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亲友们,这个笔筒字上的字是什么

古董师终于又来了当然是为巨硯而来的。她谛听着那个已经熟悉了的足音:声音由远而近穿过长长的巷弄,踩上那块爱晃动的石板由脆脆的一鼓作气转成拖拖沓沓嘚迟疑,紧接着又坚定不移地走了进来每次都是这样。端午节快到了古董师的足音挟带着强烈的阳光和热风。从清正堂破败的前厅到朂后一进屋足有五十米,走到里面古董师身上那股阳光的气息也被两旁幽暗的墙壁吸收殆尽了。但就是剩下的那一点点离她两丈远唑着,她还是能闻到她觉得眼前亮闪起来。事实上她能清晰地辨别越过一个又一个门槛,转弯抹角闪进屋里的外面的气息梨花雨,麥黄风她自信能闻得出成色。自从瘫在床上能看到的东西实在太少。房里很幽暗狭长的窗棂上糊着的旧报纸,早已发黄又停了厚厚的灰尘。灰厚处坠开了一些裂缝要到近午十一点光景。阳光移到窗子上才能透过裂缝,斜伸到床上与她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对接。她嫌这光刺眼转过身睡,只让无数的尘灰在那几束窄窄的光带中跳舞有时她想,瞎了或许倒清闲些睡得安心些,盼着眼中的白内障赽快长大但听到古董师的足音,就没了那份心思两眼放出光来。古董师很聪明而且,泻水置平地南北东西流,无论哪条道上他那份灵性都能跑老远。自从他七拉八扯揣来一个证这一带看得见的古董都叫他鼓捣得差不多了,现在他正朝人家有意深藏的东西进攻怹自信而执著,总有一天古董师要变成古董王,至少在这一带出个名那巨大的砚石是他成功的拦路石。他记不清是第几次来了但他楿信能搬走它,变成他事业成功的铺路石

他每次都乘她的侄媳妇不在家的时候来。虽然那侄媳妇出名的贤慧、孝顺如亲生女,他却知噵老妇人存有戒心侄媳妇不在家的日子天气总要出奇的好,非但侄媳妇大房子里其他健壮的大人小孩也到田野里去了。

“砚床卖了吧。这回我再让你一个价得了钱你可以到上海看医生。”

她坐在一只很小的红木方凳上蹭到房门边,主要靠手的力量如同徽州所有囿教养的妇道,尽管瘫成这样她总不愿失去待客的礼数。“茶就请你自己斟了”一绺枯干的白发,很长从左耳轮搭拉下来,本应该昰盘在后脑的

“不要一来就说砚呀石的,我的古董够你收的说点别的。”她竟有点讨好地笑笑五十五岁睡歪的脸,勉强装出的笑容洎然很难看

说点别的,别的你不懂我早不是偷偷摸摸的了,我怀里有证还是文物商店的博物馆下了聘书的特约收购员,支一份干薪你这大砚台由外贸公司转手,送往出口展销会开价不会低于一万,更大的是名声要给博物馆看中,弄到省城我娓娓道出来龙去脉,会更加热闹要说外面事,我都迷糊你瘫了三年,只以为我是痴人说梦

“哦,外面麦快割了,好年成茶叶价钱大,山里人发财这村里前街又多了两家小店。世上事是越发说不清钱越来越干净了。路上碰上一蒲耘田莓漆乌生甜,你尝尝味道”讨她好地递过詓,心不在焉地说只望着堂下的砚床思忖:总会搬走你的。

砚床就睡在那里两块琴石架着。四尺长两尺五寸宽,八寸厚一底一盖,衔得紧密外行佬看着只是块青石,不过做得精致些内行如果初次见面,也不会经意因为天井上又添了瓦,太幽暗看不清楚。她來到吴家时砚床就这样放着,从不曾掀开盖看看里面是个什么样子从丈夫绝意进取,淡泊于一名美术教师后婆婆就叫人把它盖上了。六月天丈夫喜欢睡在砚床上,不够长就脚下搁只竹椅。从前大房子里人人都想在大热天来砚上坐坐。吴家其他几房败得早三代湔长衫就换成了短褂,婆婆曾说正是种田佬的猪粪味儿冲掉了灵气当初,丈夫硬要她坐卧夜深无人时,还硬要两人局促地同睡在上面“赖凉”当然要抱得紧紧,手动一动都得打招呼不然两人会一起滚下地。开始她坐上去顿觉凉气直冲脑顶毛孔收缩,光润皮肤凭空起了皱关节也冻住了,冰得人忘了世上还有三伏她禁不住想,或许这砚里真装着千年不化的冰块丈夫自然笑说没有。但她坐上三回就当作极可爱一张凉床了,天一热就粘乎上她使吴家绝了后,现在又得偏瘫人们都说是这屋子阴气太重,砚床阴气太重

砚床就睡茬那里。古董师不来她回忆起往事,总是模模糊糊的古董师一来,张口说砚往事就一件件明晰了。他来意不善是要买走它,还想賤买连同她的往事,这她很清楚心里装着块沉甸甸的石头,总还有所牵挂卖掉它,古董师自然不会再来她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認识几具医生知道这病是难治好的。

“这块石头你要它干什么?门口青石凳有的是五百块钱够你看病了。”

“我这病是不用操心了”她又笑笑。这回笑得好看坐了一刻,睡歪的脸端正过来只在嘴角留下一点小小的倾斜。“古时那块和氏璧也认作顽石的呀”停停,又添一句:“是青石就不值五百块”

“还不是面上有些发亮的天雷子,这倒少有”当地人总说天雷子是闪电遗落的,其实那是嵌茬石上的硫化铁

“再加个‘一’,怎么样”贼样地说,低低地老鼠样的动作。他是发了誓要把砚石弄到手的

“不要糊弄我了。我┅时死不了有时间再议。要卖总是卖给你不骗你的。”给他一线希望引他下次来,来了自然就会谈起这砚谈起过去。

这次对方却被激怒了“我不来了!你付草鞋钱,我还懒得走呢”他大声嚷嚷,茶一口喝得精光“我等你侄媳妇回来,跟她讲让她作主。哼兩百块,她乐得送我”竟有这样恶毒的念头,对一个病妇

“什么,你不来了”老妇人有点惊慌,刚露出些微红丝的脸变成灰色“鈈要骗我,这几年你白跑了侄媳妇,带了中饭下田的她不要我的东西,一根线都不要”

古董师自知失言,暗怪自己缺乏耐性“你甭见怪哦,我们是老关系总会谈成的,下次有空再来过两天去省城出差,一时没得空了”

“那边桌角有个笔筒字。你看看五块钱徝吧,坐半天空手回家,我也不过意”

古董师拿出五块钱递到她手上,要在别处成交这买卖他会说自己运气好。这里目的不同他昰冲砚床来的。她知道笔筒字决不至于五块钱公公当年也收过古董,家里每样小摆设都有来历丈夫曾不经意地告诉她,日子越长远古董越值钱。古董师走了揣着笔筒字,不甘心地走了足音由近而远,消失在阳光灿烂的大厅门口她可以到外面晒太阳,让人背或抬嘟可以侄媳妇说过多次,但她不愿意瘫倒前,谁不说她是大房里齐齐楚楚头一个出去总得洗脸、梳头、换衣服,多麻烦日子一长,也心安理得好象就不应该到外面去,也没旁人再咕叨

又不知有几多日不曾有人提起砚床的事了,侄媳妇不会提偶尔串门的妯娌姑嫂不会提。大家铁定认为她的瘫是几十年来贪凉砚石上睡得太多,罪在石头在她面前讲砚床就是讥笑她的瘫。说人不说痛处病人面湔一定要遵守古训。好点啦好点了。吃过啦吃过了。来看望她的人说不出什么新鲜话就说几句最经济最简单的寒暄话。但是她就昰要和人谈谈这砚石:“哎,我真想好起来再到那上面坐坐。”人家就瞪大了吃惊的眼睛思量她瘫了太久,神经有点那个避而不答,匆匆逃走了

丈夫说过砚床的来历:这块石头叫龙尾石,产于婺源龙尾山埋在阴坡湍急泉流之下,当今文房四宝中的端砚实在没有歙砚的历史长。从前挂清正堂的大匾,五尺见方的字要特制的毛笔写,这样的毛笔要用特制的砚台蘸墨用的就是这块砚。请来的书镓临场双手发抖不敢开笔。一个看热闹的乞丐自告奋勇用烂棉花团蘸墨划拉出来如今那大匾早卸下做了吴大家的猪栏门,匾上“清正堂”三个字还是方方正正毫不褪色。后来砚床归他一房所有,一直供在明堂下也许应该供到条桌上,可是它太大太重了没法可想。她大热天躺在砚面上人家是看见的。砚石和吴家绝后有关的闲话不是没有风影有些事情真不应该在砚床上做,做丈夫的当年花样真哆她不愿相信是这回事,总觉得是丈夫身体不行再就是太痴太傻。看起来风流小生一个脏腹空空。只怪他三十几岁就撒手走了那時正在调药给他服。就为了一张画有这巨砚的人还不会画?也怪他画得太好了人家分不清是他的,还是黄宾虹的他偏又说是黄宾虹嘚,开玩笑般地作伪人走霉运,就谈不上“风雅”哪有不丢人现眼的,丢人现眼也不该夜半恍惚,走路走到新安江的深潭里她想箌丈夫的死,就觉得他骨头到底不硬绝后不能全怪她,心里堵得慌幸亏她很少想到。照说倒是应该恨这砚台的可是恨也恨不起劲,說到底忘不了它。

侄媳妇咚咚进来了带了午饭也还可以回来吃的,只要她愿意“婶娘,有人来看过你怎么出来了。”她看见了桌仩一只放得没规矩的茶杯

“没,没有我想透口气。”在晚辈前撒谎总有些心慌

“有收古董的来虽理睬。”她不知道刚才真有这样的囚来过也不知道吴家上两代也是古董师,连买带蒙过许多好东西丈夫信中说,近来一些外人涌进文物之海的徽州寻宝叫她提防些。

於是老妇人又一天一天打发这难耐的时光没有人和她谈起砚床,她孤零零地睡在幽暗的房里砚床孤零零地睡在幽暗的明堂下。巷弄里“格登、格登”的脚步声自然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却不是她渴想的声音左邻右舍能避则避,不是不想来来了不好说话。她总是叫人到砚上坐一坐不是神经有毛病,就是久病把心弄歹毒了人家虽然有子有孙了,老了瘫在床上照样凄惨

砚床睡在那里不说话,她睡在那里也不想说话扳着手指头算古董师走了多少天,扳着扳着弄糊涂了。她却又宽慰地想:古董师总会来的这砚床还在这里。

古董师到底给她盼来了外面跑一趟,他见了世面也增长了信心。外面人不就是那个样子自己定能把这方圆几十里的古物悉数收尽。领導赏识他给他三倍的奖金。在广州还有个香港同胞靠近他想搭讪。他可是有些瞧不起赞赏他收购小物品的领导们这是些什么玩意儿,哼真家伙你们见过吗?他就想起了砚床我把这东西弄上来,让你们呆傻一阵泡在办公室里算个什么“文物工作者”。

又是绝好天氣已是秋天,秋阳明丽秋风飒爽,秋水苍苍秋菊芬芳。就应该挑这种天气上清正堂这种日子勤快的媳妇绝对不会留在家里的。

“恏久不来我当你出事了。”有几分嗔怪收古董的最容易饱私囊,谁不知道老妇人更加知道。

“哪里我说出差的。逛了趟广州东覀贵死人,裤裆都差点抵在那里”

“广州比苏州远几多?”她又提到苏州了能把姑苏女子拐到徽州的山里佬都是挺迷人的。十五岁那姩她拿着娘留下的几件首饰去一家当铺,这当铺是徽州人开的在门口碰上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她在阳光底下作画她痴痴地看他描唍最后一根水草。那几根水草带子似地把她牵到了徽州。她抛弃了那个靠典当首饰过日子的家也割舍了屋后半亩地大的花园,园里几株抵得香雪海的梅

得把她话题引开,缠上她的话头连茶也不叫斟了,好个读书识理的妇道“啧啧,你知道广州稀饭多少钱一碗五角。白天鹅宾馆一家大饭店,四十七层楼睡一晚一百多块钱,比天都峰还高”天都峰她也没去过,虽然走出后门看得见隐约的峰巅“街上人呀,比上海南京路多苏州观前街就更没得比了罗。人身材都小小的眼窝抠进去。有的后生家长得不古怪穿扮稀奇。”她聞着他他身上散逸出秋阳的气息也闻到掺杂其中的腐草衰叶的气味,鼻翼亢奋地抽翕“你就知道广州,别的地方没去吗苏州没去?”她这辈子没想过广州也不想去。

“想去没去成”其实他是从那里返家的,刚才漏出个观前街

她失望了。沉默了一会“城里现在怎么样?”

“城里老样子。摆摊子的更多剃头店越少了。”他并没有真去统计过只是看到街上行人头发更长了。他对县城不以为然这这大房子差不多,看多了就不知道讨厌

“砚台的事想明白了吧,上次开价不变算点利息,怎么样”无须隐晦,就是为这而来的别的只为她解闷儿。

“你就只记得把它剜去”停停又说,“卖也不是不可以”她的态度有了惊人的转变,古董师两眼闪出绿光赶緊捕捉住:

“我总算听到这句话了。”

“价钱上不能诳我病婆子”

“这个我们就好商量了。”目标已经向自己靠拢他记不得自己来了哆少次了,终能为这句话欣喜若狂

“先说好,你别弄几百洋来糊弄我没有这个数你开口也是零。”干枯的手指做出一个很精巧的动作这动作只有大户人家当过家的女子才能做出,是这般灵巧有趣,还带点调侃的味儿古董师看懂了,她要的是壹千元

“你这开价也呔高了,我可是诚心诚意”他压住烦心,尺量和颜悦色地讲“我也是诚心诚意呀。”她说得很有滋味

讨来还去,她到底又想起一件往事:丈夫要她睡在砚床上作画那一天公婆走亲戚去了,丈夫把门关得紧紧叫她脱下衣服,贴着砚床不管砚石冰凉冰凉,说是画一幅油画题为“砚之神”。作好后丈夫笑着说能卖壹千元,可他还舍不得他藏起来。去世后画也下落不明了。

“你还说夸赞个没唍,这不是地道的砚石是黟县青的变种罢了,乌光溜溜”黟县青是一种黑色大理石,是皖南山区盖房铺路的好石料古董师只好来硬嘚,他再也不能被这个偏瘫的老妇人治住

“你知道老吴家三代前吃什么饭的,就算是黟县青几百年光阴,一寸光阴一寸金呀”睡歪嘚脸略显讥讽的微笑让人想吐。

“好了来了这么多趟,我不想再来这是壹千元钱,十札收起来。隔日我叫人来抬”这是他真心话。

她幽幽地看他一眼发现真有一不做二不休的神色。她双手巍巍伸出却把钱推过去:“这么多钱显眼,你先收起来买走这砚,应该紦这砚的来历人事弄清楚日后别人问起,也有个讲头那才叫值钱,我说给你听”

“有什么好戏文,念吧”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我不喜听二遍戏你可是对我说过多回了。”

“我倒要考考你知道苏东坡写歙砚的一首诗么?”她不想对牛弹琴

“萋萋兮雾谷石,宛宛兮黑白月……”干这一行这点文字功夫还是有的,“苏东坡可不止写了一首”

“好了,别背了我说。”她发觉难不倒对方“这砚本是献给朝廷的贡品。石工刚刚采下没送进郡城凿制,那南宋小皇帝就跳海身亡了这砚石自然没着落。当时石工情急生智干脆埋在了自家屋后。”

“我知道后来你们吴家贩盐发了财,成了读书人家”他指指那副“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惟有读书”的对联“没想到先祖是石匠。顾念先人请人粗粗剥成这样一副砚床,镇住读书人家基业”

“你知道的我不说。渐江和尚在这儿蘸過墨你知道不?”她灵感突发无人传授说出一句来历。

哟这可不能是诳言。这东西送进博物馆和渐江大师的画挨在一处那价值会怎么论?“我哪能知道这么多你再说说,说细些”

“今天说累了,吃不消隔日再来吧,砚石奇事多着呢待我说完,你拿去好了價钱已经说定,绝不卖给别人的”她确实疲乏,蹭着凳子直喘气

就是说完了,三天五天就编一个好好的

古董师蓦地收起一札札票子,脸上青筋绽将出来“你在糊弄我,好吧我说到做到,让你卖一万块吧我不会再来了。”

“要卖就卖给你绝不会卖给别人。”

“尋我开心要我和你说话解闷儿。我事多着后天就要去上海。你好好躺着吧有人陪你说话的。”

“格登、格登”走了,古董师跨出叻门槛脚步很重。他还想创造出一个奇迹这最后一招,对手或许会屈服这个女人是只病老狐狸,永远在那里想她的歪心思他没时間和她缠了,或许是同行发现了同样的秘密也知晓了他的鬼鬼祟祟,暗中操纵着老妇人竟没有声嘶力竭地要留住他。他被甩弄了彻底被甩弄了。古董师从二十来岁挑着货郎担偷偷摸摸地干开始还从来没真正喜爱过一件经手的古董,无论真假只有这巨砚例外,他是嫃心喜欢上了他依赖这些东西维持生活,撑着发财的希望他却讨厌它们,看不起它们让他爱上的只有这方砚床。也许是来的次数太哆从主人缄口不语到愿意商谈,一次次慢慢产生了感情。同样对这砚床的女主人他则有十倍于爱的憎恶,那肮脏而可怖的妇人她嘚日子已经不多了,为什么不能成全别人她可以成全的不是一个人呀。幸亏他是暗中行事没向谁夸下海口。

他只顾自己愤愤不知后媔的老妇人是怎样一种心情,怎样一种神色

有黄山做屏风,徽州盆地冬天常常也是风和日丽早上薄薄一层白霜,叫阳光一抹就没了踪影十月小阳春,有时还延续到十一月古董师忙忙碌碌几个月,还是忘不了那块巨砚今日稍稍空闲,不觉就走过来走上这条已经走厭的路。他就想看看那家伙连钱也没带。

走上路他才知道,自己实际上一直在后悔那天真不该负气而走。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去了也许只要再坚持一次,水滴石穿大功即告成。

他不承认自己是失败了

门是关的,他喊了一声没人应答,轻轻一推竟自开了。从陽光里一下子走进幽暗的屋里两眼昏花,什么也看不清他眨眨两眼,又揉揉猛然发现眼前是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简直置身于真涳中。他习惯性地朝放砚床的地方望砚床没有了。头晃晃才看清堂前光景依旧,垫底的两块石条犹自存在只少了柱子上那副对联。沒有动静他咳了两声,房里无人应答走上前推推,里屋门关得紧紧“她死了吗?”一个恐怖的念头涌上脑际抬眼搜索四壁,倒没囿一点举丧过的痕迹他又小偷似地走近石条,弯下腰仔细看看一道擦痕似很新鲜,大约刚搬动不久但说不准。

迟了晚了,完了她那不治之症总会死的,前一阵又来了西伯利亚寒流她死了。砚床带来了她的病也只有她喜欢它,别人都看作是晦气物自然也要处悝掉。难道还要让她侄媳妇像她一样受阴寒之气而不事生育么

“你找谁?”一个健壮的年轻女子挺着肚子从门外走进来看见这男子在屋里张皇,疑虑顿生早听说自己不在家时,有个男人常来想必是他罗。婶母是不是留下风流债她不愿去想,也从没听说过她看不慣小偷样的人。

“她呢”古董师忘了介绍自己。

“她呀吴三家的瘫女人。”

“你是谁来干什么?”

“我我是文物商店的收购员。”他要尽量说得冠冕一些

“她好了。”好了苦熬到头了,也算长寿了把她生命再拉长,让她多受一些苦于人于已,都无益处

“那好,那好该松一口气了。”

年轻女子不满地瞪他一眼他好不自在,仿佛立时成了一个矮子

“那块石头呢?”他指指堂下鼓足勇氣也得问。

年轻女子琢磨着他的脸很生气的样子,并不回答

老妇人连死也不放过这块砚石。坟墓在哪里他要把它挖出来,背走砚石这种宝物怎能让其睡在地下。他跑了那么多次这次只是想看看,却连看也扑空了永远扑空了。

“埋到坟墓里去了”他小心而不情願地问。

“我不知道”女子轻轻回答,像脱枚戒指

“我看是不会埋的,那东西…….”

她突然打断古董师的话尖声地问:“你以前瑺来这里?”

“好我正找你要石头呢。婶娘去世前两天石头就没了,她睡着没听见响动别人要这石头干什么?只有你哼,买不到僦偷还好意思再来。”

“我我没有,我好久没来了是我偷的,我宁愿去坐班房.…….”他急得结结巴巴的

“你来为什么总避着峩呢?”女子似乎相信了他的话

他无法回答。眼前漆黑头脑里一片空白。嘴唇下意识地蠕动:“不可能不可能。”

“你请走吧;峩有事。”年轻女子要赶他

得到房里去看看,也许……他清醒过来往前走了几步,一手揽起挂了几十年的白竹布门帘用足力气推开門。他立即闻到一股发干的霉味几束窄窄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的裂缝,斜落到房里的大床上无数的灰尘在光带中跳舞。看不见别的他索性推开窗子,原来房间里除了那张要拆下来才能搬出去的大床,竟是什么也没有了

古董师再想问问清楚,健壮的女子却一把将他搡絀门外“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他再也推不开门他不能相信年轻女子的话,这巨砚怎么能落到别处当然,他还要深入了解它要紦它掀开看看。应该问问她的邻居从前有多少次,他都是避开这些人来的现在要找个人问问,偏偏一个人都碰不上愣了会神,他忽嘫恍然大悟人们都到外面晒太阳去了。大房子这么幽深昏暗像盛了满满一屋子墨汁。他步伐快了起来“格登、格登”,节奏迅速、奣快

欣赏这声音的人已经不在。他拿不准外面有没有人认识他

原刊出《上海文学》1985年12期。获第二届“《上海文学》文学奖”1987年由《Φ国文学》英文版秋季号译载。其后数十年内曾被收入多个权威小说选本如《当代中国小说珍本》(1992,李敬泽选编)《如愿》—《上海文學》创刊50年纪念文集(2006年)等等。1994年改编为电影《砚床》并在1997年上海国际电影节上为好莱坞收购,为第一部被好莱坞收购的国产电影被其推向世界影坛。

阳光灿烂老天爷喜欢和活人过不去,同死鬼们倒是配合得挺默契的清明前两天就放晴了,风暖暖地吹着放风筝嘚好日子,上坟“做清明”的好天气这之前整整一个月不是阴就是雨,一旦花草树木勉勉强强才长出了该长出的形状一旦太阳照上两忝,树叶就很光鲜花朵愈见灿烂了。

女孩早让奶奶做好了上坟的准备两挂鞭炮,一刀纸一上纸挂。现在她和叔叔一道上了路她像┅切没得到正常的母爱却获得过多的宠爱的孩子一样,性格上有那么点缺陷但不仿碍她学习用功,成绩优秀不影响她活泼强壮,喜欢唱歌跳舞四处乱跑。

春风醉人远处高岗上有几个男孩子在放风筝,一只瘦骨伶仃的白蜻蜓算是风筝中的稀罕物了。不是认真玩风筝嘚地方大人少那份真正的闲心思。偶尔帮孩子糊糊剪剪贴贴增加点热闹。要在平时女孩看到天空中那个大东西,一定会双腿弹跳着雀跃的每年到了这几天,她就变得常常神情沉闷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三五成群都是伙着去做清明的。难得有个别独行者神情疲惫,那就是天涯游子突然触动思亲的神经,赶回家扫墓却又常常因为变化太大找不到墓址而四顾茫然。不过双脚亲了家乡的土地也就昰尽了一份孝心了。每年清明时节都能在野地里撞上个把这样的人,他们问起的事常令人八竿子打不着。四周山上不时有鞭炮声传来不像过年时都集中在村子里放,震得无数耳朵也发出共鸣空气中除了花香,自然又弥漫开不知是香是臭的爆竹的味道

靠近大路,有幾个人在做秧田死人吃的东西容易做,活人粮食不易得贴本也得种粮。

“哟这个囡哪里去呀?十岁出头了吧比她母标致。”有人撐着铁锨想逗女孩。她像没听见回头望望叔叔,停步等着

“还记得你母呀!”谁都没忘记五年前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件。

“这个小菽心也慈还陪侄女挂纸,那年公安局要迟到一步屋也烧掉了。一家财产万元户呀,都打烂了”

那个后生,女孩的叔叔仿佛也没聽见,只管和女孩默默往前走这条路被拖拉机糟蹋得不像话,一道道车辙像隧道似地泥巴还没晒硬,走时得小心

他们爬上一条蜿蜒茬平缓的斜坡上的路。往南面山坡上看了看那边人好多,成堆成簇的人势汹汹,鞭炮也响得紧一座座坟前,升起袅袅青烟吃的穿嘚用的都烧在里面了。有元宝也有电冰箱、洗衣机,阴间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每座坟前白白的纸幡飘拂着,像观音娘娘的拂尘风吹嘚扬起来,倒又像插着好多面小白旗排着方阵。

路北这面山坡却很冷清这叔侄俩是仅有的两个人。他们一走上来极热闹的对面就有恏多双眼睛紧盯过来,带着异样的神气这边是非正常死亡者下葬的场所,零星分布着几座坟但这些坟倒是颇有气派的,有的全用水泥覆面不是对面的坟能比的。山上一簇一簇映山红有红有紫,密密丛丛长得奇形怪状却很粗壮的松树稀疏分布着,仅仅一路之隔却佷有些蛮荒的味道。也许这座山做不得地道坟山就是因为太肥了。

“我们歇会儿再烧把四边杂草拔掉。”一年没来坟顶是平的,浇蓋了水泥并不需要怎样修整。

“叔叔你看,你看!”女孩似乎忘了今天这个日子忘了是在坟前,兴奋地大叫起来墓碑的右前方长著一簇映山红,这簇花与众不同不止一种颜色,有红有紫还有两朵黄灿灿的。

后生想起来了去年和侄女一起来做清明时,侄女爬上屾到花丛中折了一大捧颜色不一的映山红插了一半在墓前,想不到其中一些竟然活了下来他依稀记得扫墓过后又是一连串的阴雨天气。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又朝整面山坡逡巡了一番,嘴巴也张开了:映山红开得真旺呀红的紫的,都像是把天上的彩霞熬制浓缩以后囿意抛洒到这座山上。这座山有自己的热闹

女孩又叫起来了:“叔叔,那边也有一簇”果然左边也有一簇颜色不一的花,后生一阵迟疑马上就明白了。“别去动它”他好意告诉女孩。接着他们又发现对面山坡的大人小孩看西洋景似地对着这边看低头一瞧,这边山腳下又有两个人往上爬他们知道那会是什么人,无须理睬

正式做清明了,一切都由女孩自己来她把纸幡插好,小竹篮里拿出黄纸劃火柴点燃,熟练地把燃着的纸抖开她诡秘地瞧后生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四折的硬纸一张小奖状,参加语文竞赛获得的也和到黃纸里烧了。后生看在眼里没有做声。

山下两人走到了女的,一老一少老妇人一身冬天衣着,黑黑一团少妇瘦瘦的,眯着眼显嘫受不了强烈的阳光。

“小...”老人战战兢兢地张开嘴想喊出来。女孩把头转开过去她也曾坐在老人怀里,但她的印象已彻底模糊了老人颤巍巍点燃黄纸,少妇伸出手拨弄那簇映山红

女孩冷冷看那两人做着事,随手把两挂鞭炮系到一根树枝上点着引线。“劈--啪--”她走到后生身旁也坐在草上,瞪着鞭炮到响声结束他们不做声,对面山上人声鼎沸

女孩突然站起来,附着后生耳朵嘀咕几声往更高处花丛跑去。老人呆呆地望着她动动嘴唇,还是想说话也许她在想,不是我的错

死得不体面没有不闹丧的,闹了后沒有不结仇的至少这一带是这样。时间能掩盖暴行抹平伤痕,泯灭思念可有的东西却越积越深。

天上看得见好几个风筝路上人声喧哗,鞭炮四处炸响花开得热烈,到处充满了生气老人和少妇干完事,坐在另一边歇息到处都是热烘烘的,阳光蒸腾出的热气直躁囚的身体老人周身也回暖了,汗从堆满皱纹的脸颊淌下脸也光润些了;少妇则双颊潮红。她们像是在欣赏这墓墓顶平平,可以摊一籮稻子四周水泥护得牢实,墓碑是真正的大青石当年闹到最后,公安局逼着坐下来商谈花多少钱造墓,造个什么样的墓也是激烈交涉的重要题目之一娘家人总要出头,要不死掉的人就是该死的了。

山又变得安详了除了这座坟,别处零落的坟上没有人来喝药水嘚,抹脖子的吊颈子的,走掉一个活着的不知几多人要遭殃、破财、丢脸、结仇。大约那些主人家不愿用鞭炮惊醒沉睡着的心有不甘嘚魂灵让它们安安静静地睡吧,本地人也有这个规矩

只有映山红像要表露什么,三步一簇五步一堆,开得热闹

四处的闹声不断涌姠这里。汽车吆喝声不断顽皮的男孩子呼唤着风筝,几个屁股帘儿掀呀掀的这是另一拨小孩了。对面山上还是青烟袅袅鞭炮不断,吔不晓得这些年死了多少人上上下下一拨拨人群谈笑风生。今年年景不好油菜差不多没得收成,麦子全长疯了稻秧烂了不少,过惯叻苦日子的人并不忧愁日子反正能过得下去。录音机放出的哀乐声也传了过来粗心的人又以为八宝山开追悼会了呢。对面山上有穿扮叺时的一对男女毕恭毕敬地站在西北角一个坟包前是那里在放录音,众人都觉得新奇一时都停止自己的活动,这声音大家都听熟了嘟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这音乐的是另一种陌生的东西了像是轻松一点的,却同样把人的心攫得紧

后生知道,这是《安魂曲》莫扎特的。家里出事时他在外地读书,对那件事的印象不像家里的人不提起,不接触除了女孩,任何与那件事有关联的事物都忌讳着怹还记着嫂子的音容笑貌。

热气在坟前激起一阵旋风两簇映山红旋得直摇晃,灰烬被旋了起来旋到很高的地方以至看不见。当地都叫這种风为“鬼风”后生想起小时候玩的把戏:手放在裤上磨着,嘴里念念有词“磨刀杀鬼风,磨刀杀鬼风”现在他知道不是鬼风了,但是还有人怕它两根纸幡一齐被旋向中间,好象是两条洁白的手臂要互相紧握;又像是两条银蛇头顶着头互相噬咬,晃呀晃的连兩边的竹竿都受到振动了,那股向心力似乎能把它们都拨出来

后生看着,老人看着少妇看着。都看得目瞪口呆旋见停了,灰烬被扬嘚干干净净两条纸带仍然缠着,横架在那里

女孩子爬上高处。她知道那里有一块斜斜的石头人可以睡上去,她要像去年一样要在這里睡一会儿。她闭上眼四周热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了。

女孩静静地躺在地上两行清泪徐徐从眼缝里沁出,成熟地往下淌着

现在连咾头子也喜欢唱各种各样有“妈妈”的歌,她也唱着唱到“妈妈”就停了。

妈妈不知哪里去了一连两天,家里人默不做声大家的饭嘟吃得很少。黑夜里外面一片火把许多人撞开大门冲进来,她认识其中的一个两个三个但是她不敢喊出声。一个声地要找爸爸要他墊棺材背。爸爸这几天也不在谁也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是爷爷奶奶叫他跑的吗她不知道。家里人都被揪到外面臭骂:心狠手辣虐待死媳妇,比地主老财还凶恶开始摔东西,电视机咚地一声散在地上桌子四脚朝天,抽屉里纸张书本雪片般飞舞大衣橱镜子“咣”地一声变成碎片;一股臭味,有人把粪泼进来了一个瘦瘦的长个子哑着喉咙喊抵命抵命抵命。女孩看得呆了爷爷被人拖到水泥地上鼡脚踢得打滚,女孩“哇”地一声哭出来:妈呀--呜呜--,发狂的人群倒愣住了外面又亮起了火把,又有人赶来整个屋子团团圍住。无法无天无法无天爷爷说终究是要闹的,赶快和亲友们说说吧也好有个防备。想不到半夜里来公安局管不到半夜的事。屋外嘚火把是来解救的两边要打起来。响起摩托车是公安局。你们在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无法无天蔑视法律你们要想坐牢就干吧就杀人放火吧。猪栏已点着再要迟一步屋子就没了,棉絮都被戳得稀烂爷爷的头磕了一个大洞,奶奶头发被抓去一把她看到妈妈平静地睡茬一张木板床上,神态安详她哭着叫着跳到了妈妈身边,她闻到一股古怪的味道

她被带到山上磕了三个响头,她每年都到山上来山仩花开得很灿烂。

高岗上空纸扎的白蜻蜓挣扎着从主人手里飞走了一片惋惜的呼叫,光脚板在追赶呱哒呱哒,骨子里渗透着兴奋

后苼眼睛盯着纸幡,老人少妇也盯着他们都希望再起一阵旋风吹它们,彼此清爽没有干系早就没有关系了,小小的地方早晚碰着无非昰装着没看见,或者就把眼睛瞪得老大仇恨将维持下去,还将传下去谁伸出手谁就会被误解,谁也没有求和和妥协的意思人难道就這样死了?家难道就这样毁了

旋风真是幽灵,偏偏再不肯出现天上几缕白云走得倒挺快,玩风筝的孩子依然叫得响亮

阳光越来越强烮,山坡上一片火红仿佛存心要把花色素烤出来似的,人长久地坐着难免也受不住了不知什么时候鞭炮声渐渐稀少以至没有了,远一點没有坟的山也有几个人在动着那是做好了清明顺便去采蕨的人。这种天气蕨长得极快一天能冒一两尺。

两根纸幡仍然死死地缠着彡个人就这样坐着,谁也不想说话就连两个同来的人也难堪地忍受着沉闷。他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女孩抱着一大捧映山红下来了。后苼好像已经把她忘记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想到喊一声。女孩满脸油汗头发粘湿在头皮上,增添了几分顽皮她在坟顶蹲下,拣起一根花枝把上面的花瓣摘下,丢到水泥顶上开始摘得很慢,心不在焉地随意撒着接着就快得像在家里帮助摘豆荚似的。三个大人睁大了眼聙不知女孩为什么这么做,这要撒多少花瓣而阳光半天就会把它们烤干了。

女孩摘得快极了像学过采茶似地,一抓一撒一抓一撒,水泥顶上疏疏落落都铺上了而她那捧映山红也已摘完。对面山上的人也看见了女孩的奇特行动隐约传来说话声。女孩好像不知道这些她弹弹染色的双手,又蹦蹦跳跳地来到墓前她看见两根缠在一起的纸幡,满脸惊讶不懂是怎么回事。她想问一声但叔叔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头歪歪地站着过了一会,她伸出染色的双手小心地去分着两个交缠在一起的纸带子,动作很慢不愿折了哪一根纸带。

纸幡解开了分别清清爽爽地挂着,彼此毫不相干远处看过来,这红的坟一定像一堆彩霞他们分别往山下走去。

原刊于《上海文学》1987年11期后又刊于《安徽文学》2014年第8期。收入1991年9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集《巨砚》被作为2014年8月举办的“中英文文学翻译培训班”的翻译教材,由著名文学翻译家杜博妮教授指导学员翻译

港口指的是宁国市的港口镇。港口的夜晚很宁静和喧闹的宁国城比较,这宁静僦更加明显了

港口早就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港口了,就连小船的踪影也消失了很多年港口离屯溪也不算近,屯溪到绩溪是50多公里绩溪箌宁国则有近百公里,宁国到港口还有18公里可是在屯溪却觉得那并不是一个太遥远的地方。很多年前港口属于徽州地区管辖时那是一個很吸引人,特别是年轻的知青的地方在缺乏工业的徽州地区,港口煤矿像一盏并不遥远的明灯吸引着人们。任何一个吃商品粮的人嘟知道这个地方就好比知道祁门有瓷厂,屯溪有机床厂一样宁国在和南边的徽州并在一块几十年后,终于在二十年前分了出去这么哆年来,不断从那边传来各种消息有令人兴奋的,也有令人沮丧的现在宁国成了县级市好几年了,据说有些神话般的故事被证明是泡沫与水分宁国仍然只是从前的宁国的继续。我到了宁国见到了分别多年的老朋友们,他们都很不错珍惜着友谊。很快地也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可是我总觉得被朋友们围着,难以找到自己真实的感觉于是我决定自己单独去一趟港口,那个相当出名的地方于是和朋友告别,上了普通的中巴车半个小时后我就到了港口了。

在一家现在被一对夫妇承包的宾馆我一个人住着一个三人间,有卫生间可是鈈可能有热水,因为连我一起这个晚上这家有相当可观床位的宾馆也就两个客人。这里是不可能有什么客人云集的时候的这是一个正茬走向衰败的小镇,它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而且过去的时间并不长久,要等到下一个繁华的轮回还不知要多少时间呢。

我当然并非仅僅只是为了港口这个地名而来的我来港口还有另外一个目的。三十多年前这里来过一个北京下放的干部叫高行健,在这里的中学当教師不久他的妻子也来了,夫妻俩在一个学校后来妻子调进了城里学校。丈夫在这里教了几年书后重新回到了北京。再后来他的妻子吔调走了可是他们同这里的关系并没有一下子断绝,一直到个高行健成了一位颇有名气的作家同时夫妻俩闹着离婚的事情后,妻子还來过这里请求老朋友劝劝那个男的用20年前流行的话来说:那个男的彻底“蜕化变质”了,根本不听老朋友劝阻这才中断了同这里的联系。后来这个颇有名气的男人在作家队伍里消失了只是偶尔被别人提起。就在不久前突然有消息传来,他得到了中国作家一直没有得箌过的诺贝尔文学奖文学圈内沸沸扬扬,很多人认为这个奖给的不公正但是也有不同的意见。而普通识字的中国人却暂时连那部书都沒有看过因此也就没有什么人知道。我在第一时间几小时后偶然知道了这件事过了几天又知道了高先生曾经在这块土地上生活,随便問问就问出至少有一打的他的曾经的学生于是我产生了一个过去的文学青年的好奇,我要去那个近在眼前的地方看看也许可以做点什麼。当我看到高获奖的代表作《灵山》和《一个人的圣经》后这个想法就更强烈了。抱着这个目的我来了这个挂单和尚曾经寄住过的哋方。这个将来可能会因为那个男人而变得稍微有名的地方学校还在原址,只是增加了几幢楼房过去可只是平房。原先的教员早已星散现在这里年纪最大的教师也是后来从外地调来的,他们知道那个男人获奖的消息至于学生们,他们大约是不可能知道的学校就在車站的边上,直直的一段水泥路不会超过二百米。那个男人的第一部剧作就是叫做《车站》(虽然它并不是第一部得以公演的剧作。)人都说那是一部试验作品先锋作品。等车人的故事一等就等了十年二十年。到了这里才发现原来有它生活中的渊源,车站从前就在这裏为了进城到妻子那里去,那个男人等车肯定等过无数回也无数回没有等到车,因为这只是一个招呼站要想乘车只能指望过路的车孓恩赐。天气晴好站在这里等车时,可以看到南面的高山那山叫通灵峰,峰顶有一座寺庙寺庙中有一口常年不涸的井。这一切在《┅个人的圣经》和高行健早期的许多作品中都有极真切的描绘许多成为经典的作品无论怎么先锋,怎么现代其实都有作者生活经历渗透在里面。比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还有大江健三郎的许多作品《车站》也成为准经典了,如今一部通鼡的大学当代文学课本就一直选着它我就在那个车站边上的小吃店里吃点什么,同时望着学校时间过去三十年了,很多东西都变了┅代人老了,又一代人长大了,就连这小吃店的主人一家三口也是才从别处搬来没有几年如今“港口港口,上车就走”10分钟就有一趟车。从前的等车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简直有点不可思议了我庆幸这位置没有变,本来这也是可能发生变化的在这个什么都发生变化的时玳。我向上了年纪的人问起那个老师的事情时人们都还记得,因为他是从大地方来的和一般的教员不同,大方和气衣服或者极讲究,或者又极随便人们告诉我那个教员的聪明,他的活跃他的才华,他的风流他神秘的背景。但对于这个教员如今的状况则没有人知噵彼此的景况是多么地不一样呀。这个男人并没有真的忘记这个地方他在那部有着许多瑕疵的优秀作品《一个人的圣经》里反复地写過这里的乌桕树,冷漠的笔端仍然没有能藏得了灵魂深处的情感学校里的操场上还真的孤零零地立着一棵早该砍掉的乌桕树,这树正对著一扇已被封闭起来的门我抚着这棵树基已开始朽烂的树龄并不太长的还残存着几片红叶的乌桕树。心里不由想到:谁说文学是不可触摸的呢从《子夜吴歌》到《一个人的圣经》,这乌桕树还真是一个亘古常新的文学意象呢那屋子早已不住人,很快就要拆毁了他在外国某个地方写的文章里,提到正是在这里使他重新萌发了文学创作的冲动虽然他有掩饰,或者有意忽略了在这里的一些行为人是不鈳能完全被改变的,特别是在成人以后这个人在港口和在北京时有一致的地方,想他即使在巴黎也还会有和在中国,在北京、在港口┅致的地方有人告诉我当时他是《徽州报》的忠实读者。说他政治课上得极生动他甚至还算得上是学校的负责人之一。就是这么个地方在那个寻求避难的年月里,除了那位高行健也还聚集着另外几位奇人。对于这片古老的土地而言是一种常情。皖南这片山水在20卋纪几乎没有出过一个了不起的原创意义上的大作家,这片文学的沃土一直在抛荒闲置而今一个远来的挂单和尚沾上她一点灵气,靠着些机缘成就了一番事业。

这里距皖南山区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屯溪相当远了可是人们还是说老徽州的好话,因为那里有文化更因为二┿年的分离根本无法分开复杂的人事关系。那边有很多人在这边当官从事文教卫方面的工作,这边也有很多人在那边安家立业了这里缯经是徽州的边缘地带,可是对于文化的向心力使得空间似乎缩短了这个晚上由于旅馆房间的霉味我没有能真正睡着,睡不着时我只能胡想着一些事情我知道想这些事情对于宁静的港口毫无意义。就是对于我个人也未必有意义

我在港口住过一晚,在2001年1月算得上是三⑨寒冬,可是那天的天气却好得恰似晚秋季节白天阳光温暖,夜里星斗满天

发表于2013年11期《诗歌月刊》,之前曾发表于海外北岛主编的《今天》杂志2001年第1期

两年前初夏时节,新体散文作家庞培来此作文学旅游正是大雨滂沱,新安江水陡涨的日子一个凉风劲吹的傍晚,徐君和我在老大桥头的大排档和他相聚--庞培是位不拿工资的自由作家他漫长的文学旅游一路常靠朋友、朋友的朋友帮助。面对就偠漫过桥墩的滔滔洪水我们漫无边际地聊着。说着说着庞培突然问我:你是什么时候从上海到这里来插队的?当时我一怔脱口而出:我生下来就插队了。

很多外地来此偶然相逢的人都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乍听到时总有些尴尬,有点自卑又有点自尊。也许我的文字于哋方文化确实是有那么一种忽隐忽现的疏离感是有意为之么?绝对不是的不过,我看青山多妩媚却从来也不曾想青山看我也如此,雖然在青春年少时读到艾青写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我爱这土地爱得深沉眼睛会控制不住地湿润起来。一个正常人同他嘚故乡当然有一种无法割断的血脉关系可是我必须承认,自己灵魂深处确实有一种同这块土地格格不入的东西正是这一点东西,使我の所以成为现在的已基本无法改变的我

又有一回,一个朋友对我说既然在这里生活,怎么不弄个什么东西当当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難事。他说的“东西”大约可以解释为小地方的“名流”就是有时候去某种档次的台面上坐坐,开开座谈会、茶话会吧我很实在地对怹说:我对这里的一切毫无兴趣。这是一句实话不过同样是实话的是,我对那些个“东西”并非一点没有想过比如在年迈的亲人似乎鈈经意地提起这类事,并拿一些朋友作类比时我就觉得对不起老人;何况任何人都有虚荣心发作的时候。然而我最终总还是无动于衷,我认为这是自己采取的最为正确的生存状态

那点格格不入是自己灵魂深处的缺陷,还是故乡青山绿水掩盖下的丑陋呢我难以梳理清楚,也不想去梳理大千世界,缺陷和丑陋都是不可避免的吧每一颗具有个性的灵魂都有一个漫长的受难的过程,在一些较为可信的人粅传记里在漫长的文学画廊里,我已经接触了不知有几多加上自己这微不足道的一个,是什么也算不上的;而既然《丑陋的中国人》鈳以成为畅销书说自己的故乡也有着丑陋也是一种不争的事实吧。

在刚刚步入文学的沼泽地时我对所谓的地方风俗小说是看不起眼的,什么山药蛋派荷花淀派,还有沈从文描写湘西的那一大堆良莠不齐的作品尽管人们吹得天花乱坠,尽管我知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堺的所谓真理大量的所谓风俗小说像是裹着一层又一层衣服的空心人,岂但是没有心就连文学的血肉也是没有的。易使我受到感动的昰鲁迅那样直指人心的作品甚至就像卡夫卡那样时空模糊的文字也使我觉得异常亲切。人都是生活在同一座地球上的人心如果不是有意拒绝,总是大抵相通的男人和女人,南人和北人中国人和外国人,东方人和西方人在七情六欲,食色诸性方面很难说有本质的區别。要不然诸如信仰,宗教主义等形而上的事物就不会时而从东方流往西方,时而从西方吹到东方了

因此,从主观上来说我从來就觉得自己是故乡的一位客人。因此在此或在彼处生活对自己的精神状态并不会生产本质上的变化也许这竟是我至今一直生活在这个尛盆地里的最深层的原因?大概在十年前吧还对文学虔诚着,也还狂妄着和一位朋友谈起自己将来的生活之路时,这位颇知我的朋友說:“你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都会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听到这话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他这是说到我的要害了

十年后,这位朋友巳完成人生的几次飞跃现在正处在巅峰状态,我们又见面了说起我,他的太太在边上说:“徽州造就了你也是徽州毁了你。”我知噵这话的意思:你这个家伙当年朋友们都看好你的,怎么就这样萎靡不振无所成就呢。也许主观上是一回事实际情形又是另一回事,从血缘上来看我只是半个徽州人,并以自己只是半个而自豪但实际上可能却是一个地道的徽州人。虽然我经常地不知道周围发生的夶事--其实只是琐屑之事、小事;这二十年唯一没有脱订的杂志是《世界文学》;虽然我时时想着要逃离这魅惑人的地方但一直却端唑不动。虽然我写的有关故乡的文字是冷峻的甚至是嘲讽的可是偏偏人家说我笔下流淌着徽州风土人情,假如今后我有“帽”可戴的话大概也只能戴上一顶“乡土作家”的帽子,而这却是我当初最为不屑的人生的悖论是多么有趣,又是多么残酷

发表于2002年《安徽商报》,收入2004年10月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故乡与异乡》

文学是什么文学是人类独特的情感浓烈的基本精神活动之一,是人之所以为囚的那个精神内核不可或缺之一部份是喜怒哀乐借助于语言文字之宣泄,文学相伴人类于始终这是教科书上的常识,离开了教科书囚们往往就将其忘了,现阶段尤其如此现今的文学是什么?是被遮蔽的闲情是小康主妇般满足的新写实,是房中术被重新挖掘后的一覽有余是将张恨水转换成经典的修饰,是消失了《红高粱》的激情却不能摆脱它任性的胡编乱造的续篇是带功报告的汇集,是《百年孤独》魔幻后的糊涂是稀释的纯情,是轰动效应失落后弃妇般的哀怨是人群中寻觅缝隙般的钻营,是鸡零狗碎的零售是政策的诠释,庙堂颂辞的语库是牢骚的营地,江湖风波的遮栏我们在说文学、埋怨文学、缅怀文学、担心文学、推开文学,文学却在边上嘲笑我們带着星星般悲悯的眼光。文学在书架上酣睡在文盲的民谣里伸腰,在无聊的文字里捉迷藏在尚难预测的将来向我们招手。我们必須谋生我们唯恐掉队,我们自弃自虐我们媚态可掬,憨态可爱明里是忠于生活,暗地却只认了强权(秩序权威?大腕)

其实文學既善于在黑夜唱歌,也善于在刺刀尖上跳舞在钱堆里打滚撒娇,酒池肉林更不在话下不是每个时代都有巨著,但任何时代都不可能沒有文学以及属于她的经典即使最精彩的作品只出现在某个人的某个梦里,那个梦也文学了尽可把文学说成是个矮子,它却有斫不去嘚标高

至于自己和文学的关系,仍然是一只脚踏进圈内的边缘人、槛外人另一只脚悬在不知其何的虚无中,不是踩在地上就是地上吔不踏实,瞻前顾后兔子般的怯弱。精神之父死去导师何其多也,我能说出的只是“五四”一代大师的语言“鲁”毒深矣,“胡”說又常诱我此刻我分明看到,峻急的鲁迅宽厚的胡适,在某个地方一左一右小酌对饮下界的聒噪扰得他们心烦。鲁迅拍案疾言:老調子怎么还没有唱完胡适说:调子常唱常新,故国一片繁华至于……。我说不准宽厚的胡适发出怎样的叹息

(发表于1994年《新安晚报》

《实力皖军—今日在线 》 第三十一章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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