵!他做完了许多工作,还有许多工作等待他去做。他想起了他正在编写的教材,想起了他的研究生们,也想起了爱迪生的那句“人生太短暂了,事情是这样多,能不兼程而进吗”,心里真是焦灼不安。
他失眠了。
在晚餐饭桌上,他几次欲言又止。他知道说出来会遭到家人的反对,但他终于忍不住了:“国彦,铃代,我要回去了!”
“回哪儿去呀?”弟弟、弟媳同时睁大了眼睛。
“回祖国!”他坚定地、不容置辩地回答。
弟弟和弟媳着实不理解——这儿生活多舒适!哥哥60岁的人了,已是桑榆晚景,国内无一亲人,回去干吗呢?
弟弟劝他:“大哥,你先休息休息,实在闲不住,你原来学的是会计专业,这儿的会计师挺吃得开,我给你找个工作吧!”
他摇了摇头。
弟弟又说:“要不,你再学习一点美国法律,自己开办一个会计事务所,那就可以赚更多的钱!”
他仍然沉默。
弟弟、弟媳苦苦相求:“大哥,你独自一人在国内,没亲没故的,有个头痛脑热,谁来关照?我们兄弟姐妹都在一起,有个照应,多好!”
他开口了:“我的研究生没人带,我的教材也还没编完!”
弟弟火了:“你拼命干了几十年,党员也不是,教授也不是,家没有,连个单身宿舍也没有,你图什么?你别以为没有你,地球就不会转动!你走了,自有人顶你的位置!”
他摇了摇头:“我的信仰在祖国,我的事业在祖国。一个人没有事业和信仰,就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弟弟毕竟生在台湾,长在美国,他不容易理解哥哥对祖国那种执着的痴情和爱恋,他只是希望年纪老大的哥哥留下来,共享天伦。
兄弟俩各执己见,第一次在餐桌上不欢而散。
夜里,他躺在舒适的席梦思上,遥望着窗外北美寒夜清冷的星空,他想起那不愉快的晚餐。他理解弟弟、弟媳挽留他的好意,但弟弟却难以理解他的心胸和志向。
是呵,留在美国,可以安享天年,也可以挣一笔大钱。然而,那毕竟不是他所向往的啊!
“我唯一目的,是为人类谋些福利。我不希望发财,只要能够为人类做些有益的事,那便是我唯一的酬报了。”英国化学家戴维的这句话,才是他的心愿!泰戈尔说:“鸟翼上系了黄金,这鸟便不能再在空中翱翔了!”难道,他要为自己套上黄金的枷锁,埋葬自己心爱的事业吗?!
他记起了矗立在纽约港的美国象征——“自由女神”塑像。塑像的底座,有著名女诗人艾玛·拉扎鲁斯的题诗,诗中有这么几句:
把那些无家可归、饱受风波的人们,
都送给我吧!
我站在金门口,高举火炬,
向他们欢迎!
他想:“难道我是无家可归的可怜的弃儿,必须依附在这‘自由女神’的膝下?!啊!不,我的身后,有伟大的中华——我亲爱的祖国!在自己的国土上,我有我的事业、我的理想、我的寄托、我的喜怒哀乐!慈母般的祖国需要我!学校需要我!学生需要我!在这繁华的‘自由女神’的国度,我只是匆匆的过客,我必须早早回去——回到我那日夜怀念的故国!”
第二天,台湾的弟弟妹妹们也打来了长达七分钟的长途电话。
又是一次催人泪下的哀哀苦劝。小妹妹说:“哥哥,你既然不愿留在美国,那么,你回台湾来吧!这儿是我们的故乡,这儿有父母的陵墓,这儿有你熟悉的山川和青少年时代的朋友,这里也有安逸的家和优越的生活!”
他听着听着,百味交集的泪,一串串滴落。“是啊!那里有父母亲的墓园,我应该去祭扫;那里的手足亲朋,我渴望能团聚;还有那双溪的杨柳、芝山的灵泉、桃花渡的柔橹、阿里山的云海……33年了,我多想去重访!而且,听着小妹亲切的声音,令人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只在北投飘放的蝴蝶风筝,回想起那一片充满天伦乐趣的童真。”
“然而,现在还不是回台湾的时候。祖国的‘四化’大业正需要我,我要用我的汗水和智慧来为那一座民族统一的金桥垒石添砖。”他强咽下那一滴滴思乡思亲的辛酸泪,婉转地谢绝了台湾骨肉同胞的深情呼唤!
美国的弟弟依然不同意让他回国,他竟绝食抗议。最后,他致函厦门大学党委,学校党委为他的爱国之心、报国之情深深感动,破例给他寄来了返回祖国的飞机票!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启程了。
为了节约路费,在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隆冬,他连续坐了三天三夜的汽车,横穿整个美洲大陆,由美国东海岸的罗利市来到美国西海岸的尤巴市。
在尤巴市工作的姐姐,想再一次挽留弟弟。然而,他却是如此坚定,如此归心似箭,简直一天也不肯停留!一到尤巴市,就立即让外甥用汽车把他载往旧金山机场。
“啊,别了!繁华的、陌生的、并不属于我的美国!啊,别了!山川秀丽、旅居着我的骨肉同胞的美国!啊,别了!屹立着‘自由女神’的大西洋之滨的美国!”
银鹰高高飞起,飞向太平洋,飞向东海,飞向祖国!
波音机缓缓地驶近上海虹桥机场,他的心头忽然涌过一阵温馨的感情。“啊,祖国——母亲,我终于归来!您忠贞不渝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当他跨进上海市区时,正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千家万户,亲人团圆,长街里弄,爆竹声声,他急不可耐地购买了上海直达厦门的火车票。
在充满欢歌笑语、喜气洋洋的新春佳节里,他踏进了厦门。“啊,美丽的厦门岛,我回来和你团聚!啊,我的学生们,我回来和你们团聚!”
他一走进厦大校门,一群群研究生、一群群年轻教师立即把他团团围住!
“早盼着你回来了,黄老师!”
他听了,有一种甜甜的滋味,从舌尖流到心里。这位远渡重洋回归祖国的台胞赤子,这位优秀的人类灵魂工程师,竟抑制不住自己,像孩子似的哭了!
美丽的金秋
他历尽了春的风雨,夏的炎热,如今,在人生的秋天,他也迎来了金色的丰收。
他已经是一名待批副教授了,终于离开了那简陋的集体宿舍,搬进了明光雪亮的新居。
在幽雅别致的小客厅里,在典籍如林的书房里,触目所及的仍然是他的论文手稿、学生的作业和来自五湖四海求教的信件。
他用自己的爱国情操,向党递交了一份最完美的入党志愿书——1982年12月,他,祖国优秀的儿子,终于跨进了多少年来朝思暮想的党的大门,成了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
35年的汗水,凝成了红绸彩缓和金光闪闪的奖章——连续两年,他被评为厦门市职工劳动模范,受到了市委的嘉奖并晋升了工资!
35年的忠诚,化作了飞丹流艳的光荣证——1983年,他北上京华,参加了中华全国台湾同胞联谊会召开的“台湾同胞为祖国做贡献”交流大会。1984年,他光荣地出席了中共厦门市第六次代表大会。
35年的积累,孕育了一篇篇才学横溢的学术论文——《浅谈日语的音调》、《日本“常用汉字表”的日汉读音法对比》、《日语单词的音调》、《日语语流的音调》等等。
墙里开花墙外香。《厦大学报》、《厦门日报》、《福建日报》、《羊城晚报》、《光明日报》纷纷报道他,报道他教学的业绩、创新改革的成果;报道他数十年如一日地热爱党、热爱祖国、热爱教育事业的高尚品格。
他已颇负盛名了,然而,他仍在不断奋进。近年来,他不仅亲自带过研究生,编完了《新编日语教材》第四册,还准备把国内出版的日语工具书,根据中国人学习日语的需要,扬长避短地进行加工改造。
他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忍辱负重、劳而无怨,数十年如一日地钟情于祖国,把自己最纯真的爱情,全部献给了国家、献给了人民、献给了他为之奋斗不息的教育事业!
而祖国,也把最美丽的金秋,赠送给她赤诚的儿子!
他仍然喜欢到海滨去,在黄昏,夕阳将落未落时。
他孤单一身,却并不寂寞,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与他同在;永恒的事业,与他同在。
他一无所有,他的一切,全献给了祖国。因此,他和祖国一样富有!
“我的慷慨像海一样浩渺,我的爱情也像海一样深沉;我给你的越多,我自己也越富有,因为这两者都是没有穷尽的。”
莎士比亚的名言,正是他的心声。
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与厦门大学同在,与祖国的青山同在!
作者简介:
陈慧瑛,女,1946年生,年就读于厦门大学中文系;曾任厦门市人大常委、人大侨台外事委员会主任、厦门市作家协会主席,福建省文联委员、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是当代著名散文作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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