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洁适合女生的连笔字速成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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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本上功课正紧,开学第一课就是补习文化。虽然晓军这一届学生年龄都是22岁,可文化程度却有很大的悬殊。按说属龙的人差不多都念过一年初中,在或下乡或进厂的八年里有人把文化丢得精光,也有人一直在自学已补习到高中。三十多人按自报的程度分成快、中、慢三个组,一周之后老师把晓军从慢班调到了快班,说她谎报学历。快班人不多,功课却深得多,且快班就她一个女生。&&&&&&& 紧张的补习阶段,学生们除了上教室就是去食堂,晚上回到寝室仍埋头习题,熄灯时间也宽限到半夜十二点。单元测硷前,学生们干脆把饭都端回宿舍边吃边看书,早就忽略了饭菜的滋味。&&&&&&& 买饭的餐券是印有日期的一大张纸,每天分早、午、晚三小张,一顿没吃就作废。晓军想退伙食费的企图落了空,没人知道她身无分文连邮票都买不起。一文不名却申请不到助学金,五个女生里除了她和小雪都是“穷人”,家庭收入平均在二十块钱以下的,学校每月都给五块钱补助。学校调查了晓军的家庭经济状况后驳回了她“特殊情况申请”,还不仅因为老爸是高工资,退回的申请上批了一行字:你的特殊之处在于你政审根本不合格!&&&&&&& 她得自己想办法,她个大活人即使不买资料文具也总要刷牙洗脸上厕所吧?钱呢?头上插草卖自己?一筹莫展之际,办法送上门了。&&&&&&& 九月份开学,十月就是国庆节,校文工团又得排节目完成“政治任务”。和入学一样,她的名字也比她本人先登记在文工团的名单上。据说每次演出不光补助三块钱还能吃一顿美餐!于是她每天下午课后挺勤快地参加了歌舞排练。还是当配角,蒙古族舞蹈《草原女民兵》和新疆维吾尔族表演唱《库尔班大叔你上哪》。排练告一段落便发了演出服装。&&&&&&&&& 参加表演唱的十个女生像喜鹊一样爱嬉闹,从开始就没断了捉弄扮演库尔班大叔的老师:在后台把他的假胡子用胶水粘成蝴蝶状;在排练中绕圈起舞时在他背上挂纸乌龟。库尔班大叔发现姑娘们的恶作剧便会一直追打出排练厅,姑娘们顶着小方帽嬉笑尖叫着逃向操场。&&&&& “喂,老乡!”有人拍晓军肩膀,操场边说生硬汉话的是几个真正新疆维族的男生。学校里仅有的维族人总想认老乡,此时便拦住晓军惊喜地冒出一长串维族语言。&&&&& “不是,”晓军托起两条齐胸长的黑辫子,“我,汉族!”&&&& “汉族?不像!”高鼻子洼眼的男生指指晓军头上的方帽,又指指和那男生头发同样自然卷曲的辫梢,“你妈妈是维族?”&&&&&&& “……”晓军害怕了,摇摇头向后退去。学生证民族一栏可写着“汉俄”二字,几位“老乡”的刨根问底谁知会带来什么麻烦?工农兵学员可不是一般的学生!&&&&&&& 那以后,无论她怎样否认和迥避,三年大学里每次“老乡”碰见她都热情万分地打招呼。&&&&&&& 老爸在她上中学那年就告诉过她,在茫茫人海中,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两个人头脑清醒、善于思考,是众人可信赖可委以重任的人。其余的人也不是坏人,都淳朴善良憨厚,喜欢被别人指挥,有一种奴性加惰性。正因为这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奴和惰,那百分之一二的聪明人才两极分化,不是伟人巨匠就是个恶棍头子。这恶棍头子若没文化便更恶,和平年代里为出人头地而无事生非,把陷害人、迫害人乃至残害人当作人生一大追求和乐趣。这种人童年并没受什么特别的艰苦,却会仇恨每一个生活比他好一点的人。久而久之,他还会把每一点滴不如意积蓄成更大仇恨,向全世界,包括比他还苦的人发泄他的报复。因为聪明会指挥人又擅迎逢,这种人都能大小捞个官当,且表面上又是政权最忠实的拥趸者,当官的目的仍然是捕捉迫害对象,且打着最堂皇的旗帜。&&&&&&&& 晓军毫不怀疑自己就是捕捉对象,而那位风云人物正是班上的党支部书记老茶。老茶。同学们都这样叫她,以至于忘了她的本名。她长了满脸雀斑,像被人撒了一脸茶叶面,连舌头都是黑的。没有脖子,粗壮矮胖的身体鼓鼓囊囊似一只撑得过满的口袋。老茶来自贫困边远山乡,可穿着打扮比城里人还新潮时尚。据说当地全公社的农集体凑钱供她上大学,她到北京的当天就上街买了手表皮鞋时装“为山村增光”,从头到脚包装一新还剩下不少“贫下中农的支持”,且山乡每月仍定期大把地给她寄钱、她还是申请到了补助。&&&&&&& 老茶平时跟人说话像作报告一样满嘴官腔,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官。在当地因斗“走资派”有功,便突击入党,还当上了公社党委书记。如今在高等学府的一个班屈尊担任党支部书记,便无时无刻地满口革命事业地教导学员们,叫大家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到大学来的任务是“上、管、改”而不是用红口袋来装白专知识!虽然她自己也算个捞文凭的学生,可整天忙的内容和同学们全不一样。来自全国各地、由各单位推荐的人尖子,同学们对老茶的教训吆喝都报以顺从和沉默,绝不敢与她发生任何正面冲突。大概是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开学不久的一天傍晚,同学们都于晚自习时间在教室写作业。老茶忽然大声问晓军:&&&& “听说你妈是白俄老毛子?还是跳楼自杀的苏修特务叛党份子?”&&&&&& 晓军深深低下头不说话。她想抠掉学生证上的“俄”字,可她知道她档案上的“俄”字更多。班级党支部书记当然比别人更清楚她是什么身份。&&&&& “听说你爹是个驴贩子,”上海女生小雪接道,“听说你妈是个跳大神的巫婆。你自己不知留过多少级,都快20岁了才小学毕业!跟县委当官的干了那个才弄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不过,是听说。”&&&&& “你在哪听说的?”老茶脸上的茶叶面变红了,“诬蔑党的领导!”&&&&& “跟你学的呗?”四川姑娘小珍也接道,“造反派的脾气咱也有,你还想听不?”&&&& “赵晓军她真的是……”老茶黑下脸,眼珠都没了。&&&& “什么真的假的!反正她现在是学生。”小雪冲老茶甜甜一笑,“谁敢保证自家的老祖宗都干净?这里是学校!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你认识几个?”&&&&& “小雪你可是党员!说话要注意政治影响,别犯了纪律!”&&&&& “公开同学的档案没犯纪律?告诉你老茶,咱这党员是靠自己在北大荒挣的,不是用屁眼子换的!”教室里轰然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晓军吓得闭上眼睛捂住了脸。&&&&&&& 她恨自己这张脸!校园里凡见着她的人就没有不诧异的,就差没开口问她的家底了。这下可好,老茶被小雪抢白一顿,大家还是知道了她是个“杂种”!今后同学们会怎样看她?&&&&&& “别怕,你又没犯过法!”下晚自习的路上小雪大声鼓励晓军,“让她一次就会得寸进尺!凭什么受她的欺负?”&&&&&& 可那欺负还受定了,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怎会不怕造反起家的大红人?老茶开始更加凶狠地找她的岔子,传达“文件”要把她撵出教室,每天放学后又该她一个人打扫卫生。不时地,老茶总拿出作报告的腔调当众教导她要“提高思想认识,早日回到人民中间”,“革命的大门”随时向她敞开着,上大学就是给她一个“自新”的机会。&&&&&&&& 她只能选择当“边缘人”,除了上课她都躲开同学。去文工团活动,后来又进了田径队、篮球队和院刊写作组。明说是充分发挥才干,实际是为了挣钱。田径队和篮球队每天有两角钱训练津贴,为院刊物撰稿和画插图可挣五角钱一篇的稿费。加上每天课后扫教室,能捡不少废纸来钉作业本。她交往面更广可又跟谁都不深交;她很累,每晚倒头就睡,想用忙碌来忘掉内心的屈辱。&&&&&& 其实除了老茶她还没发现或还没感觉到有人歧视她。全班再次按人数均分为三个学习小组。她这组有她和小珍两个女生,十几名男生在她面前从不提“母亲”二字,也绝不问她相貌的由来,反倒故意出洋相、讲笑话逗她开心。&&&&&&&& 老师好像也很喜欢她,每位老师都送给她一本专业教材课本,星期天还争着把她拉到自己家,说是请她帮忙做针线活,又每次都留她吃一顿丰盛的午饭。&&&&& 五个女生同住一室,用小雪的话说寝室小得除了三个上下床就剩点喘气的地方了,各人的书包换洗衣服都只能堆床上。幸亏北京的夏天不算太热。如此斗室里五个人没法不团结,可五个人偏偏从跨入校门就分了拔。小珍和小雪很快和晓军成了莫逆之交,两个农村女生由冷落晓军发展到对三个城市女生没个好脸色。其实小雪还更瞧不起老茶和老花,她俩太爱占便宜!总要“借”别人的东西,倒别人水瓶里的开水、用别人的手纸,挤别人的牙膏抹别人的面霜,连肥皂都“借”用别人的,分明自己也有的东西偏要有借无还!害得三个城市女生每天得开几次箱子把零碎东西锁起来。可晾在屋里没干的衣服农民也要“借”来穿,连碗里的菜也伸筷子给“尝”个干净!城市女生没法再团结再假斯文,开学不久就大吵了几次架,一直闹到系主任办公室,老茶老花才不硬“借”了。&&&&&&&&& 老茶有着特殊的生活方式,每晚脱得溜光睡觉是方式之一。半夜起来撒尿怕冷就弄个尿盆在床底下。她又不习惯刷洗尿垢,臭味熏得一屋子人几乎中毒,可老茶认为尿骚味才催眠!老茶的尿盆每当开始“催眠”就失踪了,不知那容器是买的还是“借”的,失踪了大约七八个老茶终于改变了排泄习惯,开始学着每天半夜光着屁股上厕所,反正厕所就在寝室斜对面。&&&&&&& 老茶的生活方式之二,是每天清晨五点左右必醒来,似乎为证实她的早醒便拿起鞋对磕鞋底,啪啪啪!把同室女生磕醒之后她自己又倒头睡了!小珍骂过几次不管用,于是半夜悄悄把老茶那双布底鞋浸湿了水,待老茶再磕便溅一脸泥浆。&&&&&&&& 老茶的头发又厚又密,编出的两条短辫似两根棒槌横在耳边。每早梳下的碎发都堆在桌上,说攒多了好卖钱。她还不准谁动,也不管在桌上吃饭看着有多噁心!一次半夜小雪把那团头发塞进老茶脱下的裤裆里。于是那一整天上课时间老茶都在椅子上左磨右蹭搔屁股,老茶个子矮坐第一排,全班都看见大书记不停地跳坐式扭摆舞且表情极庄严,绝不肯做出臀痒难捱之态。小珍小雪好开心地笑了一天。&&&&&&& 被人暗算,老茶肯定会找人出气,晓军当然是标准出气筒。&&&&&&& 一天下午课后,老茶忽然笑容可掬地要晓军去听党课。虽然奇怪,晓军还是跟在老茶身后去了大阶梯教室。党课固定在每周三下午由系党委副书记主讲,听课人也固定地是本系五个专业的全体党员和写了申请书的入党积极分子。课后,老茶仍笑眯眯地要晓军“结合实际”写一篇心得论文。这下老茶可失算了,还以为晓军不得不结合自己母亲“叛党”的实际,晓军是院刊撰稿人,何曾不懂怎样选题?&&&&&&&& 晓军结合当前中央关于“把国民经济搞上去”的精神,写了一篇《共产党员必须坚持艰苦奋斗》。文中着重强调了在新形势下坚持艰苦奋斗的重要性、必要性和现实性,从党员的理论水平,党员的工作专业素质、党员和群众的关系三方面论述了重振党的权威作用的重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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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写好之后,晓军自己直接交到了系党支部。在下一节党课上竟作范文念给大家听,还登在了院刊的头版头条要大家学习。那篇文章用的化名,没人知道是个永远的党外人士写的。也没人知道晓军为写那篇文章翻了多少资料。&&&&&& “你还有点利用价值,”老茶这次的笑挂满寒霜,“不过别得意忘形了!你再怎么挣表现也不是人民内部矛盾。小心点,我能把你捧上去,就也能把你拽下来踩到茅厕里,臭你一辈子!”&&&&&&&& “你就有能耐欺负我?”晓军见左右没人便也挂一脸冰棍,“多行不义,还不知道谁该小心点呢!秋后的蚂蚱,给自己留条后路才为上策。”&&&&&&& “好哇!你敢骂我?你想反党……”&&&&&& “我干嘛要反党?你充其量是个乱世英雄混进党内的小丑!我爸可在党里当了一辈子大官呢!”&&&&& “你爸?”老茶没问完晓军已经走远了。&&&&&&& 晓军不得不落荒而逃,怕老茶再追问下去会揭开心上的伤疤。就算老妈是罪人,老爸总还大红大紫威镇一方。她不奢求老爸一分钱的资助,倒更渴望精神上的支持。望眼欲穿地盼老爸回信,好让她多少添点勇气抵挡老茶之流的伤害践踏。可偏偏老爸就不理她!自己的亲生父亲难道也嫌她半个黑出身?被亲人遗弃了的沮丧逐渐演变成绝望和自卑。白天的忙碌也无法抹去时时涌上心头的悲哀,她常常整夜在被窝里哭。吞着苦水来独自面对严酷的现实,她再次感觉到:她没有爸爸了!&&&&&&&&& 夏日酷暑她没有一件衬衣,把工作服剪成短袖穿还是焐了满身痱子;滴水成冰的严冬,她在小军袄外边套上所有的单衣还是冻烂了手脚。双手肿成大面包连笔都握不住,用田径队发的运动衫当围巾包头,脸上还是长满冻疮……不怨谁,二十多岁的人了本来也没脸再跟父亲要钱。她还是得自己想办法活下去,想办法供自己念书,既然好不容易走进大学门,就别辜负这个机会。&&&&&&& 一瓶墨水倒成两瓶,掺上些水能多用些日子;废纸钉的作业本写了正面再写反面,最后用来上厕所;下厂实习发的口罩总洗干净拆开来缝成背心;文工团演出化妆用的凡士林她偷偷挖出一小盒当护肤油;洗脸用的肥皂是捡的小肥皂头挤压而成;买不起洗衣粉就称半斤碱面,照样洗衣服被溽不过得多淘几道;工作服运动衫是四季通穿的衣服,文工团演出用的天蓝连衣裙她总赖着不还想多凉快几天……繁华都市的高等学府里,大学生当仁不让地是令万人羡慕的佼佼者,学生家长无不为此骄傲自豪倾其所有来包装骄傲的焦点。可赵晓军在这里过的是一生中最清贫的生活,不说,她不向任何人诉苦。她要自己忍着苦熬着难只为学有所成、活有所为。&&&&&&&& 小雪给了晓军一双旧皮鞋,老花说她想穿上试试,这一试便不再脱下来,硬说小雪是送给她老花的。小珍买了一块素淡花布,买回来才说不喜欢那太素的花布,非要晓军收下。晓军熬了几个夜晚用手工缝成一件衬衣,才穿了一水竟没了踪影!明明晾在寝室里的谁会拿了去?篮球队新发了一邓球鞋,第二天清早鞋带竟变成了老茶的钥匙链;下了很大决心买了一条新毛巾,晓军用完就塞进唯一可藏东西的旅行包锁上,就怕丢了可还是没了,也就用了三天,新毛巾竟变成了寝室里的公用抹布!&&&&&& 不管。我不理!只要还活着,只要还能上课!&&&&&&& 可有时侯连活着都难。&&&&&&&&& 每月发伙食费餐券是当时国家对大学生唯一的公费普遍资助,各班生活委员从院总务处领回来后,都是通过各小组长分发给同学。晓军所在小组的组长常偷懒,常交给老茶带给晓军。组长是男生,老茶又特别喜欢去男生宿舍“视察”,也就特别喜欢帮人代领餐券,因为晓军那份餐券她从来没带给过晓军!整一个月将没饭吃,晓军当然要问组长要,组长一口咬定老茶代领了,老茶也口咬定她没代领,随后是大吵大闹,不管最后谁吵赢晓军都得饿肚子。&&&&&&& 没地方告老茶,晓军也没地方去借,她开始卖东西。&&&&&&& 高校运动会每年举办,田径队在备赛集训期间,每天给运动员一斤奶票。晓军没去打牛奶喝,而是转让给了有婴孩的校工,当然价钱比市价便宜;文工团演出发的纪念品,体育比赛发的奖品,乃至集体户口发的布票、棉花票、工业券等等,她都折价换成了钱。遇到老茶复发了“健忘症”,她当月就每天只吃两个馒头。哼,你逼不死我!&&&&&&& 体育教练发现晓军每次参加比赛表情总恶狠狠地非拿名次不可;文工团长也注意到晓军在选定歌舞节目时,无论什么角色她都愿意演,只要能上台,只要能得演出补助。&&&&&&&& 同学们翘首企盼的寒假终于来临,老茶和老花大包小包几乎买空商店地满载而去,晓军千劝万阻不要小珍小雪陪她终将两位朋友送上了火车。偌大的学生宿舍楼群就剩了她一个人,是快乐也是痛苦,能静下心温书理笔记,春节本该亲人欢聚的日子又让她加倍思念家人。&&&&&&& 宿舍窗户坐北朝南每天都倾一屋阳光,窗外的枯枝又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晓军把同学的被子都铺盖在自己床上,每晚暖暖地睡,每昼静静地读。笔记整理完了,下期功课也预习了多遍,幸福的孤独开始变得枯燥乏味。她看照片玩。一本扉页印有《毛主席语录》的影集是她在工厂技考夺冠的奖品,里边夹着的几十张照片都是看过无数遍的家人亲朋,只有几张自己的证件相。小雪小珍送给她的照片还有待细细琢磨。&&&&&& 小雪是冶金系的系花,她真的很漂亮!皮肤白皙面颊粉红,眉毛细淡,鼻子小巧,水汪汪的杏目和甜蜜蜜的丹唇,两条齐腰长的辫子常盘成各种发型,苗条匀称的身材穿什么样式的衣服都好看。琢磨也叫做分析。按说小雪的五官身材并无特色,倒是她淡雅的衣着和不俗的谈吐凭添了气质美。小珍是班花,尽管身材纤柔五官小小,仍在皮肤粉白举止优雅上独占了迷人魅力。在天安门前三个女生的合影叫晓军自惭形秽!和两位俏佳人站在一起怎么看都别扭!晓军不光是衣着塞酸还显得太高、肩太宽,五官轮廓颜色太深,身材曲线也凸凹得厉害。从小到大认识她的人都努力叫她相信自己是个丑女孩,只一次她斗胆要袁野相信自己是“洋美人”。真是十足地道的孤芳自赏!丑就丑吧,只要心不丑就行呗?每天光看照片也无聊,她开始逛街,走着去。去看五彩缤纷的商店橱窗,去窥美酒好菜的饭馆,衣着华丽的行人叫她羡艳,温馨祥和的四合院令她垂涎。她经常去一家专售女装和女衣料的小铺子。一个风雪天她实在累了,又恰走在这家女装店外,朝门口望了望还是进去了。铺子里有暖气有新装,能暖和又能欣赏让她编织梦想。沿柜台一一看去,漂亮衣服让她思亿小时候在海滨市的岁月,漂亮的面料又叫她暗自盘算,等毕业有了钱她该选哪种颜色做什么样式……“闺女,你怎么光看不买呀?”突然响亮地问把晓军吓了一跳。肯定是问她,此时店铺里只她一个“顾客”。低下头想匆匆溜走,刚抓住门柄自己也被人拽住了。“别走哇?看了半天就没个中意的?”胖大妈的样子挺慈祥。“阿姨我先看看,下次再买。”晓军挣了几下没挣开那只大手。“什么下次?你都来了好多次了!”大妈顺势攥住晓军肿成面包样的手,“瞧瞧!大冷天穿精薄的衣裳,你这哪还像人手哇?你是外地的学生?破破烂烂的爹妈不心疼么?”“不……不破。这衣服还算暖和……我还是走吧!”“没爹妈了是吧?”一大滴热泪掉在冻烂的手背上,“要不能受这罪?”“我,我我是没妈了……可过得还行……其实逛商店挺好玩的……阿姨我下次不来了还不行么?”不知自己结巴了些什么,已经被大妈拉到柜台前,只见大妈翻动布匹量尺抄剪,待晓军嘀咕完,一卷紫红色的棉平布塞到了她怀里。“拿着闺女。阿姨给你的。便宜,也就一块多钱。”胖大妈努力想笑,可脸上还滚着成串的泪珠。别的女售货员也都低着头。“什么也别说,阿姨明白。这年月弄出你这样的苦孩子,我们大伙都挺难受……去吧!回去做件衣裳穿给阿姨看看,快过年了,你也该有件……”大妈扭头捂住嘴冲晓军摆摆手。这下该轮到晓军掉泪了,搂住那卷布朝大妈深鞠一躬,才转身跑了。
当晚,晓军坐在床上把那块散发着染浆抹的布贴在脸上久久没动。要人家东西也不问问阿姨尊姓名,自己真是个傻丫头!阿姨送的这块布真好,不艳不俗还禁脏,正好做件袄罩。教物化的女老师给了她一件厚厚的旧棉袄,就因为没袄罩她一直没穿。单色紫红能做成秀雅别致的新样式!仿中式半超襟,在小横襟角上绣上一枝粉色梅花,花芯钉上大红色小珠子。又裁又缝的忙了一夜,天快亮时把新衣喷上一层水雾叠齐压在枕下,这才沉沉睡去。那一觉竟没做梦。几天后,晓军穿着新袄罩出现在女装店里,阿姨们全都大呼小叫跑出柜台来看。“哎哟我的闺女!你咋这么巧?天哪都认不出那穷丫头了!”“自个使手缝的?苦日子还真逼出大能人来了!”“真看不出你还会绣花,穷丫头还有一手绝活……”“嘁!你们这些老娘们说什么呐?”姓窦的胖大妈憋着笑作生气状,“什么苦啊穷的?我早看出这闺女不一般,将来准有大造化!这么着,给我女儿也做一件这样式袄罩,阿姨给工钱。行不?”“哎呀对了,给我小妹妹也做一件!”“我也做一件给我侄女。反正才一块多钱!”“对啦我也要,换个颜色行不?”“你们想把闺女累死呀?”窦大妈又一声吆喝,“让闺女上我家使机子轧!还有,工钱是多少先定个数。对吧闺女?”“阿姨们,我先谢谢阿姨能看上我的手艺。”晓军鼻子又酸了,“工钱我可不能要,让我常来看看新式衣服,学着做衣服就行啦!”在窦大妈平房四合院的家里,晓军在老式缝纫机上忙活了半个月。她自己家里也有缝纫机可后妈总不许她碰,每次都是趁后妈不在家匆匆忙忙做件衣裳。她使机子的手艺几乎是偷练出来的。在窦大妈家她还是头一回放松心情缝纫。不想给大妈添麻烦,她总是近中午边啃馒头边往大妈家走,也就四五里地。每次上机干活都有穿上新袄罩的姑娘欢天喜地跑来告诉她,单位上女同事们都在打听土哪买的这种漂亮时装?那漂亮又简洁的设计是晓军的一次美术创意的检阅。都是能展示女性线条美的半超襟,只是面料颜色和配绣的花样不同--深蓝底色襟上绣浅蓝蝴蝶;咖啡底色襟上绣桔色金鱼;墨绿色底襟上绣淡红菊花;黑色底襟上绣大红凤凰……每到天黑前都说学校有事必须回去,无论大妈怎样硬留她吃晚饭她还是全都拒绝了。怕大妈得空和她闲聊天,怕大妈问起她的家人身世,更怕她的相貌“不清白”会连累大妈。也幸亏大妈平时一直上班,在家陪晓军做活的是位耳背的老奶奶。大年三十晚上,天正下着鹅毛大雪。收发室大爷在楼下喊晓军,说有个小伙子找她。晓军端着刚从食堂打回来的饭,下楼见一个推着自行车的高大男人正怒冲冲盯着她。奇怪,这是谁呀?“你给人把衣服做坏了,这会儿正在我家闹呢!我?我姓窦,才从大港油田回来……啧!把饭盒子撂下!穿什么旧军装呀?你新袄罩呢?快换上跟我走!”“干嘛跟你走?我又不认识你……”“嗨呀?在我家做了半个月衣裳总该认识我妈吧?我就说外地人没个好东西么,我妈还不信!”说完他推车就走,嘴里还一个劲嘀咕着不满。“站住!什么叫没个好东西?”晓军被激怒了,“我跟你去,看谁能吃了我!”关上整栋楼里唯一的一盏灯,晓军换好衣服下楼坐在那男人的车后架上。路上那男人不再说话只顾用力蹬车。肯定是窦大妈的儿子,可我怎么会把衣服做坏了呢?不行,得赔人家,就用自己这件!不然可太对不起窦大妈了。在老北京的平房四合院里,窦大妈一家正灯火辉煌地守着一桌香喷喷热腾腾的年夜饭。晓军跳下车就问:“做坏了的衣服呢?”“唏,这傻丫头!”窦大哥笑出了声,“不那么说你能来吗?我妈说你倔得要命,一顿饭都不肯留。这大过年的总得给一次面子了吧?”被拉入席晓军再没了插嘴的机会,好像她早是家里的一员。边吃边聊就是没人打问晓军的身世。吃完饭包守岁饺子,大妈不断地支使她干活,想告辞都没空说出来。包完饺子又点灯笼放鞭炮剪窗花写对联闹腾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晓军要回校时大妈才告诉她,大妈的亲戚开了家成衣铺,要晓军去打工。再开学不知为什么停了课,叫全校师生都参加“大批判”。晓军又被逐出教室不许参与。给系里画板报刊头时才知道是“批中庸之道”。她似乎该庆幸自己用不着绞尽脑汁编批词,可整天游手好闲也不是个办法。真搞不懂在本该学业繁忙的校园里她居然有空浪费生命!学院里有极富丽的图书馆大楼,楼里还有极堂皇的阅览室。在社科类借阅处,管理员大爷见她望着满架“高大全”文学发怔竟动了隐恻,将晓军悄悄领到楼后花园深处的防空洞地下室,打开锈锁推开一扇铁门并拉亮一盏小灯。哦--!地上有堆成小山般的“禁书”!才理解饥饿的人扑向面包的心情!大概晓军双眼发光、手舞足蹈的样子把大爷吓得不轻,扔下钥匙就此消失,留下那见书不要命的穷丫头自个偷着乐。晓军真的乐不可支,揣上两个馒头可以在地下室呆一整天,就着十五瓦灯泡饱餐古今中外文学名著。从《伊利亚特》到高尔基三部曲,从《文心雕龙》到唐诗宋辞。残破发霉的线装书把晓军修理得如醉如痴。分明自己学的是理科是自然科学,可偏偏喜欢文科爱社会科学。当时的大学是专业选人,而个人无权自选专业。晓军也隐隐感到自己不是个太理性的人,学冶炼不过是在逞能。首都大专院校的院刊写作组常在一起开研讨交流会,晓军也常把自己写的小作悄悄拿给北大文学专业的同学看。那位女生又转交给文学老师看。下次开会,文学女生便问晓军是否愿意改行?是文学老师认为晓军是块学文的料,正好班上有个男生想学理工,不如晓军和他对换。晓军回来悄悄向自己的专业教授说了这个意思,那位总被老茶嗤为“白专”的老人竟长叹一声:搞文学如同走钢丝,动作固然美,观众固然会喝彩,可那行业毕竟危险。真正的文学家没一个步上过坦途,生前颠沛流离生活清苦,死后若干年才得以承认大量印书,富了出版商!对,不少文人也活得极奢华,那不过是些随波逐流的御用文人,靠吹、拍、捧捞钱,要么只写低俗浅簿的鸳鸯蝴蝶、男欢女爱打情骂俏。严格地说那不叫艺术家只算为钱而胡编滥造的文痞!绝不可能流芳百世只会遗臭万年。不过话又说回来,女人学炼钢多数都不会干到底,毕业后还是要改行,仅白得个文凭而已。尽管自己也吃不准将来到底是做什么的“料”,老教授期待的目光还是让晓军难过了好几天。她可不想有始无终地白得文凭!再次开写作会晓军便回绝了文学女生的建议。不久,文学老师给晓军捎来一封长信,忠告她还是不要放弃写作,今后就是炼钢也可当业余作家。比起专业作家,业余作家就在社会生活中拥有丰富的素材,作品更贴近读者大众也更有社会价值。再者,全世界仅中国才有专业作家,靠政府出高薪养着,写了书又另付巨额稿费,这本是极不合理的现象。外国作家就没有一个是国家养的,谁写的好就出谁的书,写一本有一本的稿费,写不出来就没饭吃!中国若有朝一日能与世界接轨,业余作家将是文学的骨干主流。老师将等待晓军的好作品出书的一天。晓军由此便更加起劲地偷看“禁书”,当作家也好,任炼钢头儿也罢,博览大师名篇总能沉醉于美好而暂时冲淡并不完美的现实。不过现实毕竟还是现实。
从第二学期起,班上的生活委员忽然说系里批了晓军的助学金,每月发饭票的同时也发给她五块钱。恰逢她参加高校篮球赛被清华的大胖子球员踩断了脚背四根骨头,虽没错位却也肿得穿不进鞋。拄了半个月双拐,以后还是再不能打球和跑田径。少了训练津贴,正好有助学金来救急。生活委员是个叫刘义的大个子男生,是班上五名男党员之一,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跟人开玩笑,晓军当然会毫不怀疑地收下了自己的“助学金”。就这样过了一年。又是发伙食费的日子,生活委员有事进城去了,由学习委员代领代发饭票和补助。这时晓军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助学金,而且从来就没有过!那每月五块钱是刘义私人的……同学们善意地哗笑已让她尴尬万分,老茶竟七窍生烟暴跳如雷,立刻决定当晚召开班会,要清查和严肃处理“助学金事件”!当晚在教学楼的三楼班教室里,本该写作业的晚自习时间,全班连老师都敛声屏息坐在讲台下,因为“阶级斗争”比学知识更重要。“为什么给她钱?为什么!”老茶黑着脸先冲刘义一顿轰炸,“什么动机?什么目的?你俩是不是早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说!是你自己喜欢和内控份子穿连裆裤?还是冒学校的名想廉价买个婊子?!”“还有你!”老茶瞪大卫生球眼珠又朝晓军开火,“系里怎么可能给你助学金?你是个什么东西自己还不清楚?也不问问系里就花别人的钱你可真够贱的!说!是真不知道,还是早就为了五块钱卖了自己?!今天不向组织交待清楚你明天就滚出校门!”黑寂空旷的教学楼里,老茶的咆哮嗡嗡回荡。“别逼她了,她真的不知道。”刘义焦头烂额倚在墙角,白皙的脸上眼圈和颧骨成了粉红色。“是我骗了她,她也许……也许没想到我会骗人!我……我原想都是同学,干嘛不做件好事助她完成学业?她功课挺棒的……”“什么话?!这是哪个阶级的陈词滥调?苏修特务的狗崽子值得共产党员帮助吗?你的阶级立场呢?简直是叛变!”老茶喷着白沫子又转向另一墙角的晓军:“你总共用了他多少钱?十二个月的共六十块?好吧,你必须还给他!在一个月之内,一分不少地……”“不!不能叫她还!我不要了!”刘义眼光痛苦嘴却在苦笑,“我家又不缺钱,只当我丢了……”“那可不行!这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老茶更加恼怒,“宁可真把钱丢了、撕了、烧了也不能资助她那种人!她还给你以后随你怎么处置!除非……”老茶狞笑起来,“不叫她还也可以,除非你承认爱上她了。说吧,爱上她没有?”长达十分钟的静默,晓军紧紧闭上眼睛和全班一起等待。心里隐隐祈求刘义是个敢冒险卫护她的勇士,不怕那有形和无形的人格凌辱而坚定地和她站在一起。毕竟她也是个需要男人呵护的女子,仅因为投错了胎……“没有,没爱上她!”刘义终于回答,“只想帮助她。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怎么会爱上她?”刘义也笑起来,脸上却没了血色,“赵晓军算什么?又穷又丑还又贱!哈!哈哈!谁会爱上她?我么?还不如爱你老茶!”“哦?那太好了!”老茶喜出望外笑成一朵墨菊,“你说话要算数哟?这个周末就带我去看电影。赵晓军你听见了?准备还钱吧!一个月之内、一分钱不能少!没人想整你,只想叫你明白--你没资格接受任何帮助!”刘义随后干巴巴地笑忽然让晓军清醒了、冷静了。对“男子汉强壮可依赖”的最后一丝迷信也破灭了。老茶是对的。在座的师生全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包括小雪在内。她知道小雪正恋着刘义,同学们都希望这一对俊男美女能成情侣。晓军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惹了刘义,多大的仇要这样害她?!散会下楼晓军走在最后,她看见小珍把刘义叫到路边树丛狠狠打了个大耳光。第二天刘义没来上课,说是病了。晓军可不敢病不敢缺课,更不敢违抗书记的命令,她得赶紧设法挣那六十块钱还给人家。可她到哪去找?六十块!市民一个半月的平均工资,她既不是市民又没有工资时间还只有三十天!不,二十九天。第二天全校就传遍了她“为五块钱卖自己”的流言,她可没工夫听,只顾盘算到哪去挣六十块?把长辫子齐根剪下只卖了一块五,把妈妈留下的唯一遗物水钻领花送到寄卖行也只换了三块钱。加上平时的积蓄和打工挣的钱统共才十五块。再没什么值钱的了她倒真想卖自己!我值多少钱?多少?反正已经不是人了还要脸作甚?不能跟窦大妈借,老师同学悄悄塞钱给她,她也不敢要。施舍怜悯同样换不回人格自尊。一周后终于找到了活干:用人力车拉纸,七百斤纸四十里路,拉一趟五块钱,共有十车纸。下了晚自习她从校后门溜了出去。手握车把肩勒纤绳她只能俯下身体前行,璀璨的街市和华丽的行人不时从眼角掠过。步履滞重气喘吁吁、全身绷紧大汗淋漓。四十里街路上坡下坎走到后半夜,她穿了一身最破的衣服怕遇见流氓。白天上课和听着流言蜚语,心里唯一的空闲也用来算收入数日期。吃饭握不住筷子、写作业捏不稳钢笔;回答老师提问猛站起来竟眼前发黑;排练舞蹈摔个跟头半天爬不起来。晚上拉车回来宿舍总锁了门,只好蹲门洞里等天亮。那等待好难受!本来拉车就累得似浑身抽了筋,歇下脚好想有张床啊!她想念工厂宿舍的楼梯角屋,想念当知青时睡过的猪圈厕所,虽然脏臭可到底有草堆和报纸。北京夏季的凌晨竟冷得刺骨,她干脆到操场上慢跑,眼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不由想起妈妈讲过童年早上看松花江日出;老爸说过草地时的晨曦连日头也似浴过泥浆。
终于在一个月只差一天的课间操之前,晓军当着老茶和全班同学的面,把一迭钞票放在了刘义面前的桌上。“不错嘛?你还行!”老茶乐了,一巴掌拍在晓军肩上,竟把她拍昏了过去!无需解释,透过衣服磨破的洞人人都看见了她溃烂发黑的双肩。半晌,晓军才一头冷汗地爬起来提醒刘义:“你……数数,看够不够六十块,太零碎了……”“对呀刘义,你可得数仔细了,”老茶仰视前方满脸胜利的自豪,“说好了的,一分不能少!”刘义没数却扭头向窗外,铁青着脸狠狠咬住嘴唇,双手痉挛地把那堆钞票抓揉成一团,眼角渗出一大滴泪。晓军怕极了,担心他会把钱从窗户扔出去。无债一身轻,晓军云开日出地身心为之一新。她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议论她,已经赎回了自我,她活得理直气壮。上课去教室、放学回宿舍她都一路哼着歌,一路和小珍小雪叽叽喳喳。倒是老茶变得空前冷落孤立,连老花都躲着她,同学们开始对她反唇相讥甚至拐着弯骂她!每每让她火冒三丈却又不敢怎么样。晓军其实并不恨老茶。对上级而言老茶是最忠实的追随者,如果老茶是在严格地按组织原则办事,如果这原则对国家对人民有利,那老茶就没做错。倒是刘义,更叫晓军看不起。自己当众说要爱老茶,却一次都没兑现诺言约老茶看电影,还三天两头地闹病。勉强能上课又苍白消瘦地趴在桌上。男生们也变得不可理喻,居然好意思来劝晓军去看望生病住院的刘义。“为什么我要去看他?”傍晚林荫道上,晓军正要和小珍小雪去阅览室,“你们饶了我吧!不想再当批斗对象了,还嫌我不够倒霉?”“他也够倒霉啦!”东北大个子老林拼命压低嗓门,“他觉得对不起你才怄出病来,你给他个道歉的机会……”“用不着道歉!”晓军转身去追小珍小雪,老林又跳到面前拦住了她。“听我说晓军,”老林从书包掏出个精装笔记本,“你别得理不饶人。至少……你收下他一件礼物也算原谅他了。拿着。”见晓军迟疑地接过笔记本,老林扭头就跑。晓军翻开塑料封面,马上发现透明封套里夹着刘义的照片!她几步追上去扔出笔记本砸在老林背上:“少来这套!老林你回去告诉他,咱们到学校可是来念书的!”回头找女伴学友,但见小珍小雪站在路边树下正捂着嘴笑。“其实你不必那么认真,”俩女伴一人句地劝上了,“我要是你这种处境就干脆找个男朋友,用他的钱然后毕业嫁给他。”“刘义很笨,当初就该挑明,冒充什么助学金?”小雪仿佛并无妒意反替晓军惋惜,“我早就发现了,你演节目或者赛球他眼睛一直盯着你。”“可是……你们都亲耳听见……”晓军暗自估计,系花小雪是不是另有所觅了?“他肯定说的违心的话!”小珍气得直跺脚,“你看你还钱那天他都哭了,他受的伤害比你深!”“你们……”晓军更有理由跳脚,“我是什么人?这又是什么气候?做什么黄粱大梦!”“那可难说。”小雪故作老练地总结道:“时局千变万化,什么话都不敢说死了。没准哪天你就会当选为首都高校最耀眼的文体明星了呢!”&时局果然千变万化,第二个寒假过后,各大专院校传达的新指示又强调起文化基础来。教学内容再次掉过头加强数理化上等级学习和考试,三考不及格者将淘汰回原籍。一时间“学院派”又占了上风,“革命派”被搁在了一边。于是,功课优秀又是文体明星的晓军破天荒当上了班宣传委员,且上任伊始就按系里精神组织了一次文娱晚会。只编排了几个正规歌舞,多数要同学们自由演出。“大批判”期间迥避在留学生宿舍自学的杰尔基迫不及待地想凑热闹,宣布晚会开始就跳上讲台要和晓军说个“相声”。“向您请教个问题。”杰尔基说着怪声怪调的华语一指班上唯一姓王的男生,“为什么男生都叫他小王八或者王八蛋呢?”杰尔基正而八经的认真样已经笑倒了一片,晓军不知怎样回答的难堪更叫人捧腹。“大概,嗯,好像……”晓军小心翼翼地挑选措辞,“因为他比较顽皮,大家就责备他吧?”“那么,”杰尔基皱紧眉头又问,“王八蛋是什么?又为什么用来责备人?”“王……”晓军眼珠一转答道:“前几天看的电影《西沙群岛》还记得?大海龟上岸到沙滩上产卵。海龟,两栖动物,知道吗?”“知道!”杰尔基恍然大悟,“渔民把它翻个四脚朝天,它自己翻不回去,就晾死了。”“对。和海龟长得一样的动物河里也有,个头小很多,”晓军比比划划讲解着,“在江河、湖塘里生长,俗名叫王八,也叫团鱼。产的卵也叫王八蛋……”“哦--!我知道了!明白了!”杰尔基又一指小王,“你要是再顽皮我就要骂你了--海龟卵!我要把你翻过来!”全班师生一起大笑。笑声还没落,一个男生走上讲台自告奋勇要表演朗诵。那人是个大暴牙,平时总把“五”念成“斧”,读英语非常吃力。暴牙打开一张纸,说是别人给写的稿:“早上有雾,褥子要晒晒再铺。晒不干,吴祖禄屋里有烘炉……”暴牙的念法叫大家前仰后合,老师都笑出了眼泪。晓军可不觉得好笑,拿别人生理缺陷开心有点不道德。下一个节目是小雪和老茶的双人表演唱,电影《红雨》插曲“赤脚医生向阳花”。小雪故意的,想用二人的反差出老茶的洋相。系花貌美身娜舞姿婷娉,老茶板着个茶叶脸,扭动着毫无线条起伏的油桶身材舞得极认真。妙不可言的对比观众却肃然起敬都不敢笑,晓军则心中隐隐不平,觉得这反差太残酷。因为晓军自己也是个“丑八怪”。怎么老感到有一双眼光在寻找自己?扭头一看是刘义。“五块钱事件”后两人一直没说话,现在晓军也不想理他,因为无话可说。说不说话也并非由己。讲台上正敲锣打鼓表演三句半,刘义凑到坐在老茶旁边的晓军背后,轻拍了一下她肩膀塞给她一个小盒子。晓军背着手凭感觉摸出盒里装的是早已当到寄卖行的水钻领花。“你还我钱的时候把当票也夹在里头了,”刘义在背后小声说,“这东西你该好好保留着。”“这已经不是我的东西了,”晓军不回头地把小盒扔了回去,“你找错了施舍对象!”“晓军你……”刘义大概想解释什么,冷不防老茶在旁边怪叫了一声:“干什么呢?你们俩鬼鬼祟祟又搞什么下流把戏?”“嘘,你小点声!”晓军不得不提醒老茶,“杰尔基在那儿坐着呢。”“那又怎么样?”老茶还是压低了嗓门,“怕出丑就更不要搞男盗女娼!”“我和宣传委员当众说句话也犯法吗?”刘义低哮一声又转向晓军,“我不敢奢望你能原谅我,可我还是有权力跟你讲清楚:我没想伤害你而是确实想帮你!如果不被人发现我会一直支持你到毕业!没想到会给你带来……我太蠢!又太懦弱……”“钱我已经还给你了,可没人还我清白!”晓军干脆转身正视着刘义,“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可跟愚蠢懦弱无关!我是又穷又丑可我并不贱!干嘛?拿领花当着书记想再次验证我贱不贱?”“我……又错了?”刘义的脸又白了,白得没一丝血色,似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一样。“哈哈!活该!”老茶又笑成一朵墨菊,“你两个小丑演什么双簧都没用,枪把子在我手里,毕业鉴定都给你们写上一笔!姓刘的你扮演什么骑士?赵晓军个狗崽子她黑定了!这叫母债女还,功课好当文体明星也救不了她!哼,非要向她献殷勤?”晚会结束走出教学楼,有人从后边拉住了晓军。是教物化的女老师,莫瑾。莫老师一直像个慈祥的老妈妈照顾着远离家乡的五个女生,当然最关心的还是晓军。此刻老师就紧紧搂住还在气得发抖的“狗崽子”。“晓军其实你长得很好看,”瘦小的老师又是慈爱的微笑,“特别是眉毛,长得都连在一起了。哇,谁有这么长长弯弯的漂亮眉毛呀?”“老师您到底想说什么?”晓军苦笑一声,知道莫老师又要拐着弯批评自己了。“没什么。”莫老师收住微笑变严肃了,“都说眉心窄的人心眼也狭隘,你对刘义是不是太过份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打算害你,即使有些伤害你的话也是被迫说的。他的缺点是懦弱,可你的缺点更糟,和老茶一样快没人性了!”“有那么严重?”晓军真的难过了,“那,那我该怎么办?”“能怎么样?”老师长叹一声,“山河易改,你就那性格了。把男人全当流氓混蛋对吧?”“不,没有!”晓军想辩解心中已溢满了苦水,她的警惕与好强已葬送了太多本应拥有的……“听我说,”莫老师环顾四周又凑近晓军耳边,“我有个侄子在电影乐团当首席小提琴,我常在他面前提起你……我不打算勉强你,做人真的得想长远些,女人早晚得走这一步,没有婚姻家庭的人生不算完整的人生。至少,你该学着认识社会。”那位首席小提琴据说是位皇家后裔,收入丰厚,住房宽敞,父母都是退休教授,本人也英俊萧洒无懈可击。只是,最后莫老师才小心翼翼地提到,那男人岁数大了一点,脾气怪了一点,因为是独子所以任性了一点。一点儿!似乎比起种种优势那一点儿根本微不足道。星期天,晓军被莫老师领到了那男人的家。中式平房的家属某学院的教授宿舍,宽敞空旷得有些荒凉,陈旧的豪华摆设又几近阴森。他的胖妈妈笑吟吟上完茶就和莫老师避了出去,只剩下晓军单独认识社会。那男人看上去岁数并不大,纤柔、干净,文质彬彬,高大而敏捷,讲究却不俗气,两撇小胡子还挺英气。就脸色白得反常,还不时冒冷汗。晓军老一套地穿着工作服,对方则时髦地穿着新式夹克,懒洋洋地靠在雕花木椅子上像个收账的债主。晓军拘束得想逃走,那男人的眼神像x光机,看人的样子似在打量个赤身裸体的笨蛋!也许已经大致了解了晓军的家庭身世,小胡子没话找话地讲起一则市井趣闻,说一个姑娘约会小伙,留下的地址是一间公厕。此闻早传滥了,晓军听了没多少反应。“你怎么不笑?难道不好听?!”他兀地勃然大怒,“好哇?你不爱说话不会撒娇,见了男人还不会脸红?!你是女人吗?啊?!来相亲居然穿工作服!你没别的衣裳么?梳什么辫子?把头发散开!”不知他火从何来,晓军只能好奇地望着他汗淋淋的白脸。“噢!挨了骂还不会哭!是人还是动物?拜托你说句恭维话!赞美我有钱、夸我英俊都行!”“那种话你还没听厌烦?”“没有!当然没有!尤其你这个扔大街上没人要的丑八怪!你去哪儿?”“到大街上去试试。”见晓军往外走,他快步抢上来双臂撑住了门框,且气喘如牛、大汗如雨。“别走!对不起我发火了。我心情不好,因为老是失恋。”“不奇怪。你该冷静一段时间再找对象,不然会永远失恋下去。”“喂!再问一句,”小胡子追出门外又朝晓军喊,“怎么才能冷静下来?”“多看书,”晓军在胡同口站下转身,“还有,什么时候不再自恋、不再把女人都当丑八怪。”晓军此后疏远了几乎所有的男性,包括男同学男老师,还包括莫老师。&
翻过年一开春,中国便面临着一系列重大不安。周总理的逝去揭开了不安的序幕。师生们不听招呼自行做花圈设灵堂悼念总理,院刊拒登“反击右倾翻案风胜利的喜讯”而整版发表纪念总理的诗歌;什么课都上不下去了,师生们都臂缠黑纱日夜为总理守灵。老茶开头还威胁地记下守灵人的名字,最后也不想一个人呆在空教室里跑街上逛商店去了。沉默地对抗一直持续到四月初,首都几乎所有的高校师生都每天聚在天安门广场的纪念碑下,没人大喊大叫,只无言地传抄小诗,其中北师大的花圈诗歌最多。各高校党组织到广场来做思想工作劝师生回去上课,晓军和部分出身“有问题”的师生不敢再在天安门滞留,连抄的诗也被没收了。夜里十点,留在校园的学生被集合起来,每人发一条木棒和印有“首都工人民兵”字样的棉大衣,由大卡车拉到了天安门广场。晓军和本校学生被分派守住天安门城楼的门洞,以防“暴徒”冲击故宫抢文物。“谁冲过来你们就用棒子打!”老茶吩咐道。门洞前边拱着金水桥,半夜十二点忽探照灯大开,紧接着冲起一片震耳欲聋的惊叫声、呻吟和叫骂声、棍棒击打声和卡车开动的马达声。果然有人朝门洞跑来,头破血流地边跑边呼救!晓军认出那是北大中文系的文学女生!老茶在后排喊了句什么,晓军急脱下“民兵”大衣裹住文学女生拉进了人群。老茶怒吼着想冲到前边,可不知为什么就挤不出来反被推进了门洞最里边。“逮住她!那个暴徒!”追赶的人挥着大棒朝晓军师生们吆喝,“出来!就在这人堆里!”“老兄你喘口气,”戴眼镱的教授老头递给那人一支烟,“黑灯瞎火的哪有什么暴徒?”从俩人的攀谈中大家听到,同样穿“民兵”大衣的“执法者”们全是市郊的农民,天刚擦黑就通知他们坐大卡车发棒子来“制止暴乱”,每个人给了三百块钱,农民都来自贫困村,三百块一年都挣不来。“我也看出来都是学生。”粗壮汉子吞云吐雾喷出一堆牢骚,“还不是老师煽动来的?见势不妙老师都溜了!这些兔崽子!叫学生们跟这儿挨揍,都他妈的什么先生?不说好好教书倒鼓动孩子捣蛋!”“农民总共来了多少人?”教授老头另有所思。“有千把来人吧?”粗壮汉子裹紧大衣眺望着广场,“干嘛?找人家说理?”“不……”教授嘀咕着计算了一下,“每人三百,一千人就是三百万呐!这笔钱若用在建设上……”“去你妈的老夫子!”粗壮汉子暴跳起来,“我还想盖房子安电灯买拖拉机呐!搞建设?哼!”&第二天和以后许多天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是一些学生“失踪”了,包括刘义。一星期后,校园里出现了大量的手写传单,揭露“屠杀镇压人民的真相”。待校党委责令收缴时,传单内容早就风糜了全校。当然要追查传单来源,方法之一就是查对笔迹。传单上的字是仿宋体,那段时间全系都在上制图课,人人都在学写仿宋体。老茶到班上来追查笔迹,全班同学竟异口同声都说那笔迹就是老茶自己的!老茶吓坏了,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赶紧结束了追查。师生们并没就此高兴,都为失踪的刘义担心。大家亲眼目睹了粗壮汉子大棒子上的血迹,刘义恐怕凶多吉少!有人通知了刘义的父母,一对老人从干校赶来整整寻找了一个月也没任何结果,最后只得包好刘义的行李伤心欲绝地离开了学校。晓军同样伤心欲绝!她怀疑是自己的“不饶人”把刘义逼得自寻……可这次又为什么没整到她头上来?老茶点了几个人的名要送去“隔离审查”,男生们立刻全搬进一间大寝室日夜把那几个人夹在中间,老茶恨得想咬人却无从下嘴,晓军以为又会拿自己出气呢!可是没有。老茶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一天比一天阴沉又惶恐。又到了暑假,晓军又一次准备留守。不过这次不是她一个人,班主任陈教授挑了连她在内的四男一女五个学生帮工厂新引进的百吨精炼炉搞试炼并订工艺。那是一次夜以继日的学习大检阅:翻译外文资料,统计技术参数,设计并制造安装工艺装备,整理并确定各钢号合金配入量……课题小组就住在炉前的临时工棚里。一张大通铺在墙角隔了个小间给唯一的女性晓军住。那隔墙只是张苇席,晚间躺在铺上,晓军隔着席子依然和师生们讨论技术问题。也短不了隔着席子逗趣儿或争吵。7月27日,大清早学校教务处来了个办事员,给师生们送来几张戏票。说大家近来辛苦了,今天放个假,请师生去看《纪念毛主席七·二七指示文艺晚会》。看完在学校歇一晚再回工厂。可不止一晚且绝不可能歇,第二天凌晨发生了建国以来最大的天灾--唐山地震。晓军他们没能回厂而参加了救灾抢险队。整个京、津、唐地区都受到了震动波及,旧房垮塌,公路裂缝,河水翻浆、电线拉断。二十一层楼的北京饭店摇晃作响,外国客人们全裸身披着毛巾被蹲在楼下路边,由服务员说破嘴地劝仍死活不回房间。夜里电闪雷鸣,白天燠热伴着细雨。人们在宽敞点的场院用塑料布搭起避震棚,整夜地看露天电影。与余震同时满天飞的还有种种谣传:今年有大灾大难,年初辽宁掉下两个上吨重的流星陨石;入秋海棠树忽然开花等等都是凶兆……爬上开往唐山的大卡车,晓军仍甩不掉满脑子数据。在路上看到同时源源开赴灾区的有四支队伍:专业救灾的矿山抢险队、解放军工程兵、首都工人民兵,还有就是为数不多的高校留守师生。那是一场不亚于核大战肆虐的惨烈震灾,便是“地狱”二字也不足以形容其惨状!支离破碎的城市建筑化作一眼望不到边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恶臭。哭喊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呲牙咧嘴扭曲变形的尸体比比皆是。因为地震前几天反常地酷热,地震又发生在后半夜,遇难者和幸存者都光着身子浴在依然酷热的细雨中。已经顾不得遮羞,还活着的男女老少都极度紧张恐惧地在一堆堆肿胀发黑的尸体里翻找着自己的家人。已经不存在街道,断墙残垣中横陈着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大裂口。抗灾指挥部设在一块高地上搭起的帐篷里。各抢险队报到后,指挥部宣布了三条纪律:1,& 凡是见死不救只顾自己保命逃跑的干部,尤其是大干部,逮住一律枪毙;2,& 凡趁火打劫、摸钱包、捋手表、欺侮妇女、欺压灾民的人,抓住一律当场枪毙;3,& 非常时期的衣食住行一切以灾民优先,灾民里又以老人、小孩、妇女优先。并非危言耸听,由北京公安局派出的治安特别行动队荷枪实弹,每天都抓住十几个,甚至几十个罪犯,还真的当众一枪打爆了脑袋!没人害怕反觉不解恨,发国难财者理应天诛地灭!“我们是来救灾的!”抢险队员们把口号化为行动。卡车每天运来一次馒头和菜汤,队员们总是尽着灾民先吃,自己吃剩下的;临时搭的帐篷和席棚也尽着灾民住,队员们仍精神饱满不分昼夜地投入抢险工作。救灾头一项工作就是搭避震棚。在离震中较远的市郊找块平地,划出大小即打桩扎架盖塑料布顶围席墙,棚里地下铺草垫子,再从废墟里寻些毛毯棉絮即成临时住所。这样的棚里多用来安置伤病员和老小妇孺,抢险队员既没地方、也没打算过休息。抢险指挥部给各路人马分派具体任务,轮到高校师生却作了难。虽是工农兵学员,在人们眼里仍是知识财产,国家培养大学生不容易,若造成伤亡都是国家的损失。无论怎样争执,高校师生还是只给了最轻的工作:除医学院的协助医疗队照顾伤病员外,其余的人都去搬运和掩埋尸体。哦!那最轻的工作师生们竟难以完成!难处并不在于恐惧和恶臭,而是尸体根本抬不起来--抬头会把脑袋扯下来,抬四肢又把胳膊腿揪散了架!天气恶劣时而赤日蒸灼、时而淫雨菲菲,尸体正以秒为速度腐烂着。即使有些表面完整,待背到坟地下半截尸体早没了!女生们一直在抽泣:沾一身死人皮肉并不比任务泡汤更可怕!只好连尸身下的泥土一并铲起,也只能用湿布捂在皮肉上稍事擦洗,怕用力过大把皮肉捋下露出白骨。仅两天簿木棺材就用完了,用塑料袋装尸也很快没了可埋之地,最后只得淋上汽油焚烧。师生们边烧边流着泪默默祈祷:对不起呀亡灵们!为了幸存的灾民免遭瘟疫,只好这样送你们上路了!
没有了“助学金”,晓军除了星期天去裁缝铺打工外就剩了每月两块钱稿费。那家裁缝铺只要她设计师,市面上刚流行的新样式晓军马上就画出更胜一筹的图样,款式功能更完美就更能招徕做衣服的顾客。不过设计费不多,一幅新图样也就给一块钱。能给就不错,晓军知足了。可是功课在增加,还须买更多的学习资料和文具。发现了文工团的乐队队长恰是总务科长,晓军便“老师”长“老师”短地缠住乐队队长退了餐券,只用部分退款买了饭菜票。每月能省下七块钱!不过伙食档次最低。可她遇见了个怪人,迫使她躲起来吃饭。在食堂打饭窗口,晓军递进去一张馒头票,却被塞出来两个馒头!明明给的是素菜票却给盛了一碗肉菜!想补加菜票又马上给扔了出来。“快走!后边排队的人还多着呢!”窗口卖饭的小伙子眼睛看着别处说。换个窗口排队呢,等排到地方竟还是那个小伙子!那是个青年校工,和晓军同在文工团舞蹈队,听别人叫他向明。跟他又没什么交情,干嘛总照顾自己?分明已经退了伙食费还吃肉,老茶看见会怎么说?可晓军哪怕等人走光了最后才去买饭,向明仍等在窗口,还给她留了一大碗饭和一小盆肉菜!她只好躲在角落里作了贼似地匆匆吞吃。天哪向明的行为叫不叫贪污?若被追查出来我可就罪加一等了!那又去哪儿吃饭?学生只能在这一个食堂就餐呀?她不去食堂了,每顿请小珍或小雪给捎个馒头回来。她得逃避向明和不明不白的好饭菜。不久,校文工团作演出前的彩排。趁别人都去试服装,向明在舞台角落的耳幕里堵住了晓军。“你怎不到食堂来买饭了?”“买不起!那菜太贵,以后不知道用什么还呢!”晓军推开他想跑。“用不着还,我已经给过钱了。”向明把她逼进墙角动不了。“我凭什么用你的钱……”“我愿意!”“你还不了解我是什么人呢……”“我不管!”身材单簿的向明居然脾气不小,力气也不小。把晓军挤在墙角却只抓住了她双手,把晓军吓得心快从嘴里蹦出来了!“我会……毁了你……”“那就一块毁吧!”向明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前,“我就是要帮你、爱你、保护你,随别人怎么样!”这怎么可能?刘义也这样说该多好!向明还只是个大孩子呢。“你……你认识我吗?知道我是什……”“谁不认识你文体明星?”向明好灿烂地笑了,“常听老师们议论你,说你能干极了!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贤妻良母……”“不!”晓军抽回手更紧地缩进墙角,“还有你没听说的呢……”“我都告诉我妈了,哪天带你去我家。”向明自顾做美梦,“只要你不嫌弃我这校工……”“你太幼稚了!”晓军不得不叫醒那美梦,“你有多大能耐敢找内控份子?你就不怕从此抬不起头?连家人带亲戚包括儿孙后优都成了受人歧视的黑崽子?都成了天生的罪人!我不想干这缺德事!”“你在危言耸听!”向明两手撑墙把晓军围在双臂间,“别找借口……”“我讨厌你!讨厌!”晓军真的讨厌头一次交谈就如此套近乎的男人。“好吧。你尽管……讨厌。”向明终于放手退了一步,“大学生嘛,本来也应该瞧不起校工。”他边说边转过身去,“不过你走着瞧,我不会永远当校工的。我要去考演员!”几天后,食堂窗口竟真的没了向明的踪影。一个哭哭啼啼的大妈到学院问到晓军班上,说怀疑一个很穷又很漂亮的女生让她儿子中了邪,不上班在屋里哭了一天又满城去报考歌舞团,大妈要找拐骗她儿子的“狐狸精”算账!班上公认最漂亮的女生是小雪,可小雪并不穷也用不着拐骗一个校工,每到周末帅哥俊男都排着队等着和她约会呢!老茶调查了一个月,只好不了了之。自己真是个害人精!晓军奇怪自己吃苦受累超支精力和体力竟没得场大病死掉?更奇怪茫茫大千世界竟难觅自己一寸立身之地!她打定主意等毕业回厂即深居简出地独自苟且偷生,离男人远点!是啊,学生都盼着毕业。七十年代初的高等学府绝非安常处顺之地。加强文化基础的话刚说了半年形势又急转直下,开始“批邓”和“反击右倾翻案风”来。学校又不上课了,要大家先“端正思想”,认清自己的身份和任务,而后再考虑下一步该做什么。学校其实一直未能正常教学,专业课几乎都是在“开门办学”的工厂里上的。一周讲学一周到炉前跟班,很像半工半读。在汲取理论知识的同时增加感性认识,电炉炼钢专业的学习以前也非下厂不可。晓军就是在炉前跟班才透彻地了解了自己的专业。由于是重体力劳动,仅钢钎就有五十公斤,炉前的青年工人都是些彪形大汉。硕大的炉体,上千度高温和震耳欲聋的电极轰鸣,在钢光烈焰里娴熟操作的炼钢工开头让学生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过了一学期情况便反了过来,学生们擅长计算、善于科学分析,理论联系实际而得的立竿见影的效果,又叫炉前工们把学生敬为现场指挥的技术员。炉长每一工序都和学生商定工艺步骤,学生每跟一班都更翔实地据理论判断成败得失,从而印证理论和发现新问题。因而冶炼笔记非常珍贵。每一班作笔记的都是女生。因为每炉钢的冶炼时间各有长短,笔记也在交接班时轮流传递。晓军上一班是小雪,下一班是老茶。小雪学习较吃力,每次写作业都参考晓军的,冶炼笔记也写得冗长而零碎;老茶则在专业学习上一直狼狈不堪,且因了狼狈不堪,在交接班时,老茶都对晓军简洁而详尽的记录格外感激和认真。只这一刻老茶能流露出点人性的平和,以致于专业教师常把晓军带在身边参与工厂新工艺研讨,老茶竟默许了。当然厂方从学生们来厂第一夫起就得知了晓军令人不愉快的身份。直到晓军能随口答出不同钢水量的合金加入比例和不同钢水温度可能产生的不良质量,才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女生另眼相看。老师带晓军参加的技术革新项目都是国内还没有的选题,有些钢号配方还须严格保密。由于“开门办学”能避开种种“运动”,第二学年的专业课干脆都安排下厂时讲,在固定的工厂固定的炼钢炉上学生和生产双方都得益。晓军又成了另一种“边缘人”,除了上课和上炉外她几乎全泡在车间,很少和本班学生接触。和技术员及工人在一起反复研试水冷浇注与滑动水口钢包,与车间里熟悉得如同正式员工。可晓军又因那太熟悉而害怕--粗犷直率的炉前工们竟公开捉弄和嘲骂老茶!工长拉她到家去做客,大叔大妈会拉住她问长问短。她也更多地知道了钢铁工人:都是干了几辈子的钢铁世家,都对工厂有深深的、最朴实的感情,耿直,单纯,热爱生活,有父兄因工伤死在炉前,可谁也不曾想过要放弃手中的钢钎,千度高温和浑身黑汗的工种是他们心中最神圣光荣的事业。不管小伙子们在炉前是调皮捣蛋还是性子火暴,回家都始终如一地对老人极尽孝道,温存体贴如同小媳妇;而本车间的炼钢工娶的都是同一工段的天车工,粗小子们还特别疼自己媳妇,连吃食堂小两口都蹲一块。车间团组织带青年们上公园玩也叫上晓军,还专门给她借了自行车。到了公园才看出学生里只叫了她一个。还和团干部们一起划船、照相、野餐。也才头一回得知,干部和工人们称兄道弟根本没有区别,没有打官腔扣帽子的阴影,没有把谁单独撵出门外的难过,也没有打听她相貌过后的鄙夷表情。一次刚下夜班,小炉长把晓军从宿舍叫走说是赛歌。到了工厂大礼堂才知道是正式歌舞演出。炉前工们硬把她塞进节目,要她把厂里的女高音当“臭大粪”给“镇住”。晓军唱了一首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映山红”竟被喝彩叫得下不了台,又唱了一首《台湾同胞我的骨肉兄弟》,炉前工们还嫌不过瘾,干脆集体跳上台,就穿着脏炼钢服来了段单弦表演唱《王国福》!哇,劳动者是这样唱歌的,是这样诠释情感又创造情感的。放暑假前,学生们该返校准备回家。临走前工人们听说她没路费竟纷纷掏腰包给她凑钱,窘得她连连声明她不用回家,家里早就不要她了。话一出口,高大粗壮的汉子们竟都噙了一汪热泪……哦!她喜欢北京人,北京真好!&学生们还参加了学军,在山西省的祁县。穿上军装每天出操训练,打靶、投弹、刺杀和走方块。半夜常紧急集合长途奔袭,星期天都去附近乡村帮五保户干家务活。军训科目不及格的往往被罚站一天岗,真军人的班排连长也专挑院里有枣树杏树的人家去“爱民劳动”。晓军因准备国庆的演出节目比同学们晚一星期去的山西军营。到营的当天,杰尔基便自告奋勇要补教她第一课越障碍。那补教的示范糟透了--跳沙坑崴了脚,钻方孔碰了头,过独木桥半路掉了下来,翻两米板高墙又挂住了裤腿被倒吊在了墙上!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直喊救命,杰尔基则爬起来朝大家深鞠一躬,说这是为了欢迎晓军而表演的小品。学军期间,学生们拜访了云周西村刘胡兰烈士陵墓纪念馆(晓军发现当地村民印制并向中外游客出售云周西明信片而致富,便暗叹农家有此经济头脑);去参观了太原钢厂的百吨炼钢炉,此等大吨位进口炉全国仅两台(炉前工竟青一色大学生,钢种之复杂也属一流);还顺道去看了当时正走红的农业发展典型大寨,看了著名的七沟八梁虎头山(铁姑娘队员们个个黑红粗壮,比那些男子汉们更显苍老)。仍因为要排节目,晓军必须提前结束军训回校。排练之余帮老师计算数据绘制教学用的图表(她发现越老的教授越对工农兵学员没好感,对这批“绝代产物”的人品作派编了好些顺口溜,对学生们下厂、学军和学农更是没一句好话)。不错,学生们还参加了学农,在北京城郊的顺义县,是拍电影《地道战》的外景地。就是说那个叫“焦庄户”的地方真有那么多地道、地下城。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个有着抗战斗争光荣传统的地方,竟沾了地道的光,因为常有港澳台同胞来参观,便对农民放宽政策走致富之路,至少在游客面前不能露出寒酸穷样。其致富方法之一就是利用地下城办旅店,一应日用品全照抗战时期陈设,土炕、碾盘、豆油灯,打游击用的枪眼架着土炮,地道各联络点拉着简易电话线,土炕上还放着纺车、织布机……当时冶金系的钢、铁、冶、铸、炉五个专业的学生都下乡参加了“双抢”。由于气候异常须抢收麦子和抢播稻秧,顶着三天两头袭来的暴雨和烈日。暂时远离“运动”和功课的紧张,学生们都有一种进入电影角色的好玩--半夜起来冒着狂风暴雨跳进决口的水库大坝手挽手阻住洪流;晒麦的场坝突临大雨学生们都拿出包行李的塑料布苫麦垛;收麦结束伙食团决定包饺子慰劳大家,许多男生令人惊讶地会熟练地拌馅擀皮,且不时偷偷地解裤带好多撑点美食在肚里。晓军可着实过了把农民瘾,她是全班割麦插秧最麻利的高手,连老茶老花之类的资格农民都拼不过她。她还会烧柴灶做饭烙饼,会磨镰刀拧草辩子,会光脚挑百斤麦捆飞快地跑,会找小河的回水凼带女生们洗澡洗头;闲下来给同学补草帽、包手伤、带领文艺积极分子在地头演节目,还跳进几丈深的老井救出个落水小孩……农民们都以为她会立功受表扬,从老茶嘴里才得知她是个“内控份子”!晓军才不在乎什么表扬呢!就像她也不在乎自己是“阶级异己”一样。听惯了看惯了也干惯了劳而无功、费力不讨好的事,这世界上身份地位与她相似的人不止一个。
当晚,另一位中年院领导和保卫处长把晓军悄悄叫到院办公室,要她详述了发现郑红的经过,给晓军治手伤医生的姓名,以及和晓军在同一组抢险的女生。保卫处长详细作了记录,最后叫晓军在记录上按了手印。“记下这些……有用吗?”临走晓军到底憋不住问了一句。“也许有用。”两人相视一笑,“学校出了个人物,总要听听各方面的意见。”不管什么意见不意见,郑红都开始了大把花钱。本该毕业离校却仍住在学生宿舍还从四川叫来了未婚妻,两口子整天坐出租车把北京的风景名胜逛了个遍。然后是大包大箱地购物,吃穿日用带家电全是最高档次的商品,包括当时连教授都很少问津的电视机。不知是否有人奇怪,每月吃助学金的“无产阶级”后代哪来那么多钱?不管有没有人问,郑红还是突击入党了,只是没能去市里开会也没能留校任教。跟救灾无关,而是有人告发他把两个女生弄大了肚子。不过郑红仍得意洋洋,八方散布他回机车厂要当“大官”。离校前,郑红晃着鱼腮脑袋以首长的姿态来找晓军谈话。说既然两人学的同一专业又将回到同一单位,他郑红肯定是晓军的顶头上司,叫晓军学聪明点,别妄想和他作对,否则她会“生不如死”!“你有那么坏?”晓军半真半假地作惶恐状,“我可救过你的命哩!再说我老爸当着厂长呢,咱俩谁该学聪明点?”“哈哈哈!”郑红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你那厂长老爸能给你半点好处吗?连他自己都是个两袖清风的傻蛋!再说,要不了三年那厂长就该换我来当,别忘了全校都知道我叫郑铁生!不过么?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啊?我能保证你饿不死。”听那口气,晓军要想保住小命,一年后毕业最好别回厂。&新学期也是最后一学年。晓军所在的74级学生准备完成学业迎接毕业实践。就在开学不久,新中国开国领袖溘然辞世,在举国哀悼后仅一个月又举国欢腾“四人帮”的覆灭。学校的大喇叭喊出这一喜讯,学校师生们便欢呼着涌出教室冲向花园,折下一根根树枝做成千百个彩色小旗,然后爬上大卡车奔向天安门广场,跳疼了脚喊哑了嗓地高呼口号大唱大笑,全忘了自己个“工农兵学员”也算动乱的产物。就在学校的同一间阶梯教室,对同一帮学生,同是校领导的大金牙用同一张嘴巴同一种腔调,一个月前还诅咒发誓地肯定“旗手”将继任主席,一个月后又振振有词地大骂第一夫人曾是上海演艺界的下等娼妓:把自己曾下令批斗 “白专”老师的言行说成是“自上而下”执行领导的决定;把吹捧张铁生、培养“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造反英雄”解释为“每个特殊历史的主要矛盾”;当然也没忘把自己曾“举双手赞成”大学永远只招收工农兵学员的教学方式贬为“用百姓血汗养白痴的愚蠢”!说这批绝代产物是下三烂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耻辱--学生们毫不怀疑,无论什么党执政,大金牙都是最忠诚最称职的官员。且极擅领会上级精神和办自己的事情。晓军参加了天安门广场的十万人追悼会和庆祝会。两个会上她都发自内心地痛哭,她相信在场的人们有一半泪水是为自己而流。那是希望的苦泪和喜泪。热切希望在否定了极左的指导思想后能还历史的清白与公正。十月底结束了全部专业学习,全班被分成七个课题小组分赴全国七个待研讨工艺的单位。那七个组的名单上都没有晓军。“你能干!”老茶忿忿地砸她一句,“老师单留下你给学校写书!”老茶被分到武汉钢厂电站钢课题组。临走前两天大吵大闹说丢了块肥皂,从教室骂到宿舍最后去公安局报了案,说侦察员要来提取同室女生的指纹以抓捕“盗窃犯”。整个冶金系被闹得天翻地覆,连校外街道居委会都听说了电冶班出了个“迫害贫下中农”的“凶手”,逮住要以党纪国法惩处!老茶的吵骂倒提醒了晓军,趁新生女性少她赶紧另要了一间寝室。小珍小雪的东西也打包放了进来。离俩“贫下中农”远点,仨城市女生才真怕丢东西。&和老师一起编写的是一本炼钢实用的工具书,在炉前紧张地操作中可根据书中图表数据直接查到不同合金钢的化学成份、机械性能、铁碳温度相变、渣相及各种合金加入量和追加量。晓军的工作就是根据热力学涵数代入公式计算出大量数据绘制图表。系里给了部手摇计算机,系领导还时常来看编写进度,说这书是全国钢铁企业企盼已久的、目前属国内最详尽最完整的一部资料库。学校计划编著这部书已等了十多年,陈教授是编写此书最具资格的首选,之所以只留一位学生协助是因为绘图的数据不可半点马虎、不可丝毫弄乱,且男生不及女生细致耐心。每天工作紧张又单调,陈教授似看出了晓军的疲惫,下了班常带晓军出去玩。时而弄两张票去音乐厅去静享世界名曲,时而把她领回家要她“帮忙”弄一顿好吃的。更多的则是晚上老教授们聚在一起听晓军朗读一些小道传单。“四人帮”刚倒台,许多事正有待改变,教授们都想从“内部消息”里获得新的盼头。那“内部消息”还包括油印的《红都女皇》。有时星期天陈教授还带晓军去钢铁研究院拜望教授朋友,一杯清茶地聊祖国钢铁事业的过去和未来;要么就去实习钢厂去探亲看炉工炉长车间主任,说说打倒“四人帮”以后的开心事儿。不过晓军自己也有的忙。院文工团打散了女声表演唱小组,由团长杜大川专门组织培训了包括晓军在内的女声三重唱。这位曾任军乐团指挥的杜团长常严厉得把女生骂哭,交响乐队成员也饱受他的呵斥。不过节目经他打造出炉确实与众不同,三位高个子女生准确和谐又饱含激情的三声部重唱成了本校的“镇山之宝”,在本校演了一次就被邀参加市里大小汇演,还在纪念总理逝世一周年的重大集会上与知名大艺术家同台演出!《世代铭记毛主席恩情》和《医疗队员到坦桑》,掌声还算热烈可也没人注意这三个业佘歌手,台上有郭兰英、常香玉呢!三个凑数的学生演员和观众们一样在向久驻心头的偶像明星欢呼!演出获得了成功,杜团长兴奋之余也带着三个得意门生到处逛。首都著名的乐团、歌舞团、电影厂都有杜团长的熟人朋友。熟人还不是闲聊而是“嫁女”。一次杜团长把晓军领到电影制片厂。晓军正惊讶地看到自己从小崇拜的知名演员,话题却已经到了自己身上。“老杜你这学生是哪儿的?”明星演员目不转睛地盯住晓军,“哇,好长的眉毛!好高的鼻梁!你没化妆吧?外型太有特色了!”“她是……”见杜团长和那人咬耳朵,晓军垂下了眼帘。她知道杜团长会怎样介绍她。“那没关系,没关系!”那人还目不转睛可目光柔和了许多,“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血缘!我这儿有个角色正缺她这外型的人,一个女特务,二号人物……那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晓军一言不发地扭头跑了。演特务?我还真继承老妈本色了!杜团长追出来,再三解释说反派最不好演,晓军无论外型和气质都是演员坯子,不演电影太可惜了!下一站,三重唱女生又被介绍给国家二级歌舞团,人家还都表示欢迎。接下来的几天,杜团长天天跑到晓军和陈教授编书的教研组,反复强调电影厂在等回话,劝晓军想仔细了,当电影演员是多少帅男美女梦寐以求的高薪出风头职业,这将是改变人生命运的重要机会……不待晓军回答,坐旁边的陈教授重重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需她选择的还不止电影厂,随着毕业时间的一天天临近,那家歌舞团也发来了公函,三个女生都要,女声三重唱将作为团里的保留节目。若晓军不去,另两位女生吕平和孙群也去不成。“你真想去走钢丝?”陈教授对她的犹豫只问了这一句。过几天,陈教授又俏悄告诉晓军,在预分配方案里,晓军名下有四份聘书:电影厂、歌舞团、曾实习的钢厂电炉车间、本院留校任教。临近毕业,她的信也开始多起来,还多数是高家亲戚的信。刚进大学那会儿她八方投书竟无一回音,晓军曾发誓再不与亲戚往来!看她赵家倒霉了,全躲起来怕受牵连?老妈活着的时候表亲可没断了来信要钱要东西!这下晓军成了穷学生,还差点被“六十块助学金”的欠债逼上绝路!给亲戚写信求援谁都不理。好么,看晓军熬过大学不再有麻烦他们的“危险”了就又都冒了出来,她才不想套这近乎呢!倒是婧茹表姐的信她要仔细看看。
幸存者里最多的是孩子。在死神降临的瞬间,父母都以爱的天性本能首先护住了儿女。有的母亲甚至超越生理极限地用背抗住了一整堵墙!在生命最后一息为孩子撑出一片生存空间……震后这些幸存的小生命从废墟里爬出来,蹒跚着东张西望、惧极而滞地慌慌寻找自己的家人。没有哭喊也不吃东西却一直在颤抖,看见女人就追上去拉住,小声试探地叫:“妈妈?”处理尸体告一段落,晓军和女生们便被指派专门收容和照顾流浪儿童。收容工作极为顺利,也许在凄风苦雨中煎熬了几天的孩子对女性特别信赖,晓军她们每出去一趟衣襟上都抓满了小手,怀里也抱满了婴儿。孩子们很乖,连婴儿也很少哭闹。没一个敢逃出帐篷可又谁都不说话,连睡觉都互相拉着小手怕再丢了。和大人一样吃馒头喝菜汤,女生们把馒头掰碎泡在菜汤里一勺一勺地喂婴儿。每次余震袭来,女生们都把孩子揽在怀里,用身体挡住满天飞的碎砖烂瓦。又一次余震护孩子,有个女生头破血流地昏了过去,孩子们从她怀里爬出来竟开口说话了!边擦女生头上的血边大声喊“妈妈”!且从此以后都叫女生们“妈妈”。晓军她们虽然都是没结婚的学生,但还是默认了这一称谓,她们不能阻止不能拒绝!她们与孩子有了重返人间般的深厚感情。终于有车来接孩子们了,送去石家庄一所专为唐山孤儿办的“育红学校”。孩子们放声大哭,搂住“妈妈”不肯放手。晓军她们也哭了,亲着孩子的脸蛋劝慰:“妈妈还要找弟弟妹妹们。你们先去,妈妈随后就来。好孩子要听话!”火车开动了,孩子们都从车窗伸出小手向她们哭喊:“妈妈你们可一定要来啊!我们不能没有妈妈!”孩子们走了。不过不是全部。一些弱小有病的孩子留下来,由大学教授和工人民兵自愿抱回去抚养。抢险指挥部给开了证明,被领养的孤儿顺利地在北京落了户口。(十几年后重访母校,那几个孤儿已成人正念大学。他们对那场天灾多已不记得,把教授夫妇当作生身父母,听其教海勤奋学习)。在抢险第一线,解放军工程兵的任务最艰巨也最危险。他们在危楼残壁下救人,不少花朵般的青年战士成了残疾或以身殉国。战士们救灾头一天就都只剩了条内裤,衣服全脱给了妇女小孩。每条长军裤都撕成两片给女人裹身体,领章帽徽摘下来用胶布捆在胳膊上以证明自己是军人。赤身露体地救灾就难免被碰伤,每个战士身上都伤痕累累布满青肿和血口子。在残破废墟里挖掘灾民无疑是踏在地狱门口争夺生命,一旦发现断墙残垣中有活人还只能用手扒,怕铁锹致使灾民第二次受伤。没过几天当兵的就都磨破手指扒掉了指甲。缠上胶布还扒!到救灾结束,不少战士的双手指头已发黑,不得不作截肢手术……晓军和师生们不止一次地看到,青年军人为营救老人孩子被余震砖瓦砸得脑浆迸裂或掉进深不见底的裂缝里。牺牲的士兵多数比学生年纪还小!战士们的壮烈激起学生们渴望奉献的冲动,再顾不得什么劝阻都投入了最危险的行列,不过被强制接受一项特权:必须戴手套扒人。一个星期后,晓军和女生们也只剩了裤衩背心,不再洗脸梳头,赤裸的四肢也布满了青肿和血口。记不得何时吃过饭睡过觉,忘了自己还有学校有功课,脑子里只一个念头:找人!扒人!救人!一天黄昏,晓军躲在一堆碎水泥板后吃全天唯一的一顿饭半个馒头。她不能不躲。有些灾民见抢险队员吃东西总会伸手要,哪怕他刚吃过四个馒头。吞下最后一口,隐约听到背后什么地方有微弱的呼救声。透过倾斜的水泥房架看见个男人的后脑勺。喊一声有回答。晓军抄起根铁撬棍开始用力别房架,花了近一个钟头才清出个可容人钻入的缝隙,只消最后掀开钢窗框那人就能出来了!殊料那钢框连在墙里,抬起来才知放不得手、否则前功尽弃!于是用力撑住大叫那男人快跑,眼睁睁看着窗玻璃扎进自己手心又从手背穿出来,晓军疼得冒出了眼泪!那男人脑袋夹在双膝间蜷成一团,从窗框下吃力地挪向窗外。晓军立刻认出这是自己的校友,还是来自同一工厂的工友郑红!他比晓军高一年级早一年入学,他老爸正是给市教委打家俱的木匠。本该已毕业离校的,郑红却和几名毕业班同学信誓旦旦地参加了救灾。可他来了十多天长衣长裤居然还一尘不染!郑红长了个正方形的脸,下巴两侧的直角酷似鱼腮,两只暴凸的眼睛白多黑少总像在惊诧。从废墟里跳出来,他并没帮晓军从钢框玻璃中脱身,而是弯腰捂着肚子跑了!他一个人到这里干什么来了?这是座垮塌的办公楼,前几天就查过没人可救。晓军忍痛扔下窗框往刚才郑红蹲过的地方钻去,对面已变形的铁门上用红漆写着“财务科”。被扎穿的左手血流如注,晓军右手握紧左手腕高举过肩朝医疗队跑去。疼!疼得她眼前发黑!应该报告队长,有人去财务室……偷窃嫌疑……跨进医疗队帐篷她就倒了下去。醒来已回到了北京,校医从她左手伤口里夹出十几块碎玻璃,还输了两千毫升血。老师自作主张把她贴身内衣全扔了,叫外班女生给她洗了澡另买了一套内衣,女校医还送给她一条旧连衣裙。手上包着厚厚的绷带晓军又随老师去了工厂精炼炉旁,在图纸资料中忙碌之余她脑中反复闪现救灾一幕,那些叫女生妈妈的孩子,那些胳膊上捆着领章帽徽的地狱天使。她没道理为个人委曲而患得患失怨天尤人!当然,也并非每一个抢险队员都是天使,比如鱼腮脑袋郑红……从工厂返校,没赶上开学典礼却参加了“抢险英雄报告会”。第一个走上主席台发言的竟恰是鱼腮脑袋郑红!口若悬河唾沫四溅,郑红滔滔不绝地说自己救过多少人、冒过多少险、受过多少伤、又立下怎样的赫赫战功,连现场指挥部的中央首长都交口赞誉他!郑红能吹转地球的胆子和口才一样叫人瞠目,主席台上的校领导竟都感动得涕泪俱下,不时领呼口号要全院师生向英雄学习。大概天底下只晓军一个人知道那英雄的具体“事迹”,本院参加抢险的师生有一百多人,此时竟都保持沉默!默认了这个在财务室蜷缩了五天的“英雄”……“全是瞎编的,真不要脸!”炉班的女生抢险队员终于嘀咕了一句。“晓军你说是真的不?”和全校同坐在操场上的老茶悄问晓军,“你该是个证人!”“何止……”晓军抬抬包着绷带的手,“抢险期间本校人谁都没看见他,他去了财务室!”操场上的师生们叽叽喳喳开起了小会,老茶尤为愤怒,也嗓门最大:“晓军你去告发他!没准他偷了钱呢!”“这年头什么是真的?”有男生在嘀咕,“才去了几天就做了那么些事本来也不可信!”“咱学校领队怎不站出来揭穿他?眼睛都瞎啦!”“敢么?领队老师怎敢惹那郑铁生?出身不好说了也没人听!”“晓军你该下来个别找校领导反映一下,”小雪深感问题严重,“这可不是小事!”&“你一个人看到的算数吗?”院领导是个镶金牙的秃顶老头。郑红因已突击入党又要参加全市“抢险英雄报告会”且要破格留校当老师,大金牙便坚持要晓军与郑红当面对质。“反革命子女的攻击诽谤目标可不是我个人!”鱼腮脑袋和大金牙并肩坐沙发上,却叫晓军站在校长办公室中间似在审犯人。“我放弃回家参加了抢险救灾,出生入死日夜奋战!你有什么资格造谣诬蔑我?叫你上大学没送你去劳改是共产党太手软!苏修特务的狗崽子竟敢嫉妒我无产阶级的后代?”“可你明明就被压在财务室!你去那儿干什么?”晓军揪住实质问题不放,“你的话有何为证?”“你说的话又有谁作证?”大金牙搭住郑红的肩,“从你俩的身份地位看,我宁可相信小郑。我知道你也想当代表去开会,啊?不过参加抢险的人那么多,不可能人人都当代表嘛!小郑的名字已经报上去了,我们的决定用不着经你同意吧?小赵同学听说学习挺好,又多才多艺。不过呢,听我一句忠告:嫉妒是一种很恶劣的品质!不但影响团结还会毁了自己的前途,多才多艺者难免恃才傲物。我年轻时在延安抗大认识一个人叫赵英,恃才傲物狂到跟我争功劳!结果怎么样呢?53年就被人杀了……”“我知道你是谁了!”晓军跳起来大叫,“你当然喜欢剽窃荣誉的跳梁小丑因为你也是那种人!赵英才没被人杀了呢,他活得好好的还在当厂长比你名望高得多!赵英是我爸爸!”“你……你爸爸?”大金牙冒汗了,“世上就没有另一个……赵英?”“也许世上还有另一个唐山?另一个小宁庄?另一个山田另一个赵连长另一个白大夫!对不对?”晓军冷笑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您怎不问问你的小郑,受了十处致命伤,疤痕在哪儿?”
来接站的婧茹姐把晓军吓了一大跳:她简直和妈妈长得太像了!连表情和说话声音都一模一样!旁边比婧茹姐高一头的白胖男孩竟是她十三岁的儿子!在哈尔滨车站晓军足愣怔了十几分钟才醒过梦来。哈尔滨,这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在东北军医大的走廊上,赵英的二女儿提前了两个月呱呱落地。哈尔滨更是老高家休养生息的故土,老毛子高里祺就是在南岗河沟街一百号的皮匠铺里,生养了六个儿女。如今的哈市依然满街俄式建筑老房子,小街巷里,不时还能看到碧眼金发的老头老太太坐墙根下唠嗑。楼宇间进出的行人虽满口东北话,可衣着打扮却全套异国风情,不同年龄的女性都穿的造型别致的连衣裙和长筒袜!北京人尚且很少穿皮鞋,可哈市女性都穿着高跟或中跟皮鞋;男人穿的衬衣多为套头式,刚过八月男人已经穿上了长筒软靴。婧茹大姐家住在一幢洋楼里,好像是办公楼改的住宅,房子挺大可只有一间。厨房炉灶炊具在门口走廊上,每层楼一个公用厕所。大姐的三个孩子正放暑假,成天守着小收音机学英语。大姐夫的样子很苍老似比大姐年长许多,身为大学教授,姐夫也扎个花围裙在炒菜做饭。吃过午饭,晓军匆匆放下给大姐买的肥皂洗衣粉和几块衣料,便和大姐匆匆去车站,搭乘去松岭县的小火车。&刘氏老娘和三儿媳妇孟平住在村头三间草房里。那是个破败的家,连孟平也快七十岁了。婆媳俩是村里的“五保户”,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只在勉强混人生最后的时日。孟平没孩子便喂了满院小牲口,鸡鸭猫狗不当家畜,喂养的目的是为跟老人玩儿。“别吓着她,你慢慢说你是谁。”在院子里三舅母先和晓军打招呼。而此时的晓军真乃是五味俱全感慨万千,几乎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多少话多少梦,多少委曲和思忆要和童年里无所不在的姥姥说!童年里姥姥无所不在:姥姥就是妈妈,还是爸爸,姥姥每晚背着她推磨滤豆浆喂养她长大;童年就是姥姥做的绣花鞋,是姥姥蒸的小白兔年糕,是姥姥哼着小曲哄她入睡,是姥姥讲的神话故事伴她成长……姥姥剪的窗花,姥姥教她裁缝,姥姥去开家长会,姥姥在农场种菜喂猪……在晓军的印象里,姥姥的脸型和身材都比妈妈漂亮,浓密乌发挽成的大纂,超襟中式衣服勾勒出柔韧的纤腰,伶牙俐齿响亮的哈哈,笑话和好主意张口就来……“胖丫,你咋瘦了?”坐在炕头的小老太太只瞟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忙针线。姥姥变得枯槁瘦小却没躬腰驼背,嘴里没牙了,凹进去的嘴唇却还是紫红色;头发多半还是漆黑还过发髻小得只有核桃大;盘腿坐在炕席上,衣服便肥大得耷拉在身体周围像穿错了胖子的裙子。晓军挨着姥姥坐下看了一会针线,剥了块糖递到姥姥嘴边。姥姥把糖含进嘴里,仍低着头有些慌乱地说:“我就知道你要来……”“你知道她是谁不?”三舅母盘腿上炕坐在姥姥对面。“咋不知道?不是胖丫就是二丫。”姥姥这才抬头仔细打量外孙女:“晓晓……”“……”晓军没能喊出夹已经一头扎进姥姥怀里呜咽上了!姥姥体温很低,身上有股味,是青草、柴灰、油腻和尿混合在一起的味。“我寻思着,也该……”姥姥紧搂住晓军不放手,大滴的浊泪掉在晓军头上。炕沿下婧茹大姐已泣不成声,捂着脸,泪水还是从指缝渗出来。&从下晌到傍黑,村里的乡亲们进进出出都来看热闹。村长给送来一袋米二斤肉,要三舅母招待客人。从乡亲们口中晓军得知,村民们不太了解高老太太别的儿女,却都熟悉老人的二女婿赵英,因为每月村上都有人帮老太太上县城邮局取钱。说老太太真有福气,二闺女殁了这老些年了,女婿还知情知义邮钱养她的老。“还……过得好吧?”直到掌灯人们散去,晓军才得空跟姥姥说说话儿。“好,有口饭吃就行呗?”姥姥一直瞅着晓军在笑,“我二丫也出息啦!考上女状元,当国家干部,将来和你爸一样地师级当……厂长!我说晓晓。你别老跟你爸不痛快,他一身伤病的不找个老伴咋行?我赵英是个好人,胖丫没看错。淑芳那该死的也不来瞧瞧我!活该她五个儿子没一个乐意养活她!我兰子前年还给我背来一筐地瓜……筐是大成子编的。那啥,还有小朴……小杨子早先喜欢我娟子来着,后尾不知咋的娶了雪芬……你大舅那杂种操的跑了就不回了!说是在北平念医书……”“听听,又乱了!”婧茹姐在炕上铺着被冲晓军使个眼色,“说着说着就跑岔道上。”“谁岔道了?我这心里豁亮着呐!”姥姥叼上个小烟袋,瘪嘴摇晃着身体,琢磨了一会又似想起了什么,从炕梢躺柜里拿出个装鞋的纸盒子,“哗”地一声倒出满满一盒子老照片!那是高氏家族三代人的史料,从高明德的成亲照到晓军后妈生的小弟弟,从高里祺和刘贵梅的合影到高里祥的全家福……高家从老到小近百个儿孙都在照片上和姥姥作伴。包括晓军的父母和姥姥、姥爷的“相亲照”,甚至还有一张是姥姥抱着刚满周岁的晓军!晓军可头一回见自己婴孩的样子。“可不兴给我拿走,看看还行。”姥姥预先警告姐俩,“这是我的宝贝!”八十多岁的姥姥眼神竟比老爸的还明亮。姥姥可一句都没问妈妈是咋死的?没问娶了后妈晓军又过得咋样?没问。六个儿女全都先她而去,姥姥还活得如此平静?回厂报到定在八月中旬,晓军不敢久留。第二天就和婧茹姐忙忙地为姥姥打扫房间拆洗被褥,换了新炕席和糊窗纸,添置了些锅碗瓢盆日用品。晓军还想买油盐酱醋,婧茹姐给拦下了,说她经常来看奶奶,这份孝心就留给她。要晓军再做一件事,剪点窗花贴新窗纸上,让老人瞅着热闹点。因为中学时学过工笔画,晓军的剪纸已经比姥姥当年教她的更细致,不过内容还是姥姥喜欢的那些--双身虎、人面鱼,骑毛驴回娘家的小媳妇、牛背上吹小笛的牧童。姥姥属马,晓军又剪了个四蹄腾云的飞马。姥姥目不转睛地看着满窗红红的剪花,好半天没说话。终于到了起身的一刻,三舅母煮了些鸡蛋又摘了些香瓜,加上一坛子糖渍山楂果便装了满满一麻袋!姥姥还分别给晓军和老爸后妈一家每人做了双布鞋,那就又是一麻袋!天哪咋扛回去?北京老师家还有一大包给后妈亲戚买的东西呢!上火车别叫人给当成跑买卖的商贩子!“你还非拿不可,”婧茹姐悄悄告诉晓军,“实在不行撂我那儿。走吧!以后有机会出差咱再来。看奶奶的身板,再活个十来年没问题!”送晓军启程,直到村头老槐下姥姥才住了脚。搂住晓军亲了亲,又说了句跑岔道的话:“胖丫你要肯吃,不兴这么瘦的!六个孩里就你和你大哥是方脸盘,咋整成长瓜脸了?”晓军走了几步忍不住仍要回头瞅。夕阳下,村头老槐下的姥姥拄着拐棍手搭在额头,晚风扬起姥姥稀疏的头发,枯槁瘦小的身影在微微颤抖。“姥姥……”“去吧!”姥姥摆摆枯瘦的手,“好好的!要疼着你爸点。听见没?”走出老远了,那枯槁瘦小的身影还伫立在老槐下。那是晓军最后一次见姥姥。她还是“偷”走了一张父母相亲与老人的合影照片。&&&&&&&&&&&&&&&&&&&&&&&& (五)
婧茹大姐因受父亲问题的牵连,丈夫又是“白专权威”,两口子一直下干校,三个孩子都在干校里长大是十足地道的乡下娃。最近粉碎了“四人帮”才回了轻工学院,给补了教授级别和工资。她建议晓军毕业后顺道来看看姥姥,说三舅去世后姥姥在乡下过得很清苦,反正北京离东北不远。小姨娟子也在几年前“非正常死亡”,朴家如今破败得不成样子,儿女都下在内蒙草原当羊倌,当了七八年羊倌了一个也没能回城;二舅的大儿子国梁也在北京,可他六亲不认,连自己老娘都没回去看过一次。在大庆油田当井队指挥的老三国成被打成走资派斗得死去活来,老二上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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